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8月8日,暗無天日
今天的日子很吉利。我們一直信奉着8,9,18...等數字會帶來好運,或者象徵著財運,8代表“發”,也是“發財”的意思,9代表“長久”,“永遠”的意思,所以今天8月8日,大吉大利。不期然的也會想到4,13等代表不吉利的數字,但是我們自古就有趨吉避凶的本能,哪怕不好的事,人們也會找各種借口使其變得吉利起來,比如說摔破了碗或者杯子,老人們就會念“不怕不怕,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這代表了“歲歲平安”。
我也覺得今天是個吉利的日子,會帶給我好運,連帶着周圍的人也會變得美好。可是今天要去上班,這可能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吧。保持着好的心情走在上班的路上,看着晴朗的天空,點綴着的少許的雲彩也變的生動起來,覺得周圍的人和事都變的親切。所以到了急救站后,我熱情的和每一個同事打招呼,不理會他們的驚訝與疑惑,如果不是怕被誤認為“精神病”,我甚至想擁抱每一個人。工作照常進行,今天司機是老楊,擔架是胖子和老頭,護理是小怡。由於上個月受了批評,這個月開始后大家都顯得幹勁十足,希望月底時候指標能好看一些。小怡依然在準備各種收款票據,我依然在準備醫療文書和打開電子平台,老楊去打卡及檢查車輛,兩個擔架員去檢查擔架、灌氧氣及上裝備。所有的人都已經完全進入各自的角色,沒有像一開始建站時那麼格格不入。
09:20,“咚咚咚”短訊響起,有任務,內容如下:發單時間:20xx年08月08日09:20:32任務號xx0808xx0062,現場地址:xx市經開區東南物流城A座,聯繫人:女士,聯繫電話:139xxxxxx,主叫:139xxxxxx,主訴:高處墜落。一大早就收到這麼大的任務,難道真是運氣爆棚?這是完全是一個急診,我們所有人快速上車,老楊看了下導航,路程不近,大概16公里,立刻開啟警報,快速駛出醫院。我看了下地址,怎麼那麼熟悉?我們是不是去過,而且不止一次,因為我對路線及地址不敏感,說白了就是“路痴”,能讓我似曾相識的地方,肯定是反覆去過。我在回撥電話時,把我的疑惑說出來,小怡很快就笑着回答:“鋒哥,你真是年齡大了,這麼快就忘記了?這個地方我們去轉運過兩個外傷的病人呢,是個廢舊的框架樓,不知什麼原因一直沒拆除完,老闆還雇了很多工人每天在上面工作,拆除一些鋼筋之類的,防護做的不好,前兩個都是墜落傷,如果不出意外,這是第三個,前兩個都轉回我們醫院了,今天這個估計也會來。”我一下子記了起來,小怡說的不錯,這個地點真的很特殊,頻繁有人受傷,安全隱患巨大,可是老闆卻依然沒有引起重視。
電話很快撥通:“喂,你好,我是120,傷者現在情況怎麼樣?從多高摔下來?”對方是個中年女性的聲音,操着濃濃的方言,翻譯過來大概就是:“嚇死我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情況,三層樓那麼高,不對,五層樓那麼高,人一下子就掉下去了,我看不見啊,也沒有聲音。”我們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次和前兩次的不同,前兩次都是從梯子上或者樓梯上滑下來,最重的傷是鎖骨骨折,這次可能要嚴重的多,因為如果對方沒有說錯,摔下的高度太高,傷者隨時有死亡的可能,我示意老楊再開快點,然後囑咐對方趕緊報警,隨後就掛斷電話,電話了解的情況太少,所以心裏充滿了各種猜測及設想:傷者到底傷到哪裏了,那裏真是個邪門的地方,隨時都有人受傷,等一下轉運時哪家醫院比較近呢...
救護車就在我雜亂的思緒中駛到現場,遠遠的看去,還是那個破樓,樓下已經站了10多個工人,這次和上次不同的是低層已經被圍擋擋住,可能是拆除需要吧,管不了那麼多,我們拿着所有的急救設備,在工人的指引下爬到三樓,空曠的樓層地板中間為了一圈工人,我們趕緊分開眾人,走進一看,是一個樓梯口的樣子,我卻覺得更像個井口,下面黑洞洞的,我問道“人呢?”,旁邊一個中年婦女指指那個洞,“掉到下面去了”,我氣急敗壞:“你們怎麼不下去救人?梯子呢?這個怎麼下去?”旁邊的人七嘴八舌說了一堆,我半聽半猜的弄明白了,這座樓下面被圍擋,準備徹底拆除,這個空洞直通地下室,從這裏下不去,沒有樓梯,需要繞行至樓的另外一邊,那裏有一座樓梯可以下去,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們也不敢下去。我在無奈地說道:“我們來救人,趕緊派個人給我們帶路”,結果沒人應答,我只能換個緩和的語氣:“家屬呢?你們報警了沒有,警察到現場沒有?”這次有人回答了:“我是家屬,掉下去的是我媳婦,她還有一個姐姐,剛領着警察下去了,我...我不敢下去看”,我被傷者丈夫的回答驚呆了,怒火一下子充上腦門,自己的愛人摔下去了,竟然不敢去找,真想一腳把他踢下去,我咬着牙,死死的壓住怒火,盯着這張木訥和膽怯的臉:“你作為丈夫,法定第一授權人,必須和我們到現場,現在趕緊給我們帶路,這麼多人,你怕個屁!”
在我強硬的態度和周圍人群嘲諷的目光下,這個男人妥協了,他帶着我們繞到另一邊,進入地下室。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上,他又猶豫了,速度明顯放慢,我忍無可忍,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回頭對胖子說:“胖子,你拉着他,快點走”,胖子心領神會,一個手打開電筒,一個手伸到他腋下,架着他快速向下走去,邊走邊說:“我扶着你呢,不用怕摔跤,趕緊指路,這邊還是哪邊?...”我們緊隨其後,越往下走,光線越暗,當過了樓梯轉角,進入地下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光亮,我們憑藉著手機電筒的光線,邊走邊打量起來,地下室空間較大,地板為水泥鋪就,我試了下硬度,心裏開始有不好的預感,這種硬度,會給傷者帶來更大的損傷,現在只能希望她不會頭着地,哪怕有骨折都沒關係,能等到我們的救援。地面上還有積水,使地下室變得潮濕,而且到處都堆着雜物,東一塊,西一塊的,什麼都有,碎石塊、碎磚、斷鋼筋、破麻袋、膠袋、方便麵的盒子、甚至還有糞便...,來不及仔細辨別,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的快速向目的地走去,記不清拐了幾個彎,遠遠的看見電筒的光亮和人影,我們鬆了一口氣,總算到了,那些人應該是民警了,我們再次加快腳步,隨着越走越近,竟然傳來了女人的哭聲,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不是害怕,是我們預想的最壞的結果可能出現了。
看見我們過來,民警同志把位置讓給我們,並用警務電筒給我們照亮,只見地上躺着一個中年女性,上肢屈曲,頭部下面有血液流出,人沒有任何反應,旁邊蹲坐着一個女人,哭聲就是由她發出的,應該是傷者的姐姐,我讓老頭把她扶到旁邊坐下,方便我們檢查傷者。患者全身冰涼,沒有呼吸,雙側瞳孔擴大,光反射消失,頸動脈搏動消失,監護設備顯示已經沒有心電活動,檢查時發現傷者應該是頭部着地,因為顱骨有粉碎性骨折,口鼻耳都有血性液體流出,初步判斷是腦脊液流出,雙上肢畸形,考慮有骨折...我看了一下表,傷者由墜落到現在,已經超過一個小時,已經失去了搶救的機會。搖搖頭,我們站起身,和民警同志交換了意見,患者高處墜落傷,重度顱腦損傷,宣佈現場死亡,至於傷者是否合併存在胸腔及腹腔臟器損傷,我們目前無法判斷,如果家屬需要屍體解剖,可以在我們出具的屍檢建議書上簽字。說道這裏,我看了一眼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家屬,也就是死者的丈夫,到現在他都沒有勇氣走近一步,去看看他的妻子,我對他的冷漠已經沒有了憤怒。現場的環境充滿壓抑,所有人都已經知道結果,都沒有再說話,只有當我們宣佈死亡后,死者姐姐撕心裂肺的哭聲充斥在這個空曠的地下空間。
我們沒有多做停留,我心裏只想着快速離開這個讓人心煩意亂的環境,匆匆收拾好設備,我們原路返回,走出地下室的剎那,被久違的陽光晃了一下眼,我站在原地定了一下神,看着外面的天空依然純凈蔚藍,白雲依然舒捲飄逸,但心裏已經沒有了早晨的愉悅,彷彿被壓了一塊巨石,有一點喘不過氣。小怡從後面推了我一把,驚醒了我,我回了她一個苦笑,我們見慣了生生死死,今天也見到了畏懼與冷漠,真的會習慣嗎?我想我還是不習慣這種親人只見的淡漠,都過去了,不是嗎?我打起精神走向我們的救護車,把所有的負面情緒壓在心底,不能影響我們接下來的工作。我依然對生命充滿敬畏,我仍然能看見人性中閃亮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