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8月25日,百草枯,又見百草枯
今天早上,我再次走進急診科熟悉的更衣室,穿好白大褂,帶好胸牌,然後走進診室完成交接班,重啟電腦,打開自己的工號,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沒錯,今天急診科有個醫生臨時有事,我昨晚被通知轉回急診科上一天班,今天120的工作有小毛醫生接手。看着離開三個月的診室,眼前一陣恍惚,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我總是會胡思亂想,趕緊理清思路,準備大幹一場吧!
急診科一如既往的忙碌,各種各樣的患者對醫生來說完全就是考試,每一道考題都要用心去解,而且每解完一道考題就要立刻換另外的思路去面對下一道考題。一個上午,從早上八點開始,一直到十一點我只喝了一杯水,連廁所也沒時間去。終於在不停歇的努力中,我清空了挂號患者,剛剛鬆了一口氣,熟悉的救護車警報由遠及近的響起,我只能走到診室門口去迎接120的到來,心裏卻在不停的猜測是哪種急症。
一個急剎,車穩穩的停在我面前,駕駛室里濤哥露出熟悉的笑臉,我沖他揮了一下手算是打了招呼,沒時間寒暄,趕緊看向推下車的擔架,上面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大約20多歲,眉頭緊鎖,一副痛苦的樣子,但是沒有發出痛苦的聲音,緊隨擔架下車的是小毛醫生,但他的面色凝重,看見我站在門口,趕緊走過來,低聲說:“男性,21歲,自殺,敵草快,據說喝了一大口,大概50-60毫升吧,路上催吐了一次,沒有給其他藥品,你知道的,這種...”說罷搖了搖頭。我心裏完全明白小毛醫生的意思,不僅心裏暗暗嘆了一口氣,儘力吧。如果我沒記錯,敵草快主要成分是百草枯,國家早在2016年7月1日就已經禁止銷售百草枯了,所以後面市場上存在的無論是“敵草快”“殺草快”還是“除草快”,其主要成分仍舊是百草枯,只不過換了個名字減少了濃度罷了。百草枯這種農藥很厲害,從皮膚也是可以吸收的,更不要說是喝了一大口。服毒劑量不大的,少數能救活,多數是肺衰竭;服毒劑量大的,基本上四天左右全器官衰竭。
看着急救床上年輕的面龐,心裏有一種刺痛感,多麼年輕的生命啊,好多世間的美好都沒有經歷,卻目光狹隘的選擇了放棄。我能做的就是做好本職工作。快速給小毛醫生的交接單上籤了字,開始不斷下醫囑:準備洗胃,洗胃后準備活性炭溶液口服,監測生命體征,重點監測血氧飽和度,抽血常規、生化、凝血...急診科的護理人員動作麻利,分工合作,大概20分鐘就完成了所有流程。病床上的小夥子暫時安靜下來,也許被這一輪搶救措施折騰的狠了,有點昏昏欲睡,雖然呼吸平穩,但是眉頭緊鎖,我抬起頭看了一眼監護器,血氧飽和度89%,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舒一口氣,心理依然沉甸甸的。
“家屬呢?”我問了一聲,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嘶啞,可能是快速緊張的交接及口頭醫囑,結果現在感覺到了嚴重的咽喉不適。但是沒有人回答,我只能清清嗓子,提高音量:“患者的家屬呢?家屬在不在?”半天才在人群外傳來一個聲音:“在,我們是家屬,我們是他爸媽”,我順着聲音望去,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很老實的一個樣子,有點憔悴,臉上佈滿鬍渣,眼神透着緊張,一隻手在衣裳下擺蹭來蹭去,但另一隻手緊緊地握着身旁一個中年女人的手,那個女人低着頭一直哭,但是沒有發出聲音,手裏攥着一大團被眼淚打濕的紙巾。我的心又莫名的揪了一下,回頭再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小夥子,指指搶救室對面的辦公室,低聲說:“來吧,我們談談。”
從搶救室至辦公室短短几米的距離,我腦中翻滾了無數個念頭,想着千百種措辭及理由,但是沒有一種是說的出口的。百草枯的致死量是2-6克,他喝的這種農藥中,百草枯的含量大概20%-30%,那就是10-20毫升,也就是一口,確切的說是一小口,如果小毛沒有統計錯,或者家屬沒有告知錯誤,這個病人實實在在喝了一大口,也就是3-5倍,對於我來說,他現在已經死了,連過程和結果我甚至都基本清楚,但我真的無法和家屬說不要搶救,只能從醫學上阻止人體繼續吸收。我在心中糾結着,尤其是看着小夥子樸實的父母傷心的樣子后,糾結着去怎樣演好這場戲,可以讓家屬少花點錢,少難過一點...
我努力掩飾自己的焦慮與失望,坐在辦公室的電腦旁,使自己平靜的面對小夥子的父母。我還沒有開口,那位母親已經迫不及待的問了出來:“醫生,我兒子怎麼樣?應該沒事吧,他只喝了一口...”我避重就輕的說:“我們已經洗了胃,給了活性炭溶液,如果胃裏有殘留,應該能很好的清理出來,但是...”她馬上問:“但是什麼?”說著淚水一下子又涌了出來,趕忙用手裏大團的紙巾擦拭,但還是目不轉睛的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猶豫了一下:“第一步我們做到了,現在還有第二步,甚至第三第四步...”這次是那個父親打斷了我:“沒關係,醫生,我們全力配合,錢我們可以想辦法,風險我們可以承擔,是不是要簽字,我什麼字都簽,只請您救救我的兒子。”說到這他哽咽住了,淚在眼眶中滾動。我想了一下,還是拿出簽字單、病危通知書等醫療文書,說:“你兒子喝的農藥毒性大,我們雖然儘力搶救,但是病情依然危重,氧飽和度現在都沒上90,我需要下病危通知書,同時你們需要在下一步足量激素的使用同意書上簽字,並且可能還要準備給他透析。”這位母親一聽說“病危通知書”,立刻放聲哭了出來,我趕緊拿出紙巾遞給她,安慰道:“我們會儘力的。”父親此時要冷靜的多:“我馬上籤,還需要我們做什麼?對了,醫生你說的氧飽和度是啥?沒上90特別嚴重嗎?”邊說邊拿過病危通知書及所有的同意書,快速在上面簽好自己的名字,並且每一項搶救措施,也都打了勾。我心裏明白這對父母的意思,那就是用盡一切辦法搶救這個小夥子。我的肩上彷彿壓了一座山,有點喘不過氣,但還是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回答他:“氧飽和度簡單理解成血液中的氧濃度吧,正常人都會在90%以上,你兒子這個年齡應該在95%以上...”這位母親立刻接道:“那我兒子那麼低,趕緊給他吸氧嘛,醫院不是都有氧氣嗎?我剛看見怎麼沒給他吸?...”父親立刻拉了拉妻子的手,阻止她繼續追問下去,但是他的眼睛卻直視我,目光中透着堅定,我知道他希望我回答他妻子的問題,因為這也是他要問的。
我沒有猶豫:“百草枯會造成肺損傷,所以氧飽和度會下降,早期吸氧會加重肺損傷,所以能不吸就不吸,這也是我們下一步需要足量使用激素的原因,防止或者減緩肺的纖維化...”談話只能到這裏了,我不能說這個小夥子這麼早就出現氧飽和度的下降意味着肺損傷已經不可避免,後面的多器官衰竭可能會提早出現...我示意他們去好好陪着病床中的兒子,自己坐在電腦旁快速的開好醫囑,讓護士給小夥子靜脈滴注足夠量的激素,同時準備透析,此時,能做的我都做到了,後面就交給天意吧。我知道這是個不負責任的念頭,我也希望有奇迹發生,但是科學的數據告訴我,這個年輕人正在走向死亡。
一直到下午六點下班時,我一直都在這個小夥子的救治中度過,他的精神狀態比上午好轉很多,還吃了東西,但是氧飽和度已經下降到85%。當夜班醫生接過我手裏厚厚的病歷時,我看的出來,他的心情也和我一樣沉重。
後面我也一直關注這位年輕人的病情,和預期的一樣,氧飽和度不斷下降,後來給了氧氣,給了呼吸機...進了ICU(重症醫學科),總之能用的設備都用了,但這個年輕的生命只延續了8天。據說,中間有3天或者4天,他感覺恢復的很好,精神狀態也很好,能吃能睡,甚至決定出院后好好孝敬父母,再不幹傻事...但這都是假象,至於他自殺的原因我也沒去考究詢問,不管是什麼原因讓他服毒,但是後果已經是不可接受的。
前不久某短視頻,有一位年輕的女性直播喝農藥,在網絡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網友在勸她自知自愛,珍惜生命,但也有很多網友卻抱着看熱鬧的心態,對她指指點點。不管這位主播是為了刷流量還是有其他目的,但結果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無獨有偶,23歲失去雙親,靠着親戚撫養長大的農村男孩,因為一點點挫折,喝了一大口農藥,也引起了全網廣泛的關注,尤其是他的後續治療,這個男孩所在的村,舉全村之力籌錢,甚至發動社會上的愛心人士捐款,希望幫助他渡過治療的難關,但是他依然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喝下農藥的主要成分就是百草枯,不管第一位主播是兌了飲料喝,還是第二位小夥子只喝了一口,但是結果都一樣,他們都為此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在一段時間的發酵后,我在評論中依稀發現他們也確實後悔了,都希望能再有個機會好好活下去,但是百草枯的可怕之處恰恰在於,它會給你足夠的時間後悔,卻不會給你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