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擊手
狙擊手
冰庫里果然污穢不堪,已經宰殺剝皮的肥羊成排懸挂着,分解的牛肉塊成摞成摞,地上滿是冰凍的鮮血。新血跡疊壓着舊血跡,和着污膩的油脂,在地面上畫出一片片詭異的抽象畫,又被一層薄薄的冰碴封印着。凌亂的極不清晰的腳印和車轍印滿地都是,碾碎了舊的冰碴,又被新的碎冰覆蓋住。
剝了皮的無頭肥羊被鐵鉤子吊著,整整齊齊地掛在半空,半睜着眼睛的羊首級堆成一座小山,像京觀似的,格外猙獰恐怖。各種大大小小的斬骨刀、剔肉刀擺在一張敦實的巨大桌案上,幾輛鐵板推車散亂地停在牆角,上面血跡斑斑,還放着幾條牛腿——轍印就是這些運送大塊肉的鐵板推車留下的。
姬揚清蹲在靠近大門的地方,盯着一大攤噴濺狀的血跡出神。
“阿清……”江蓼紅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瘮人。
姬揚清站起身來,神色凝重:“地上是人血,非常新鮮,從出血量來看,人已經死透了,時間不好判斷,但不可能早於今天。”
血跡像平鋪在地面上的噴泉似的,一道血箭呈噴濺狀衝出,旁邊是一攤涌溢狀的鮮血。
許枚看得心驚肉跳:“這樣一攤血,像是……像是……”
“斬首,對吧?”姬揚清道,“有人伏倒在地上,被兇手用鋒利且厚重的利刃斬斷脖頸。瞧,這裏,地面上還有一道新刀痕。兇手力氣很大,只一下便剁去了死者的首級,頸中一道血箭沖了出去,隨後鮮血汩汩而出,在地上漫散開來。”
江蓼紅站在冰庫門口不願進去,聽了這話只覺腹中一陣翻江倒海。
許枚快步走出冰庫,使勁吸了幾口氣,回頭道:“顧管事,你下午來冰庫取過肉?”
“是……取過一隻羊羔,還有幾塊牛肉和豬排骨,都是上午剛剛屠宰的,非常……呃……非常新鮮。”顧和艱難地說。
天知道這些“非常新鮮”的肉上面有沒有飛濺的人血,江蓼紅慶幸自己沒有吃過那桌噴香的肉。
許枚也暗暗后怕,又問道:“你取肉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這攤血跡?”
“沒有!”顧和飛快地搖頭,胖胖的臉蛋忽忽直抖。
“是沒有注意到還是當時沒有血跡?”
“我沒注意。當時太忙了,我進冰庫取了肉便走,這裏滿地是牛羊血,我也看不出來人血和牛羊血有什麼不同……”
“除了你還有誰有冰庫的鑰匙?”
“那就只有三爺了,冰庫的鑰匙一共兩把。”
“哦……”許枚點點頭,又看看還在冰庫里四處查看的姬揚清,回頭道,“顧管事,你先迴避一下。”
顧和早就不願在這鬼地方多待,忙不迭微微一欠身:“我先回客廳看看。”說完他轉身便走。
“怎麼了,許老闆?”姬揚清見顧和一溜煙跑回別墅,忙問道,“我還有話要問他。”
“呃……不急,姬法醫,我現在有話想問你。”許枚說著回頭看看江蓼紅,後者輕輕點頭。
“怎麼了你們?”姬揚清很不喜歡這種神神秘秘的做派。
許枚見姬揚清語氣不善,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問:“姬法醫,警官他……有沒有和你說過有關這種‘黑線’的事?”
“沒有。你們果然有個大秘密瞞着我,今天那個武太太來警局報案,說起武雲非中毒的癥狀,他臉色一下就變了。我聽了武太太的描述,說出‘電蠍’的名字,他的眼睛瞪得像貓一樣,像看妖怪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和武太太說我能解電蠍毒,他當時就跳了起來,椅子都撞翻了。”姬揚清看看許枚,又看看江蓼紅,問道,“你們之前遇到過電蠍?”
許枚仰着頭在腦中描繪像貓一樣炸毛的宣成撞翻椅子的場景。
江蓼紅搖頭道:“我們只是遇到過手臂上出現黑線的人,至於‘電蠍’這東西,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許枚道:“丁慨那邊應該還不急吧?我有個有點長的故事要……什麼聲音?”姬揚清道:“好像是客廳那邊的玻璃碎了。”江蓼紅卻瞳孔一縮,顫聲道:“狙擊步槍。”
韓星曜身手很快,那顆射向肩窩的子彈並未捕捉到胸前要害臟器,只在他的左大臂鑽了一個透明窟窿,血如泉涌。韓星曜非常冷靜,順勢仰倒在地,叫了一聲:“都老實待着,別過來。”他輕輕喘了兩口氣,拉過一隻凳子,擋住頭部:這個所謂落地窗底部只有不到二十公分高的“窗檯”,實在算不上什麼掩體。
河對岸的狙擊手似乎在等待一擊必殺的機會,並沒有繼續開槍。
韓星曜抿着嘴暗暗琢磨:狙擊手沒有離開。河對岸是草場,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棵老樹,沒有供人藏身的地方。這個狙擊手繼續開槍會引來牧工,他分神對付牧工的時候,是我逃回屏風后的唯一機會……不對,他為什麼敢這麼明目張胆地開槍?他不怕那幾十個牧工一股腦衝出來嗎?還是說……這傢伙有把握一槍要了我的命,在牧工趕到前安全逃走?太小看我的第六感了吧,老子是很敏銳的!嘶……好疼……這些牧工動作也太慢了,兩三分鐘足夠他們趕到那傢伙開槍的地方了……咦?
“咔嗒”一聲,客廳的水晶燈滅了,與客廳共用一架水晶燈的餐廳也失去了光源,陷入一片濃黑。韓星曜明顯感覺到河對岸濃烈的殺氣黯淡下去,心中一陣狂喜,右手在地面上一撐,翻過身來,伏在桌下,輕輕拱起脊背,兩腿一曲一伸,身體像彈簧一樣貼着地面疾射出去,轉瞬間已藏到屏風后。
“回來了?”宣成的聲音響起。
客廳壁爐內的火還燒得很旺,宣成趁着微弱的暗紅色火光晃晃悠悠回到姬揚清灑下的藥粉圈子裏,把自己丟在軟軟的巨大沙發上,順手拿起一隻茶杯扣住電蠍。
已經嚇到獃滯的陳菡、丁慨隨着沙發的起伏微微彈動,陸衍坐得端端正正,欣賞地望着宣成。
“謝謝。”韓星曜按着汩汩流血的胳膊,輕輕坐在茶几上,從已被血染紅的價值二十塊大洋的衫子上扯下幾縷布條,緊緊繞住手臂上的彈孔。
“別亂動!先上藥!啊!你醒啦!”姬揚清攜風帶火地沖了進來,正看到韓星曜咬着牙包紮傷口,氣沖沖地大聲嚷着阻止,又見宣成仰在沙發上,半睜着眼睛望着自己,心便漏跳了半拍。
“姐姐有槍傷葯嗎,還是農莊裏有?”韓星曜滿懷期待地仰起頭,大眼睛一眨一眨。
跟在最後回到客廳的顧和腿軟得像麵條,慘白着臉搖搖頭:“沒有槍傷葯,只有普通金瘡葯。”
姬揚清寬大的牛皮腰帶像一個彈夾,取出兩個紙包道:“止血藥、槍傷葯我都有,農莊有乾淨繃帶嗎?”
一個小女僕剛剛捧着一包草藥回到客廳,正靠在牆角打哆嗦,又被顧和支使着去樓上找繃帶。
“是……是槍……”陳菡好容易回了魂,定定地望着血淋淋的韓星曜,已經嚇得哭不出聲了。
客廳里很暗,水晶燈是不敢再開了,壁爐火光無法照亮整個客廳。眾人圍聚在茶几周圍,三個傷號,一個裹在大氅里瑟瑟發抖,一個仰坐在沙發上眉頭緊鎖,一個坐在茶几一角滿身是血。三隻毒物,一隻蠍子扣在茶杯底下,有氣無力地用鉗子敲打杯壁,兩條毒蛇一死一活,死的丟在玄關前下顎像爛泥,活的盤在竹籃里睡得像帶魚。
姬揚清揉着眉頭道:“那嬈被毒蛇咬死,武雲非被送進魔鬼灘,丁慨被蠍子蜇了,現在又冒出來一個狙擊手。”
許枚、江蓼紅腦中一團亂麻,默默並肩站着,努力整理思緒。陸衍端端正正拄着手杖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好像半截枯木。陳菡連番受驚,萎靡不振,抱着膝蓋蜷坐着。姬揚清只顧着眼前的幾個傷員,無暇考慮其他。去安排客房的小女僕回客廳交差,被顧和打發回後院宿舍睡覺,至於忙了一下午的廚師們,早在剛才許枚三人在冰庫時,已被顧和趕回後院住處,不準出來。
屏風后的落地窗破開一個張牙舞爪的大窟窿,窗外水聲滔滔,風聲颯颯,河對岸潛伏着一個危險的狙擊手,宿舍里的牧工像是全都睡死了一樣,毫無動靜。
客廳里的所有人圍在小小的圈子裏,沒有人大聲說話,也沒有人伸開手腳做些大動作,像是怕引起狙擊手的注意,其實客廳處在狙擊位置的死角,無論狙擊手如何調整角度,都無法把子彈射入客廳,真正危險的只有被屏風分隔出的餐廳。
取葯的小女僕把繃帶放在茶几上,打着哆嗦退到一邊,姬揚清吩咐了幾句,命她去煎藥。女孩子膽小,槍這種東西她這輩子還沒見過,可眼前就有這麼個血淋淋的小哥哥齜牙咧嘴地吸氣,小姑娘半天不敢挪動步子。
“別怕,開槍的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把子彈打到後院,子彈這東西又不會拐彎。”顧和輕輕安慰着催促。
小女僕還是老老實實地拿着葯離開了客廳,哭哭啼啼從後院拖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廚子陪她。
“客房已經準備好了……”顧和有氣無力地說。
沒有人敢離開姬揚清畫的圈子,一晚上不睡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怕客房裏藏着蛇蠍之類危險的東西。
姬揚清為韓星曜清洗了傷口,上藥包紮。
“對面有人開槍,那些牧工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想去看看。”韓星曜側耳聽着窗外的動靜,風水蕭蕭,卻半點人聲也沒有,不由咬着牙吸氣。
“不行,任何人都不能離開別墅……嗯?”姬揚清正要發脾氣,宣成輕輕“哼”了幾聲,鼓着胸膛咳嗽起來。
姬揚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兩步跳到宣成身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還好,沒有燒起來。”姬揚清輕輕鬆了口氣,“這便好,雨蒸花遏制這些毒素還是有些效力的。”
陳菡突然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說:“那些牧工會不會都被他殺掉了,他會不會過河來殺我們?他有槍啊……”
宣成咳嗽兩聲道:“狙擊槍長於遠距離射殺,但換子彈的速度不快,貼身近戰不佔優勢。”他抬頭看向許枚:“有把握嗎?”
許枚有些為難,但還是點了點頭。
宣成繼續道:“但不排除對方還有手槍之類的武器……”
許枚無奈道:“警官你什麼時候學會大喘氣的?”
姬揚清束緊了韓星曜手臂上的繃帶,起身提起盤着毒蛇的籃子,掛在別墅門內側的把手上,隨手掏出一顆藥丸放在籃子裏,那昏睡的毒蛇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猛然醒轉,昂着脖子四處亂看,噝噝地吐着信子。
姬揚清關上玄關的門,回到藥粉畫下的圈子裏,拍拍手道:“讓它看門吧,無常的攻擊性極強、極烈、極快、極猛,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如果有人貿然破門闖入,很難活着走過玄關。”
陳菡頭皮一陣發麻:“你幹嗎弄醒它!它爬過來怎麼辦?”
姬揚清道:“不要緊的,無常很懶,如果找到一個舒適的小環境,可以幾個月不動地方,瞧,它覺得這個籃子很舒適。但如果有人接近或是觸碰籃子和門,這個人生還的幾率接近於零。”
宣成嗓音沙啞,抬起黑氣未退的手指,點着數道:“四件案子,武雲非、那嬈,還有樹上的毒蛇和窗外的槍手。”
“你給我好好躺着休息,別想案子。”姬揚清有些發惱。
宣成其實一直很喜歡看姬揚清吹鬍子瞪眼的樣子,但也不敢故意惹她生氣。韓星曜卻對姬揚清的“怒火”毫不在乎,一邊嘗試着抬動受傷的手臂,一邊懶洋洋地說:“其實是五件案子,越繽失蹤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姬揚清真的生氣了,惡狠狠咬着牙道:“一個兩個命都快沒了,還說案子!今天晚上,誰都不準再說案子的事!”
“六件。”許枚好像沒把姬揚清的警告當回事,微笑着盯着宣成,目光炯炯,“還有丁大少,他手腕上剛剛出現了一條短短的黑線,幸好姬法醫有克制此毒的特、效、葯。”
宣成覺得有些尷尬,把臉扭到一邊,心道:我不是有意瞞你,我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
“我有電蠍的解藥,怎麼了,很奇怪嗎?”姬揚清受不了許枚和宣成神神秘秘地打啞謎,氣沖沖地展開巴掌寬的皮帶,只見皮帶內側密密麻麻擠滿了三排筆桿粗細、一寸來高的扁扁小瓶。
“我有很多毒物的解藥,不下幾十種。毒藥更多,想嘗嘗?”
姬揚清現在這副狀態正是宣成最欣賞的,殺氣騰騰,但好像沒什麼威懾力,就像和主人撒氣的貓……
宣成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和許枚一起縮了縮脖子,連江蓼紅也躲到許枚身後——她也是“神秘兮兮”的人之一。認為自己被排斥在圈外的姬揚清對“神秘罪”深惡痛絕。
姬揚清“哼”了一聲,掃視眾人,一指丁慨:“小白臉,跟我走。”
丁慨正覺腹中熱氣騰騰,煎熬難耐,抖抖肩膀脫掉大氅,突然被一根水蔥似的手指點着眉心,不禁一個激靈:“啊……去哪?”
“去冰庫!老娘懶得給你鑿冰了,你給我直接躺到冰庫里去,一會兒回來喝葯!”姬揚清殺氣十足,又一指許枚,“你也去,你不是有一個很長的故事要講嗎?”
“呃……啊,稍等。”許枚一縮脖子,附到宣成耳邊道,“冰庫里有一攤血跡,像是有人被砍了腦袋。”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被圈子裏的所有人聽見。
宣成驚愕不已,大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陸衍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驚訝神色。
“砍了腦袋”這個詞太過血腥,陳菡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這座農莊簡直是修羅地獄,明天說什麼也要離開,永遠不來了,去他的天藍釉花觚,老娘不看了。
韓星曜卻眨着大眼睛,滿臉興奮,好像斬首慘案只是舞台上的一出好戲。
許枚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被氣沖沖的姬揚清催促着去了冰庫。
江蓼紅一攤手,她這小暴脾氣一點沒變,還是這麼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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