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無好宴

宴無好宴

宴無好宴

醉仙樓是燕鎮富豪單老八的產業,這個圓得像球一樣的矮胖子親自操辦了一桌豐盛的宴席,看得許枚和江蓼紅目瞪口呆:這裏不是快鬧旱災了嗎?這些乳豬、山雞、大蝦、螃蟹,都是從哪兒弄來的?

更令人稱奇的是醉仙樓雅間的桌椅傢具,木料雖不是絕頂上乘,但造型端莊厚重,舒展大氣,椅背、桌圍又有精細繁密的紋飾,極盡富麗華美。

許枚眼前一亮,贊道:“好木作,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金二哥,鎮上的木匠。”單老八費力地把肥胖的身軀塞進扶手椅里,結實的木椅子被壓得吱吱直響,“兩位上差一路辛苦,小店略備薄酒,不成敬意。”

肖振章、胡得安和幾個士紳、掌柜也堆出一副熱情的笑臉,呼喝着倒酒上菜,還叫來了鎮上唯一會彈琵琶唱曲的姑娘獻藝助興。

許枚一向不喜歡酒桌上的杯來盞去,江蓼紅也很討厭滿桌油膩膩的笑臉,但應酬嘛,誰不會呀,人家安排下這麼豐盛的酒席,總不好擺張臭臉吧,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一句真話,三句奉承,總歸不過那一套辭令。

許枚暗暗搖頭,幸虧早就交代過小悟一些事情,和這些腦滿腸肥的傢伙耗一個晚上,估計什麼都問不出來。

小悟還沒有上席的資格,拿着行李先去了醉仙樓二層的客房,一個比他年紀還小的夥計已經打掃好了兩個豪華的套間,給小悟送來一份晚飯:冒着頂的一碗大米,一碗土豆熬白菜,一條小草魚,一隻油汪汪的雞腿。

“哇!”小悟兩眼放光,暗道:捕門的招牌真是好用,連我這樣的小跟班都有這麼好的待遇。

小悟見那小夥計盯着雞腿直咽口水,眼珠一轉,笑眯眯道:“兄弟,吃了嗎?”

小夥計把眼睛從雞腿上挪開,搖搖頭:“沒有……”

“一起吃吧。”小悟拉着小夥計坐下,把雞腿塞到他手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丁未……”小夥計捧着雞腿,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丁未?這名字有意思。”

“啊……我姓丁,是丁未年生的,我爹不會取名字,就叫我丁未了。”小夥計捧着雞腿不敢下口,哈喇子都快從嘴角溢出來了。

“快吃吧。”小悟端起米飯,在碗裏澆了兩勺用肉湯熬得酥爛的土豆白菜,邊吃邊說,“我叫小悟,乙巳年生的,比你大兩歲……快吃呀,那麼客氣幹嗎,咱都是給人當夥計的,別那麼見外。”

丁未小臉通紅,眼睛瞪得溜圓,吞了口唾沫,“啊嗚”一口咬下去,燉得軟軟鹹鹹的一塊雞肉在嘴裏嚼來嚼去,滋滋地吸吮着肉里的湯汁,好一陣都捨不得咽下去。

小悟看得好笑,轉念一想,去年這時候,我如果能吃到雞腿,怕是比他還沒出息。

“謝謝……謝謝小悟哥哥。”丁未好容易咽下一塊雞腿肉,紅着臉連聲道謝。

小悟慢悠悠地吃着米飯,壓低了聲音問道:“哎,我問你哦,這裏太監鬧鬼的事兒是真的嗎?”

丁未話多嘴碎,最喜歡侃天說地,一聽小悟這話,頓時來了興緻,神秘兮兮道:“一點也不假,婁爺爺死後變成了鬼,附身在他的虎皮褥子上,把鎮上的小霸王活活撓死了。小霸王你知道吧,就是肖鎮長家的小兒子。”

小悟大奇:“那個太監怎麼死的?”婁子善的死因是許枚交代一定要問清楚的問題。

丁未道:“聽說是不小心跌倒,頭撞到桌角上死的,警察把屍體從院子裏抬出去的時候我也去看來着,頭上老大一個血窟窿,嚇死人了。”丁未不願讓婁太監血肉模糊的慘狀影響自己吃雞腿的心情,努力搖了搖頭,輕輕念了句“阿彌陀佛,無量天尊”,把那幅血腥的畫面趕出腦袋。

小悟夾了一筷子魚肉,輕輕挑着魚刺道:“我還以為是冤鬼復仇呢,既然是自己不小心撞死的,為什麼要去找那個小霸王的麻煩?”

丁未輕輕撕咬着雞腿上的油皮,含糊不清地說:“一個月前,小霸王拉着胡所長的兒子胡勵和我們老闆的兒子單曉貴一起去婁家偷那張虎皮,正好碰到婁爺爺回魂,聽說他們看得真真兒的——婁爺爺就站在自己的靈位前面,皮肉都腐爛了,腦袋上一個血窟窿,還有蛆……哎呀,我怎麼又說這麼倒胃口的話。”丁未在自己嘴上輕輕打了兩巴掌,“小悟哥哥你快吃飯,就當沒聽到我胡說八道。”

小悟扒着米飯道:“連死人的東西都偷,活該被鬼纏上。”他心中卻惴惴不定:逆雪那個小賊也偷過老太監的東西,不會也被他纏上吧?嗯……應該不會,那可是兩年前的事了,老太監記不記得還兩說,再說季小姐已經花十塊大洋把這事兒擺平了,老太監沒道理再去作妖。

丁未見小悟臉色有些不對,以為他被嚇到了,忙安慰道:“小悟哥哥別怕,上個月肖鎮長和胡所長已經請道士做過驅鬼的法事,老闆還請了一個大法師來打旱骨樁……”說著他好像犯困似的,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打旱骨樁?”小悟不解,“這是什麼道法?”

不怪小悟不知道,“打旱骨樁”本是山東、河南一帶風俗,當發生旱災時,總會出現幾個裝神弄鬼的巫師神婆,掐算出某個下葬不久的亡者化作“旱魃”,便要聚眾掘墳開棺,碎屍萬段,這種惡習在明代風行,清代則簡化為乾脆利索的開棺焚屍。

丁未介紹過何為“打旱骨樁”,小悟嚇出一身冷汗:“挫骨揚灰啊,這不就是鞭屍嗎?”

丁未有些犯困,揉着眼睛道:“唔……就是鞭屍。”

小悟道:“你們老闆可夠陰損的。”

丁未忍着困意道:“老闆說打旱骨樁一舉兩得,既能解除旱情,還能消滅厲鬼。”

“我呸。”小悟吐出一根魚刺,順便表達不屑和憤怒,“這老小子除旱是假,除鬼是真,他是看那個小霸王完蛋了,害怕自家兒子也被老太監弄死。”

丁未有些犯困,使勁晃了晃腦袋,點頭道:“對對對,鎮上的人都這麼說,可肖鎮長和胡所長非常支持老闆。老闆託人從山東請了一位姓王的大師來,昨天剛到,就住在我們店裏,長得可丑了,滿頭都是癩瘡,他的驢也可丑了,毛都禿了。”

小悟聽見“癩瘡”,終於泛起了噁心,把魚肉和米飯推得遠遠的,嘆了口氣道:“那個‘大師’準備什麼時候打旱骨樁?”

“今天啊。”丁未半眯着眼大口吃雞腿,含含糊糊道,“王大師掐算好的吉時是今天晚上七點,下午五點來鍾他就從店裏出去了,還送了我一小串炮仗。”丁未喜滋滋地拍了拍口袋,炮仗這東西在燕鎮可是稀罕玩意,平時鎮上的人辦喜事搞慶典,還得去縣城買炮。

“七點?”小悟大驚道,“現在幾點了?”

丁未看看窗外月色道:“應該六點多了吧,小悟哥哥,你家先生是捕門的差人吧,能讓他想辦法保住婁爺爺的屍體嗎?婁爺爺是個大好人。”

“你是故意和我說這些的?”小悟狐疑地盯着丁未。

丁未點了點頭:“打旱骨樁的事一個月前就定下來了,肖鎮長還特意發了佈告、出了公文,一會兒肖鎮長、胡所長和我們老闆都要去墳地給這個大師捧場……”說著他揉揉眼睛,感覺越來越困了,眼皮不住地打架。

小悟一揮拳頭:“我這就去告訴老闆。”

丁未撓撓頭,說話也有些含糊:“唔……但是……我們老闆說,捕門來的差人可能會喝大了,還吩咐我提前把床鋪好,把被窩用小暖爐熏好,在屋裏點好安神香,還要準備一盒印泥……小悟哥哥,你怎麼了?”

小悟眼睛瞪得溜圓,頭髮都豎起來了:“他們要對老闆做什麼?老闆!”他把桌子一推,大叫着跑了出去。

丁未“嘿嘿”一笑,站起來想追,卻覺得渾身發倦,手腳酥軟,眼皮好像有千斤重,一屁股跌回椅子上,仰面朝天打起瞌睡。

許枚端着酒杯輕輕搖晃,伸出舌頭淺淺舔了舔,笑道:“這種廉價蒙汗藥效果很差,味道卻很重,你們也太捨不得下本兒啦。”

肖振章被江蓼紅把腦袋按在乳豬肚子裏,“嗷嗷”慘叫着痛罵胡得安:“你從哪買的葯!我給了你五塊大洋,你就買來這狗屁玩意?”

胡得安扁平乾瘦的臉被江蓼紅另一隻手按在魚湯里,燙得滿臉通紅,嘴裏“咕嘟咕嘟”吐着泡泡,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許枚踏着一張椅子堵住包間大門,單老八和幾個富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上差”表忠心,七嘴八舌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了肖振章和胡得安頭上。

肖振章氣得七竅生煙,大罵道:“單老八!別忘了你兒子那天也去了婁子善家,他要報仇,你兒子也跑不了!”

胡得安瘋狂地從魚湯盆里抬起頭來,怒吼道:“報什麼仇?不就是偷了點東西,他至於變成厲鬼殺人嗎!他至於……唔,咕嘟咕嘟……”話沒說完,他又被江蓼紅一把按了下去。

單老八身子直哆嗦,小雞啄米似的點着肥肉層疊的碩大頭顱:“對對對,孩子們只是偷了點東西,罪不至死,婁子善做鬼害人,咱們滅了他的惡屍,也是替天行道,除鬼安良……”

“除鬼?”許枚莫名其妙,還沒來得及問個明白,便聽見門外樓道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老闆——”一路狂奔而來的小悟飛身而起,凌空一腳踢開了雅間大門,瀟洒地衝進了包間。大門發出“撲通”一聲,木地板縫隙里的塵土盪得滿樓道都是。

半大男孩子腿腳健壯,鉚足渾身力氣的一腳力道着實不小,正在雅間裏堵着門的許枚被這一聲“老闆”嚇了一跳,緊接着被轟然破開的房門推了出去,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幸好有軟乎乎的單老八充當墊子,否則大有破相之虞。

“老闆!呃……老闆?”小悟見許枚撲在一個油膩膩的胖子身上,也吃了一驚,又見江蓼紅一手摁着一個“嗷嗷”亂叫的官兒,頓時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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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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