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子 幽冥鬼路
這裏沒有皎皙的月。
遠處透着光,過了橋再行數時,依然忽隱忽現。腳下黏稠的紅土偶爾刺出清脆的聲音,那是骨骼,不知道是人的,還是畜生的。
我們在一棵枯樹下停歇,幾隻烏鴉也落了腳。它們叫的歡愉,也許是在笑,笑我戴着的手銬腳鐐太過沉重破舊、醜陋不堪,卻又叮噹作響。
我本以為這裏是個通幽之地,並不會有尋常之物,眼下卻是不解。“這裏竟會有烏鴉?”
黑無常道:“我們老大喜歡烏鴉,所以這裏就有烏鴉。”
白無常咯咯笑道:“我們老大想讓誰來,誰就會來,誰就得來!”
我是個急性子,更何況對路的盡頭充滿了興趣,這便站起,道:“接着走吧。”
地府陰風陣陣...
黑白無常推開那扇古舊滄桑的大門,裏面透出的光雖然深沉,卻一霎那晃得眼睛脹痛。哀嚎隨着腐臭的氣味一同散出,門前的我只覺尋得一縷歸處,卻又彷佛掉進無盡的深淵。
閻王殿內空蕩蕩,石階一步步向眼前拼去,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有的只是我腳下那一塊塊兒粘在石階上的腐肉,和一灘灘黑色胃液。
“此路名為幽冥鬼路,這些人要把該承受的受完,才會離開這裏,輪入惡鬼道。”黑無常的聲音既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
“他們要承受些什麼?”我很好奇。
黑無常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身旁的那扇牢門,斥責道:“轉過身來!”
牢門裏躺着一個人。他起初背對着我們,轉身過後,他的臉也終於面向了我。
那竟會是一張臉?他已沒有五官,全身上下的肉就像被一隻惡狗撕下去又嚼爛了,然後再粘回到他身上一般。“他...還活着?”
白無常咯咯笑道:“想死都死不了。”
“他怎會變成這幅德性?”我忍不住多問。
白無常回道:“這人生前殺了九千三百六十一隻螃蟹。所以每日子時,他就會被扔到河裏,那些他殺過的螃蟹會一寸一寸地夾他的肉,鉗他的骨。時間久了,也就成了這副樣子。”
我不禁嘆道:“我這一生殺的人數也數不完,看來我的下場不會比他好到哪去,早知如此,我死也不會到這破地方來。”
黑無常道:“你已經死了。”
“何況,你連做鬼都不配。”白無常笑的更加詭秘。
我忽笑道:“不做鬼最好,我可不想變成他這副德行。”
白無常冷哼道:“我保證,等到了那裏你絕對笑不出來。”
“那裏是什麼地方?”我當然得問清楚,若是比這幽冥鬼路里的傢伙還要噁心,那我說什麼也不會再往前走的。
他們沒有回答我,只不過目光卻變了,變得像只發情了的狗——貪婪,瘋狂,低賤。
頃刻間,周圍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也開始嘶笑起來,它們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件戰利品。
恐怕,白無常所說的地方,遠比這裏恐怖的多。
路的盡頭是什麼?我無法想像,也不願意去想。
可就在這時,那個給螃蟹“還債”的傢伙突然站起,他的臉上又赫然開了一個大口子,接着漏出腐爛的舌頭,肆笑着對我道:“那裏,就是地獄!”
我怔住。只因這“地獄”二字,我本已聽過多次了。那位高僧果然沒有騙我,他勸我戒殺行善,以消業障,可減受地獄刑罰之苦。只不過那時我把他的話當成了放屁。如今看來,這句話就算是屁,吸上一口也比練幾招絕世武功有效得多。
再想起那倒霉的高僧...唉,我頓時心煩的厲害,不自主地說道:“地獄可有酒?”大多人心情不好時,總是想要找些酒喝的。
黑白無常頓住了,表情也顯得很詫異。的確,這句話不適合在這種地方被說出來,畢竟此地不是京城的花天錦地。
可是話說回來,我本以為這裏會是什麼莊嚴雄武之處,眼下走過了幽冥鬼路,見了這些讓人反胃的傢伙后,我對地府的興緻蕩然無存。
“喝酒?等下了地獄,我保你會把膽汁都吐出來。那時候,你恐怕連口水都喝不下去。”白無常道。
穿過幽冥鬼路,出現在眼前的景象攝人心魂。地獄裏,人已不是人,他們只是一塊塊兒會叫喚的肉。
“此層有山,名為刀山,有罪生靈會從山頂滾下,經歷千刀萬剮之苦,等滾到山下時,就會變成一灘肉泥。第二日會被重塑人身,再從山頂滾下。我為你安排的這個刑罰,你可滿意?”黑無常道。
白無常諂笑道:“你若是覺得無聊也大可放心,滿九九八十一日後,便帶你去下一層。而且下一層,遠比這裏好玩兒得多。”
我當然不滿意,老娘到這兒來,可不是受你們欺負的。況且這裏的鬼差一個個長的醜陋之極,讓人看一眼就反胃,只覺跟幽冥鬼路里的惡鬼也沒什麼區別。
此刻,我坐在巨大囚籠的一角,期待着能美美地睡上一覺。要命的是,這刀山地獄中的鬼差就像八輩子沒睡過好覺,鼾聲從鼻腔傳到山頂上,竟震得滿山的尖刀都顫的厲害。
此刻我餓得要命,也困得不輕。忽然,有人推了推我。
“喂!你睡了嗎?”
“恐怕在這鼾聲之下,就是頭成精的老母豬也甭想睡着。”我還是緊閉着眼,並沒什麼心情搭理他。
“咱們逃出去如何?!你恐怕還不知道,從這刀山滾一遭的苦頭...唉!別提了!”
事實上,這話說出,我是有一些震驚的。“為什麼要我幫你,我只是個弱女子。”我問。
那人笑道:“男人的直覺,總之就感覺你很靠得住!說不定上一世...”
這話肉麻的厲害,為了讓他住嘴,我脫口道:“好,你想怎麼逃,仔細說來。”
“簡單!咱們怎麼進來的就怎麼出去唄。”
我道:“你是說原路返回?好計劃!殺掉鬼差,逃出地獄,踏過幽冥鬼路,繞過閻王殿,溜出鬼門關,然後呢?死而復生?”
那人急聲道:“人死自然不會復生,可你就甘心受這苦刑?”
我已有些不耐煩。“老娘的確不願意在這破山上滾來滾去,可我更懶得來回折騰,你何不既來之則安之?”
那人長嘆道:“我死的冤,如何心安?不怕你笑話,老子喝着茶聽着戲,手剛摸到娘們的屁股,頭就被人砍掉了。”
聽起來有點意思,但想來,他死的冤不冤,手又摸了誰的屁股,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過...我忽道:“除非,你能給老娘搞點吃的填飽肚子,說不定我願幫你趟趟路。”
那人竟真有貨,道:“今早偷的牛肉,按說此罪當入油鍋地獄,但挨餓的滋味誰他奶奶的頂得住?”
我冷冷道:“此處除了烏鴉已沒有別的畜牲,你豈不是在拿老娘尋開心。”
那人道:“你有所不知,此處的食物皆乃陽間供奉,不然你以為這些鬼差為何鼾聲如雷?都是好酒好肉吃肥的!”
如此說來倒是合情合理。他的話音剛落,我這金貴的肚子便不爭氣的叫喚上了,緊道:“拿來!”
我轉過身,正見此人手裏攥着兩根牛肋骨。
“胡亮!”我不自覺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胡亮自然也愣住了,他驚呼:“你怎會認得我?”
看見胡亮的臉,生前的種種景象又浮現在眼前...我繼而回想起那些人,也回憶起那些故事。
那些記憶就像一根穿着紅線的銀針,猛地刺進了我的心臟。
“你認得老子?”胡亮似乎急了。
我道:“我當然認得你,不過是在你死之後。可你卻沒見過我,因為那時候你已經死了。”
胡亮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他表情凝重,就像有問題想要問我...
他終於問了出來。“你知道是誰殺了我?”
“我知道。”
他的雙目已睜如魚珠,大聲道:“是誰?!”
“林珂衣!”我確信道。
胡亮沉默着凝神許久,才道:“是江湖傳言那個欺師滅祖、殘害同門的林珂衣?”
“沒錯。”
“那個毫無人性、禽獸不如的林珂衣?”
我笑道:“正是她!”
胡亮自嘲道:“老子與她無冤無仇,甚至從未謀面,卻死在她的手裏。你說,老子死的是不是很冤?”
他又暗道:“這個仇老子記下了,等受足了地獄苦刑,老子便做鬼,讓她也死的不安生!”
我搖搖頭道:“只可惜,她也已經死了。”
胡亮似乎很失望。
他沉默許久,片刻后終於再問道:“你是誰?怎地知道這些?”
“我就是林珂衣。”
胡亮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就在他哭笑不得的時候,我手上的鎖鏈已經纏繞住他的脖子,就像那根繫着紅繩的銀針交織住我的心臟一樣。
一聲哀嚎過後,胡亮化作一升幽藍色的縷煙,最終消弭在刀山之上。
死人還會不會死?這個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會!此刻胡亮已魂飛魄散,連投胎都沒得投。
這種事,前所未有。好比賬房炒菜,嗆了廚子的行。在這地府,只有閻王支配別人命運的道理,而我此番滅了胡亮,就像一鞋底抽在閻王的臉上,他怎會輕饒我?
閻王親自把我推下了腐臭的油鍋,令他驚訝的是,我竟毫髮無損,表情並不痛苦,皮膚也依舊白嫩着。
這豈非是又用另一隻鞋底抽在閻王的臉上?
閻王一聲怒吼,頓時就震碎了幾間牢籠,一時間,地府深處眾亡魂的哀怨聲戛然而止。它們都在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聽聽看這閻王老子到底中了什麼邪。
他氣的哆嗦,嘴裏罵道:“你這惡靈,我定要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可笑的是幾天過去了,閻王仍拿我沒辦法,他們已將所有的刑罰通通試了個遍,對我而言卻像在撓痒痒。
夜晚,不,這裏沒有夜晚,只有永恆的陰暗。地上的老頭兒正在打着盹兒,他的臉被馬面的鐵鞭抽開了花,暴露出的發白的顴骨上還沾了幾根席草,我一腳踢開他,佔了他的窩,然後哼着曲兒,舒服的躺好。
烏鴉的爪子緊鉤牢籠格窗上的鐵棍,戲謔地看着我,可我並不在意。
這個紛擾的世界,很少有事能令我喜或悲。小的時候,我總在思考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個世界。後來,我不再去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告訴自己:哪有他奶奶的狗屁為什麼?
小的時候,我的身邊有很多人陪伴,我曾和別人在一個被窩睡過覺,也幫漂亮姑娘洗過烏黑的頭髮,還給別人寫過信...後來,我身邊誰也沒有,我依舊活得好好的,甚至享受這種孤獨。
孤獨的人總有些獨特的癖好,而我獨愛殺人——用某些人的血肉祭奠無情無義的蒼穹,未必是件壞事。
千萬不要告訴我誰該殺,誰又不該殺,生、死只不過同風月一般,皆是如夢幻影罷了。也千萬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過重要,對這個無情的江湖來說,你若消失了,那便消失了。所以當我覺得你該死的時候,那麼你就隨風去吧。
今日,閻王早早地出了殿門。
判官對我道:“十大閻羅和九大鬼帝,正在共同商議,怎麼處置你。”
我並不擔憂,仍是舒服的躺着。堂堂地府對我來講和海弦坊的綿軟卧氈沒什麼區別,只不過那裏有美酒歡歌,而這裏略顯簡陋罷了。
三聲鑼響,閻王回來了。
“閻老頭兒,研究出什麼新辦法沒有?你這地府無聊的厲害,你瞧,除了這兩隻能站起來的小動物,似乎也沒什麼新奇玩意兒了。”我招呼道。
牛頭馬面互相看了看對方,氣的鼻孔冒煙兒。
閻王笑而不語,他在判官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判官也笑了。接着他拿起一根細長的狼毫筆,鋒利的毛刺猛地插進羊血中,又在一張豬皮大小的宣紙上刷起了字...
判官撂下筆后,那張宣紙竟飄了起來,慢慢蕩蕩地飄到白無常面前。
白無常看完也笑了,他當即打開我的牢鎖將我帶了出來,向著那巨大的木門走去。
“小白,我們要去哪?”我問。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就在這時黑無常正好走進來,他手裏托着一個中年大叔,那大叔脖子有一道黑色的粗印淤痕,看樣子不是上吊自盡就是被別人活活勒死。他起初緊眯着眼,喪氣極了,直到我從他身邊經過,便突然開始大喊大叫,但他的嗓子似乎被勒壞了,我始終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閻王殿中,所有人都在靜默,只有那位大叔仍舊不聽話的大喊...儘管牛頭手裏的鐵扇已經把他敲的頭破血流。
我還是很好奇,就停下了腳步,回頭望着他。那人瞳孔血紅着,突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猛磕着響頭,大吼道:“幫我殺了他...求求你,幫我殺了...”
“幫你殺誰?”我問道。
“......”只可惜,他已說不出話來。
“小白,這個人剛剛說要我殺誰?”
白無常道:“他讓你殺一個人。”
我道:“殺人倒是沒問題,但我總得知道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白無常咯咯地笑了起來。
緊接着,一碗散發著風寒湯藥般氣味的黃色濃汁端到了我的面前...
整個地府突然瘋狂扭曲、變形,我的雙眼漸漸朦朧模糊,連聲音也聽不清晰了。
迷幻之際,我看到一本巨大的灰皮古書,它緩緩張開,裏面卻沒有一處文字。
只有光。
刺穿了瞳孔,順着眼部神經將全身灼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