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冥山 第十六章 秦王與國師
坐在秦王玄敬一對面的坤道醉醺醺靠在桌邊,醉眼朦朧下只能勉強用手撐着腦袋,聽見玄敬一還讓她喝酒,她抬起另一隻手擺了擺,差點把手邊白玉杯打下桌子,口氣倒是絲毫不跟這位奢靡豪氣的秦王殿下客氣:“不喝了不喝了,不勝酒力。”
玄敬一更是不端架子,起身便拿手去戳她腦門:“什麼不勝酒力,你才喝了三杯就不勝酒力?你們道門真人不是最求長生不滅么,豈不知‘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之說?哪次請你,哪次你也是三杯倒,今日怎麼說也得再喝兩杯,湊一個中宮之數。不然待會兒我就把你丟在宗正寺門口,讓過往公卿大臣好好看看你這陰陽宗大國師的醉態!”
陰陽宗上代天師隋詠真在半年前升天之際,將衣缽正統傳給了自己的閉門弟子,年僅十七歲的坤道陳隱機。這件事在天下道門引起軒然大波——雖說陰陽宗天師傳承不是一姓單傳,可這陳隱機一來太過年輕、二來又是陰陽宗掌教天師傳承數百年來唯一的女子天師,不要說外人,就連陰陽宗內部同輩師兄們也對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師妹深表懷疑甚至公然反對。
然而一個月後這樣的聲音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包括那位自陳隱機擔任掌教天師以來就對她大加指摘的三師兄林峻峰都偃旗息鼓沒有了動靜。陰陽宗上下和睦,外人自然也就沒有了指手畫腳的資格。再者道門修鍊者都不是閑人,該煉丹的煉丹,該畫符的畫符,該打坐的打坐,該修科儀的修科儀,不是自家事,終究也只是閑談幾句,不會真正上心。
但是靠天下大事、奇聞怪談作茶餘飯後之談資的世間人——上至公卿大夫、下到販夫走卒都不能免俗——卻開始亂言,說這位長相脫俗中帶些妖媚的女天師恐怕是為了得到掌門之位而大行邪淫,以房中術先後睡服了自己的師父和眾師兄,攫取了掌教天師之位。
坊間傳言如何,陳隱機似乎並不在意。這位與秦王玄敬一交好的小天師曾經有意無意地道出過事情真相。
“開始的時候,不要說我的同輩師兄,就連一些資歷較高的後背師侄都對我說三道四。這也怪不得他們,雖然我自幼從師,卻從未出過手,不足以服眾。”
“後來,三師兄與我比拼五行運轉術法,我贏了;八師兄跟我比六甲奇門,我也贏了;五師兄的縱地金光不如我快;十三師兄的符籙畫得也不如我好。事實如此,還有大師兄力排眾議,師兄們也就沒什麼能說的了。我們陰陽宗可沒有房中術一門,天生我身、來之不易,才不會去做那種浪費體力糟蹋自己的事情。”
玄敬一當時又問陳隱機有沒有守宮砂,有的話就露出來看看,陳隱機笑得可愛:“什麼守宮砂,騙人的罷了。不知道哪位前輩開了個玩笑,結果獃頭獃腦的讀書人信以為真,以訛傳訛。女兒家許是心裏有鬼,許是迎合風潮,都要出嫁前在胳膊上點一個以示清白,結果成了一個你騙我我騙你、誰都不敢點破的大笑話。”
此時聽見秦王殿下要把她扔到宗正寺,已經是醉里看花的陳隱機痴痴一笑,媚態百生:“殿下抓不住我的,我可以……行土遁法逃走,不會……不會丟人……”
“哼,你這傢伙醉的嘴都把不住門了,我這就準備破土遁的法子。”
玄敬一自小偏好玄門術法,這也是他跟陳隱機交好的原因。然而他只修法術不問大道,頗有點捨本逐末的意思。對於玄敬一求術不求道的態度,陳隱機並不責備、也未規勸,江湖上有的是堪輿占星之人和求神問鬼之輩,有些窮極一生能以術證道、有些得術不得道便了此一生,屢見不鮮。
陳隱機聞言又是一笑:“哎呀……我還有、好多別的……法子。”
話音一落,小天師終於是支持不住,一頭扎在桌子上睡了過去。玄敬一見狀大笑,身邊美女們也歡聲笑語樂作一片:“國師醉了,國師醉了!”
管事湊上前去,低聲詢問:“殿下,是否跟之前一樣?”
“跟之前一樣”便是遣女婢扶陳隱機更衣沐浴,客房睡下,等第二天日上三竿她自然醒,這算是秦王和陳國師每次喝酒一定走到底的流程。秦王雖然驕奢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然醉在他的府上,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到底。
不過玄敬一似乎也有些醉得厲害。這次喝得是夏廷道東鳳城產的上好竹葉青酒,入口甘甜,後勁卻大得離譜。古人留“三春竹葉酒,一曲昆雞弦”詩句,正與此時節氣相合。再晚些入了夏,天氣悶熱便該嘗一嘗冰鎮的靈威道特產冷飲酒“西平凍醴”,冰酒入喉如長槍刺長夜,寒光一閃,冷冽之意沁人心脾。
腦袋裏還想着夏天的事情,玄敬一搖搖晃晃站起來,抖抖兩袖露出雙手笑道:“這次不用下人插手啦,我親自送國師就寢!”
管事一聽變了臉色:“殿下,這、這成何體統啊!”
“嗯?”玄敬一瞥了管事一眼,這位曾經有幸在上元佳節宮城之下遠遠仰望聖上一面的管事瞬間便從秦王殿下的眼神里覺察到七分龍威,驚得他頓時背後發汗,舌頭打結。
雖然長相上與過世的貴妃更加相像,可這位英俊王爺的眉目之中卻承襲了玄太清的天威慍怒。收則溫雅,露則懾人。
虎父尚無犬子,何況真龍!
撲通一聲,管事跪在了地上:“殿下恕罪!”
玄敬一眉頭微蹙,眼中殺氣頓時收斂:“何罪之有,起來吧。”
沒有多餘的解釋,玄敬一走到桌邊將醉倒的陳隱機橫抱而起,轉身往客房走去,嘴上還帶着醉意地嘮叨:“水!打一盆水~!”
“是!你們還愣着幹什麼,快去啊!”
……
秦王府深宅大院,富貴處堂皇,恬靜處清幽。玄敬一抱陳隱機一路過竹園,長廊曲折,曲徑通幽;五步一景,十步一畫;微風徐徐,吹來一陣草木幽香,很是愜意。
幾個下人跟在玄敬一身後,怕他半路抱不動撒手,摔壞了國師。這樣的事情之前似乎發生過一次,畢竟這位秦王殿下出了名的沒正形,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稀奇。不過玄敬一體魄遠比他們想的要好,腳步穩健輕盈,一路將陳隱機抱到了池邊小閣“風露軒”中,放在了羅漢大床上。
接過下人手裏的狐嗉小毯蓋在陳隱機身上,玄敬一喝口溫茶,坐在床沿默然半晌,揮手讓下人去門外候着。
待到關門聲輕輕響起,側卧床上的陳隱機忽然發出一聲音色和婉的輕笑:“呵呵,四處通透,天光明朗……殿下抱我到這邊做什麼?”
玄敬一將喝了一半的茶遞過去:“喝么。”
“你喝過的我可不要。”陳隱機白了他一眼,沒有起身。
情理之中,如果她真的端去喝了玄敬一才會覺得奇怪。不過作為在玄太清尚未稱帝前便已經相識的多年好友,玄敬一對這個已經當上了天師的坤道也並沒有多麼客氣,開門見山道:“我聽說司天台的人夜觀天象,熒惑守心、彗星襲月。”
陳隱機伸了個懶腰,體態如同貓兒:“是啊,消息我已經知道了。不過陛下沒有召見我,估計也不打算召見。畢竟有那位太玄道葛清徽老前輩力挽狂瀾只手補天,必能保國祚綿延萬歲萬萬歲吧。”
玄敬一不回頭都能聽出這話里的譏諷,不由得也笑了一下:“你這話可是大逆不道,不怕我去告發你?”
“因為是你我才敢這麼說,殿下還如此貼心,將那些下人遣退好方便跟貧道說點體己話,我要是不說點難聽的,豈不是太對不起殿下苦心?”
“說正經的,天象不吉,禍及國主,這事情你能擺平么?”
“殿下真是大孝之人,雖說陛下自遷都以來都不曾宣你入宮,你倒是一心想着陛下安危。要不是貧道跟殿下境況類似,真想當著陛下的面好好念叨念叨殿下的好。”
“那還是免了,父皇多疑,你要是當著他的面誇我,他一定以為是我花重金請你美言,沒準還會覺得你我二人有染,隨便找個事由免了你的國師和天師之職,更狠些,直接把你砍了也有可能。”
“嘿嘿,國師之銜陛下若是褫奪,貧道也無能為力。可是天師之職承襲大統,天道有名,可不是人王帝君一封聖旨就能卸下的。”起身斜倚,陳隱機毫無道門風範地抽下簪子,三千青絲飛瀉如瀑,“說實話,天象如此,人力難改。依我之見,那熒惑守心即便放任不管,再過個兩三日也將北移蘭達。至於彗星襲月……只怕南方與銜珠國的戰事不利,你等一下。”
陳國師低頭掐算,青蔥玉指起承轉合、起落如飛,片刻后輕嘆一聲:“空亡之相,晦暗不明。空而不實,亡而不得……與彗星襲月相合,恐怕要損一員大將。”
玄敬一聞言垂目,思忖良久之後輕輕嘆息,將茶擱在了羅漢床的小方案上:“常言道‘玄不改命’,我也只能遙祝王之木、邢零陵兩位將軍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