第305章 鄺曦23
整個夜裏,鄺曦心神不定,翻來覆去都睡不着,一閉眼,黑暗中全是雲澤昭的臉,他沉靜的雙眸,向自己伸出的手。
她閉上眼,將被子拉過頭頂,要是真的能跟雲澤昭一起走下去,她當時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可那時,心中有什麼東西梗住了,唯獨在這漫漫黑夜中,放下了所有炙熱的情感后,理智才慢慢清醒過來。
她不能和雲澤昭在一起,這一生都不行。
想到這裏,鄺曦鼻尖一酸,眼淚差點便要奪眶而出,腦中出現一個固執的想法,要是人生能重來一次,自己不認識雲澤昭就好了,畢竟有的時候從來沒見過,也比見過了之後錯過好很多,可惜自己的苦衷永遠不能對他說出來。
四月的京城,天氣已經漸漸開始轉熱,街頭的小孩總是應景地換上單薄一些的衣裳,不過也有一些孩子,不管是炎炎夏日還是凜冽寒冬,身上穿的永遠破舊而單薄,這些孩子就像街上的一條野狗,要是有人給些吃的,便能熬過整個冬天,要是無人眷顧,那麼可能就會死在寒冬里。
天氣回暖是好事,熱天總是比冷天更容易生存下去,每個寒冬,都會有孩子凍成路邊枯骨,有的孩子受不住了,便帶着幻想,想去一個沒有冬天的地方,他們走了一撥又一撥,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有的孩子仍然固守在京城裏的土牆之下,因為畢竟是天子腳下,這裏的人很是富庶,一有錢,就好搶。
這群野孩子中間,鄺曦是最特別的一個,若是行人稍微留意,便可發現,那些被視作野狗的乞丐中,總是有一個眉目親善的女孩子,穿着考究,乾淨的衣服上一點污漬都沒有,頭髮永遠都是整整齊齊,一雙小手每次都捧着幾大個饅頭,來到這些髒兮兮的小孩堆里,將饅頭一個個遞給他們。
這便是鄺曦。
這些孩子,一邊靠着這些饅頭挺過了這一年的冬天,一邊慶幸自己留在了京城,果然有錢人出手就是大方。
吃完了饅頭,這些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孩子便和鄺曦在路旁玩打石彈,一個頭髮像雞窩一樣,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回回都拍着胸脯道:“現在大冬天的,河裏都結冰了,等到了夏天,我下河游水摸魚給你看。”
“那有什麼稀奇?”一個矮瘦矮瘦的小孩道:“誰還不會游個水?我能悶着頭游完一整條河!”
“吹牛吧你!你游一個我看看!”
帶着好奇的神情,側頭聽着這些小孩子一個個地吹牛,就是鄺曦最喜歡的活動,可每當太陽西沉,自己便不得不回家去,這些孩子總是流着哈喇子看着自己離開,等着第二天自己再從家裏帶饅頭出來,可沒人看得到鄺曦惴惴不安的神情。
鄺曦家中經商,家境還算富裕,可父親偏偏喜歡去撈那些不明來歷的黑錢,以至招了仇家,一個殺氣騰騰的夜晚,爹娘忽然不明所以地闖入自己房間,抓着自己,不由分說地將自己鎖進了柴房中去,將鑰匙從窗戶的縫隙中丟了進來,吩咐自己不到白日不許開門。
鄺曦心中滿是不安與恐懼,等第二天走出了那間柴房,家裏人全部死在了血泊之中。
家裏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後娘,想來想去,大概是父親身前在外頭的女人,當時的鄺曦只想得出這麼一個解釋了,這個後娘經商很是厲害,家業在她手中還不至垮台,可這後娘偏偏不喜歡自己,動輒打罵,終於有一天,家中不知從哪裏又來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伙,親昵地稱呼後娘為“娘親”,這之後,鄺曦被徹底逐出了家門。
腦海中第一反應,自然就是去找曾經的那些“難兄難弟”了,大家一同當街頭野狗也不是不行,只是現在自己再也不是什麼大小姐了,也給不了他們饅頭了。
可命運的轉折總是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流浪第二天,便遇見一個坐在轎中的夫人,這位夫人容貌甚美,可謂很符合那些古典美人的扮相,鄺曦曾在父親書房中看見一副美人畫像,彎彎一道眉目如月,纖纖一雙玉手執着摺扇,閉目靜思,神態嫻靜,那時鄺曦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這樣的美人,而今天見到了這位夫人,就像畫中之人活了過來一樣。
看這位夫人來的方向,應該是剛去寺廟裏求完簽。
只見轎子在眼前停了下來,這位夫人緩步而下,她的臉蛋甚是小巧,五官精緻,這些街頭流浪的孩子也見過些美人,並不覺得她有什麼過人之處,再說了,在這些孩子的眼裏,那些有錢人大多都是頤指氣使,用鼻孔看人,可是大家見這麼一個有錢的夫人,竟然在自己面前停下了,對幾人還絲毫沒有嫌棄之意,當下心中也生出了一些敬重來。
這夫人姓鄭,當下便走近鄺曦,在這些小孩裏面,鄺曦身上是最乾淨的,這夫人一眼就注意她也不是什麼奇怪的是,可令這些孩子不解的,卻是她張口就問鄺曦的出生年月,鄺曦回答之後,她滿眼都是驚詫。
天色漸漸佈滿了餘暉,鄺曦隨着這位夫人的車馬漸漸遠去,那之後,這些街頭流浪的孩子再也沒有見過鄺曦。
鄭家出事的前幾日,京城下了雪,只要是個孩子,見了這樣的景象,定然都是要出去瘋玩一趟的,別說是孩子,就連家裏的丫鬟們,都開始趁着大雪,去府上折梅花,爭着搶着要折最好看的花,鄺曦當然也想玩,可那天見鄭夫人面色鬱郁,像是心情不好,便也收起了玩心來。
自從到了鄭府,鄭夫人待自己可謂是千般萬般的好,從來不會將自己當做下人對待,比起自己在家,不知要好多少倍,現在自己的家,除了一個會打人的後娘,什麼都沒有。
鄭夫人看着窗外,眼睛一動不動,在鄺曦的印象里,她是一個言語不多,卻極為聰敏的女人,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有辦法解決,可最近幾日,她的臉色就像這天氣一樣毫無生氣。
“夫人,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鄺曦試探地問道。
鄭夫人裹着厚厚的襖子坐在書房,桌上已經研好了墨,紙張鋪陳開來,可半天都不見她動筆作畫或是寫字,她就這樣獃獃出神看着窗外,想了一想,鄺曦覺得,這或許和她的相公有關,前幾天本來大家都好好地吃着飯,可鄭夫人的相公忽然臉色一白,整個人像死了一樣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大夫進進出出幾天才把他治好了,大概夫人正是在為這件事煩心。
“鄺曦,你可知我當日為何帶你進府?”
鄺曦這倒是有些不解了,夫人明明是為她相公的事情煩憂,怎地扯到自己身上來了?
“那日我去寺里求籤,得知路上會遇一奇人,第一眼看見便覺投緣,不想問了你的生辰年歲之後,果真不錯。”她像是在和鄺曦說話,也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相公中的是巫家特有的毒蠱,這種毒蠱,無葯可解,唯獨只能以女子至陰至純之血才能得以凈化,可凈化的方法很複雜,一有不慎便會要人性命,可如今,相公他病已至此,若是不立刻以血凈化,怕是只會惡化下去。”
鄺曦聽着鄭夫人所說,覺得很是有道理,畢竟他們一家子都是大夫,還是宮裏的大夫,那麼她說的肯定不會錯,可是看鄭夫人的神情,卻好像很是為難。
鄭夫人看向了自己,那個眼神,滿是冰冷,可冰冷下面,卻藏着不舍。
“鄺曦,當日我去寺廟,便是要問佛祖如何能尋到陰時陰刻出生的女子,正是依着佛祖之言才找到了你。”她話已至此,鄺曦這才明白,是要用自己的血去給她相公凈化全身的血。
鄭夫人本就救了自己,那麼自己報恩也是理所應當的,鄺曦當下就點了點頭。
看得出鄭夫人儘力使語氣保持平靜,對自己說道:“鄺曦,那毒蠱兇猛異常,若是用你的血給相公凈化了,你當下便會死去。”
彷彿有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鄺曦心中一震,原來她找到自己,只是為了用自己的血液給她相公凈化,如此一來,自己就會死,怪不得鄭夫人言語之中,頗多遲疑,這下子,就連鄺曦自己,也不敢一口答應,她當然要報恩,可若是報恩便要搭上性命,自己是怎麼都不願意的。
鄺曦背後一涼,平時溫文爾雅的鄭夫人,今天竟然似個屠夫一樣坐在這裏,在小孩的眼裏,一旦遇到什麼惡行,那麼這惡行便會不斷放大,現下鄭夫人在她的眼中,已經成了張牙舞爪的地獄判官,鄺曦倒吸一口涼氣,拔腿就往門外衝出去。
這一跑不知跑了多遠,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跑出了鄭府。
那一個天寒地凍的晚上,她是一個人在外面度過的,來到了街頭,她想起曾經在一起流浪過兩天的那些乞丐孩子,若不是遇上了鄭夫人,自己恐怕還跟他們在一起做乞丐。
沿着記憶中的道路,鄺曦找到了幾人曾經的窩點,可再也沒有看見這些孩子。
雪夜中,只聽得到打更之人的聲音,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鄺曦拉住了打更人,問他這些乞丐孩子都去哪了,那打更人夜夜都在此處遊盪,對於這一片的情況倒也還算了解,只是用理所應當的語氣道:“早死啦,今年冬天那麼冷,有幾個能活下來的?”
“小姑娘,你也快些回家去,這些小子,死一個是一個,又不做事,成天在這裏偷雞摸狗。”
打更的人慢慢遠去了,雪夜中,鄺曦孤單一人的身影顯得很是突兀。
她失魂落魄地晃回了鄭府,已經是大半夜了,可書房的燭火依然亮着,鄭夫人還坐在那裏,就連動作都沒有變,鄺曦看着她的眼神,說不出那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走進屋,她添上燭火,重新坐在了鄭夫人的對面,鄭夫人神色很是憔悴,這一夜,她註定是無眠的,鄺曦在她的面前,雙手緊緊揪住衣裙,想掩蓋自己的緊張。
“鄭夫人,換血……一定要是我的血嗎?”
鄭夫人依舊保持着那個姿勢,只是神情似乎更加沉痛了幾分,聲音低沉而平穩:“不,未必。”
鄺曦忽地抬起頭來,可鄭夫人馬上轉而道:“用那樣的方法換血,雖然天下之人的血都可以,但唯有至陰之血最好,能徹底清乾淨毒素。”
她起初一直低沉着眼,這下看着鄺曦,似乎早就料到鄺曦根本不會真正地跑遠:“你和相公換血,毒蠱就會徹底到你的身上來,這毒蠱遇血則生,換到你身上來之後,我也保不定會有怎樣的後果,或許你會承受一樣的痛苦,或許會死。”
在鄭夫人眼中,這樣的事情沒有先例,醫術上也沒有詳盡的記載,可以說完全無跡可尋,所以未來會出現怎樣的後果,只有實踐了才知道。
她忽然動了動身子,伸出手來摸了摸鄺曦的臉龐,聲音依舊是一如以往地溫和:“不急,這幾天你容我好好想想。”
鄺曦心中仍然緊張,雖然現在不用馬上去死,可是聽鄭夫人所說,過幾天自己還是逃不過這樣的命運,畢竟人家把自己撿回來,給了自己如此之好的生活,要不是鄭夫人,現在自己肯定也和那些乞丐孩子一樣,死在凜冽的寒風之中了,以前爹娘還在世的時候,也曾給自己講過很多以姓名報恩的故事,可鄺曦怎麼也沒想到,同樣的事,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往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更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和明天的太陽哪個先來,可就在此時,上天彷彿有意放自己一條生路,一天夜裏,幾個健壯的家丁忽然闖進了自己的房間來,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套進了麻布袋之中,一路上,鄺曦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哪裏去,難道是被山賊綁票了?可一路上聽這夥人的交談,的確是鄭府的家丁無疑。
她不知家丁綁走自己要幹什麼,心中一凜,莫不是到了換血的時候了?鄭夫人終於想通了,要殺死自己?鋪天蓋地的恐懼忽然漫了上來,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雖然曾經也想過,為了報恩,就那麼壯烈一回好了,可事到臨頭,生死真正面臨威脅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不想死,一點都不想死。
“放開我!”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叫出這麼一聲來,可家丁哪裏肯聽,反而是將她綁得更緊了。
依稀可辨外面是黑夜,幾人抬着自己,像是在走上坡路,只聽得幾個家丁的喘息聲不斷,瀰漫在內心的,是揮之不去的恐懼,或許當家丁解開了麻袋口的那一刻起,自己馬上就會被砍下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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