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冥山 第二十章 山鬼訴長生(1)
徐慕雪狂風中聽見身後風向有變,驟然回身一刀斬出,仙人骨打造的刀刃在她勁力催動之下錚錚作響如同活物。一刀橫砍,勁力橫貫仙人骨,一骨既出萬古枯。那隻猛虎似乎有了靈智,見徐慕雪揮刀,竟在半空之中扭轉身姿,勉強躲過了足以將自己斬為兩段的一擊。
然而徐慕雪出手快如無影、招招致命,即便那隻猛虎早有防備也依然難逃一刀——待到那畜生落地,鮮血瓢潑,虎尾被一刀斬下,大蚯蚓般在地上抽搐不止。
猛虎吃痛,沖徐慕雪發出一聲震顫山林的虎嘯。徐慕雪是何等人,哪裏肯聽畜生罵罵咧咧,回敬一聲“混賬東西”又出一刀,這一刀更勝前招,逼得那林中王一個飛身撲入草叢之中躲避了身形。徐慕雪刀勁劈空,將一株兩人合抱的參天大樹給攔腰斬斷。
白澤在旁默默觀瞧,眼睛一刻都不曾離開老虎身上。
那老虎,身上有傷。
坐下白馬飛雪雖然生性溫和,可真到了戰陣之上卻是如魚得水威風凜凜,此時它馱着徐慕雪,見自家主人兩招便將斑斕猛虎逼退,以力破力真是“大快馬心”,不由得發出陣陣啼鳴以振聲威,頸后白色長鬃飄然若雪,絢爛非常。
徐慕雪馬上洞悉全局,早就望見了那猛虎在深草中遊走的身影,冷笑道:“蠢東西,崖上的雪豹不知比你靈巧多少倍,本公主一樣單人斗殺,何況是你。若非此時沒有弓箭,先廢了你一雙眼睛!”
猛虎似乎聽懂人言,低伏草中望向徐慕雪,蓄勢待發。
徐慕雪橫刀立馬,颯爽英姿竟不輸白澤一劍破百騎的氣魄。
不過這姑娘天性純良,終究還是想不到人心險惡,禽獸之心也是。
一聲劍鳴,徐慕雪聽見背後傳來詭異凄裂的哭嚎,彷彿是個三十歲孩童的啼哭——說三十歲,因為那聲音過於渾厚;說是孩童,因為那哭聲過於婉轉。總之這兩個特點交織在一處時,便讓人聽了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勁兒。
徐慕雪不明就裏,微微回身用眼角去瞥,結果嚇了一跳——白澤馬前,一個赤裸佝僂、骨瘦如柴卻腹脹如鼓的怪物正滿地打滾,被斬去的左臂和左腿傷口噴出腥臭黑血,令人作嘔。
白澤看了看徐慕雪,挺劍便刺向她身後:“大敵當前怎麼能走神。”
長劍刺出,劍氣如攻城重弩一般轟鳴激射,剎那間便將扭身要逃的猛虎給洞穿側腹,攪爛了肝腸。
那猛虎一聲哀鳴,想要再逃卻已經吃不住劇痛,撲通一聲歪在了地上。徐慕雪仍是盯着那掙扎怪物,咬咬嘴唇向白澤問道:“這是什麼?”
“倀鬼。猛虎日久通靈,行人若是被猛虎殺死,死後魂魄便成了受虎驅使的倀鬼,為它指引前路、為它欺騙活人。剛才那隻猛虎出手是為了引誘你我二人注意,這隻倀鬼才是真正出手者。”
頓了一下,白澤眉頭微蹙,面露疑色:“尋常來說,倀鬼只是一介幽魂沒有實體,只能用言語亂人心神,並不能出手傷人。這隻倀鬼有些不同。而且那猛虎有傷在先,不然也不會讓倀鬼代為出手。總之,很怪。”
眼下那隻倀鬼滿地打滾,惡狠狠瞪着說話的白澤:“我在山中散步,被那隻喪天良的猛虎撲殺,含冤而死,難道還不許我拿個替身往生、不許我再修一個實體肉身出來嗎!”
“人死便該往生,強留世間便是天理難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幽魂鬼物的門道,倀鬼水鬼之流所謂‘拿替身’不過是自甘墮落、濫殺泄憤。像你這樣生出詭譎肉身來的更是怪上加怪,與其留你害人,不如早去往生。”
倀鬼面目猙獰,即便只剩一臂一足仍向白澤張牙舞爪:“我死後一定化作怨鬼纏你一輩子!!!”
白澤聞言冷笑:“你能不被纏着我的其他怨鬼打死都算你的本事。”
懶得再多廢話,白澤拂袖出拳,行意拳“水勁旋拳”之力隔空而出砸在倀鬼腦門上,將他偌大一顆腦袋打了個四分五裂,倒是顱內空無一物,乾淨得很。
望着倀鬼屍首,徐慕雪仍是沒有從偶遇精怪的驚奇中回過神來,喃喃道:“想必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山鬼’吧。”
白澤想要回答,可話未出口,草叢裏便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詭異響動。徐慕雪已經受夠了這種草木皆兵的感覺,若非以洞明境本領看清草叢中潛伏的是個人影,她真想一刀砍過去以發泄一下被山精野怪倀鬼之流給矇騙的憤懣。
奇怪的是徐慕雪沒出刀,白澤卻揮了劍。
從他的眼神里,徐慕雪看到了這樣的意思:你以為是什麼將那猛虎打傷的?
揮劍成風,風飛成刃,不過白澤顯然收了力,那劍勢雖然凌厲卻並不鋒利,即便命中也不會瞬間要了那人的性命。
但是出乎白澤和徐慕雪的意料,面對劍風,潛伏草叢中的人忽然站起了身,劍風迎面吹起那人一頭長發,亂草紛飛之中,那人竟叫右腿高高抬起,而後以極為精準的距離、極為準確的方向、極為狠辣的力道劈下右腿,那腿便如同戰斧一般斬下,將白澤橫揮的劍氣給一擊打散。
勁力碰撞再次掀起一股狂風,吹起了那人長發,也顯露了那人的面容。
那一刻,一向從容的白澤臉上出現了極為明顯的錯愕。相處這幾日,徐慕雪還從來沒在他的神色里尋見到過半分這樣的神情。
於是徐慕雪也錯愕了:“你認識她?”
驟風停息,長發垂落,出現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個女子,一個發色米白、膚色卻是青藍的女子。
那女子看見二人手中刀劍,起先眼中還含帶怒意。可當她目光落在出鞘的陳王臨陣上之後,敵意便如投石入湖的倒影般驟然破碎,並邁步緩緩向白澤走了過去。
徐慕雪已經完全搞不懂其中狀況,只能在馬上看看白澤,再看看那異於常人的女子,眼裏有種說不出的迷惑,還夾雜一絲絲兩人竟然如此出神對望的嫉妒。
白澤下馬,一反常態地率先開口了:“你還真的……一點沒變。”
近看,徐慕雪方才察覺那女子竟是一副沉魚之姿落雁之色的長相,連自信容貌不輸天下女子九成九的自己都自覺相形見絀。如果這青女是尋常人膚色,恐怕必是如連城美玉一般遭人垂涎覬覦的絕色美人。
不過徐慕雪更關心的是,白澤貌似已經認識這女人很久了。
果然,那女子雙眉緊蹙,走到白澤面前端詳許久,凄然一笑:“你倒是已經變得風流倜儻,再不是個小孩子了。要不是你手中劍,我幾乎不敢認你。”
錯愕只在瞬間,此時的白澤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不過徐慕雪看得出來,他的目光里已經沒有了平常對人時的那種戒心,而表現出一種相對的信賴與平和。
那女子衣衫破碎,不過總算還能蔽體,當下將披散的白髮往腦後挽了一下,說道:“山中才數月,世上已千年。我在這裏,只是覺得稍過了幾個夏冬,沒想到當年那個孩童便已經成了高過我的青壯。果然,光陰最是無情劍。”
“你在這裏多久了。”白澤問道。
“自你我分別之後,一路漂泊,覺得此處還算荒僻,就住下來了。”
徐慕雪在旁,聽過這話幡然醒悟——安樂村村民所見的“山鬼”也許並非猛虎,而是眼前這位青女了。
“那隻老虎呢。”沖那邊挑了挑下巴,白澤又問道。
那女子側目觀瞧,思索了片刻。神情跟白澤一樣淡然,兩人對話簡直如同兩塊互相碰撞的堅冰:“也有好些年了。只是最近它得了一隻倀鬼,殺人越來越多。幾天前,我剛從它手裏救了個孩子。可惜讓它逃走,沒能打殺了它。”
白澤與徐慕雪對視一眼:“還魂。”
青女點點頭:“是這個名字。他受了驚嚇,渾身發熱。我知道村裡正鬧瘟疫,如果這時候把他送回去必死無疑,所以乾脆留在山上,摘些草藥餵給他。現在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帶我見他。”白澤的語氣並非發號施令,反而有種對待朋友一樣的熟絡。
果如所料,青女也相當痛快地點了頭:“隨我來吧。”
往青女住處去的路上,徐慕雪得知她叫“桐風”,並非中原人。天下之大,外族奇異模樣並非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何況徐慕雪見識和氣量都非同尋常,很快便接受了桐風異於常人的膚色。
在一處乾燥溫暖的山洞裏,白澤見到了那個名叫“還魂”的孩子,個頭不高,面黃肌瘦,不過聽呼吸、看眼神,還算健康。
“等過幾天好利索了,我就會把他送下去。”
那孩子好像很喜歡桐風,一口一個“山鬼姐姐”地叫她。她也並不反感。聽聞白澤已經把那隻猛虎戳殺,還魂顯得很高興,說這樣的話就能洗清山鬼姐姐的冤屈。
因為殺虎殺倀,又遇故人,白澤耽擱了行程,恐怕日落前走不出森林。於是桐風便留他們住下,還給他們烤制了拖回來的老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