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首布
空首布
送走梅笙和雲伊,宣成輕輕吐了口氣,默默坐在窗前。
江蓼紅道:“‘種子綁架案’只是一場小孩子自導自演的鬧劇,受害者只有莫名其妙吸了幾晚上諧神香的金沁,只要好生調養,應該不會落下病。至於阿七的死,也許完完全全是另一件案子。”
許枚搔着下巴道:“我在想,桑悅為什麼沒有發現鴿子腳上的信筒,是他一時疏忽還是有意隱瞞?他和阿七的死會不會有什麼關係?阿七是梅笙的發小,也是桑悅的鴿僮,他和桑悅的關係也許比梅笙更近。”
宣成道:“關於阿七的死,目前有這樣幾點線索:散落在兇案現場的銀圓、死者指甲縫裏的纖維以及莫名失蹤的竹竿和木偶斷腿。”
“還有瓷靈的證詞。”許枚望着窗外的院牆,想起昨夜霽藍瓷靈的話,“排除闖入者作案的話,誰最有可能為了錢像猴子似的爬上洗玉園的院牆?”
“鴿僮阿七!瓷靈說爬牆的人是個十多歲的男孩,年齡也對得上。”宣成迅速跟上了許枚的思路,“阿七和兇手做了某種交易,兇手付錢之後突下殺手,卻在奪回銀圓時撕破了錢袋。”
許枚拍手道:“完全說得通,對方可能就是那個‘女娃似的’傢伙,他要做‘翻天大事’,而這個見不得光的‘翻天大事’被阿七知道了,那些銀圓可能是封口費。”
江蓼紅繼續道:“也許對方怕阿七慾壑難填,想永絕後患,便趁阿七拿到銀圓放鬆警惕時,突下殺手,割斷了他的脖子。”
許枚道:“可這‘翻天大事’是什麼事?”
江蓼紅道:“那誰知道?我們去阿七的房間看看,也許能有些收穫。”
宣成道:“好,我讓若光去把梅笙埋下的刀和果核挖出來,這些都是證據。”
“你就這麼折騰小傢伙啊?他去泛盡河下游調查那個帳篷,一定整夜沒合眼了,東西就在那兒埋着,不會有人去破壞的。”許枚道。
“遲則生變,我心裏不踏實。”宣成依然堅持。
分綠園是一座小巧精緻的花園,一座月亮門,四面青磚牆,方方正正,簡拙古樸。月亮門正對着分綠閣,一座纖小的二層竹樓,四周遍植果樹,密密團團將竹樓包裹其中,遠遠望去,渾如一團綠浪托着一座四面通透的玲瓏閣。東院牆下有一座小瓦房,青磚白牆綠紗窗,是鴿僮阿七的住處。房屋旁零星點着幾株乳白奶黃的月季,處處透着舒適愜意……如果不是地面上散落着些細小羽毛和稻穀粒的話。
竹樓的二層早被改造成了鴿舍,各種珍奇鴿子極不講究地混養在一起,咕咕叫個不停,鴿子食槽里都是上好的五穀顆粒,還有不少形狀古怪的馬蜂屍體,許枚看得直皺眉頭。竹籠旁掛着幾個鴿哨,有圓葫蘆三截口的,也有聯筒管哨,只是不見了訓鴿用的竹竿。
阿七的房間簡單樸素,一張大床、一座立櫃、一台方桌、一隻小几、一條長凳、一把竹椅,被子隨意疊着,衣服隨意搭着,水杯茶壺隨意擺着,床頭小几上放着些花生、栗子和在院子裏隨手摘下的枇杷、櫻桃,還有一大罐濃稠的蜂蜜。窗台上的水缸里養着一隻淺褐色的小龜,懶洋洋趴在露出水面的石頭上,窗前掛着一隻輕巧精緻的圓竹籠,籠里養着一對肥肥胖胖的紅子,黑頭白身,斂翅翹尾,小眼睛烏豆似的精光灼灼,不時鳴叫兩聲,聲音清澈洪亮,婉轉動聽。籠里一條棲杠、四隻白瓷食罐:兩隻盛水,兩隻盛食,都是掰碎的花生仁、瓜子仁。窗台上擺着一隻小竹盒,養着不少活蟲,盒裏還斜插着一把清理鳥糞用的小銅鏟。
“喲,好靈秀的紅子。”許枚湊在竹籠前,讚不絕口,“阿七是真愛這對鳥兒的,這兩個小傢伙日子過得可比桑悅那些鴿子還愜意。”
“紅子?這小鳥嗎?”宣成對花鳥魚蟲一概不懂。
“對,紅子,北京人叫‘唧唧棍’,這鳥兒玩的是叫口鳴音,極難伺候。”許枚道。
“這些茶杯茶壺和鳥食罐都是瓷器……”宣成四下亂指。
“不成的……警官,這些剛出窯的俗物沒有靈蘊。”許枚哭笑不得。
江蓼紅的目光自落在窗台上,便被什麼東西勾住了似的,半晌才緩過神來,指着插在竹盒裏的鳥糞鏟子,顫聲道:“空首布!”
“啊?”站在窗檯邊逗弄紅子的許枚嚇了一跳,低頭向蟲盒裏看去,大驚道,“天喲,果然是空首布!”說著他雙手將那小鏟輕輕捧起,伸指撣落爬在鏟緣的小蟲。
那小銅鏟不過六七厘米寬,黃中見綠,色如瓜皮,隱隱泛着神秘的柔光,鏟面平整,正反兩面皆有三道平行豎紋,一面依稀有字,鏟肩方正,鏟刃略內凹,兩肩之間伸出一長長的方形空心銎孔,一根一尺來長的被斫削扁平的樹枝插入方孔中,作為鏟柄。
江蓼紅從許枚手中接過小鏟,輕輕拔去木柄,端詳片刻,輕笑道:“這東周古錢被用來鏟鳥糞,邊緣磨損,銹跡全無,人道‘明珠暗投,寶器蒙塵’,怕是莫過於此了。”
許枚道:“這上面有字,好像是安……”
江蓼紅道:“安臧,或許是古地名吧,李竹朋釋其為‘物阜民安’與‘其藏曰泉,其行曰布’之意,我看是不大穩妥的。”
宣成奇道:“這小鏟一樣的東西也是錢?李竹朋是誰?”
江蓼紅道:“這小鏟一樣的東西叫空首布,是春秋古錢,多出晉豫二省,形如鏟鎛,素為泉家所珍。李竹朋便是前清國史館總纂李佐賢,號竹朋,是學貫古今的金石大家,咸同之際閑居京城時,撰成《古泉匯》六十四卷,首集十到十四卷輯錄東周空首布百餘種,卷首說空首布‘布形類鏟,故俗呼鏟布,其首中空’。你說它像個小鏟,說得一點不錯,這空首布正是由農鏟演化而來。”
宣成見這空首布被用作鳥糞鏟,也是喟然一嘆,隨即振奮道:“那……江老闆,你是不是能從它這裏聽到什麼?”
江蓼紅一怔:這“江老闆”三字由他叫來,卻少了那份味道,純是一個敬稱了。她便說道:“自是可以的,只是祭泉問古時不可有他人在場,你們且先到院裏。”
“好,好。”許枚連聲答應着,拉了宣成離開小屋,遠遠候在竹樓下。
江蓼紅掩住門窗,斂身坐在桌前,屏息凝神,吐納幾遭,雙手拂過耳際,輕輕捧着那“安臧”空首布,閉目垂首,輕吟一聲,如簫管泠泠,良久方止。那空首布竟如活了似的,輕輕懸浮在半空,隱隱有鐘鳴之聲,繞樑縹緲,悠悠不絕。
江蓼紅緩緩睜開雙眼,躬身施禮道:“打擾了。”
“無妨。”聲音渾厚蒼老,盈溢滿屋,將江蓼紅團團裹住,微微震顫,好像這座小小的房屋在說話似的。
“我有幾個問題要請教。”江蓼紅恭謹端立,作揖道。
“女史請講。”空首布的聲音平和沖淡,一派超然。
“你這些日子……一直被用來做這個?”江蓼紅忍不住指了指鳥籠,問了個和案子無關的問題。
“是,那孩子不認得我,他從河灘上的淤泥中撿到我之後,就把我做成了……鏟子。”空首布發出一聲苦笑,像一個憨厚長者被兒孫弄壞了心愛的花草,心中凄苦,卻無可奈何。
“苦了你了。”江蓼紅長嘆一聲,“你說的那孩子……阿七,他昨晚被人害了。”
“被人……害了?”空首布稍一遲疑,“你是說他……死了?”
“被人一刀割斷了喉嚨。”江蓼紅道。
“可憐,可憐……”空首布悠悠一嘆,不喜不悲。
“阿七這些天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或者說……他有沒有見過什麼生人?”江蓼紅終於問到了正題。
“這些天沒有生人來過,可那孩子這些天興緻勃勃,甚至有些狂態。”空首布遲疑半晌,淡然說道,卻把“生人”二字咬得稍重。
“沒有生人,沒有生人……你是說,這些天來找阿七的都是這裏的‘熟人’?”江蓼紅眼前一亮,“分綠園是養鴿子的地方,阿七是鴿僮,常來這裏的只有桑悅。”
“那孩子叫他桑公子,可衣着貴氣的桑公子……似乎有些怕那孩子。”空首佈道。
“怕?”江蓼紅不解。
“是,他說話時聲音在顫,看起來又急又怕,卻還端着公子的架子。也許是那孩子知道了什麼,桑公子答應給他一筆錢,好像……那孩子說還有一位公子也給了他一大筆錢,托他辦一件事,似乎和‘木偶’‘腳印’有關,至於是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他們說著話便出了屋子,後面說了什麼我聽不清。”空首布聽到的事並不多,卻似乎正是案件關竅。
“另一位公子托阿七做的是和‘木偶’‘腳印’有關,阿七把這件事告訴了桑公子?”江蓼紅心中一動:看來桑悅知道梅笙的計劃,要玉壺春瓶的是他嗎?或者……是他殺死了阿七?
空首佈道:“是,那孩子好像有些愧疚。”
“桑公子為什麼會怕一個鴿僮?阿七知道了什麼事?”江蓼紅又問。
“我不知道,他們很少在這裏說話,但常去那邊的竹樓。”空首布常被擺放在窗台上,抬眼便能看到包裹在層層果樹中的竹樓。
“昨晚阿七幾時出去的,他出去時都帶了什麼東西?”
“戌時四刻左右回來過一次,又匆匆地走了,拿走了他訓鴿用的竹竿,之後便再沒有回來。”
“戌時四刻……也就是八點,阿七應該是在晚宴結束后回來過。”江蓼紅暗道:許老闆推測得一點沒錯,阿七偽造腳印果然用到了那根訓鴿子用的竹竿。
空首布年紀大了,記憶有些遲緩,呆了好久,又說道:“對了,他還拿了那個挎包,一直掛在椅背上的很老舊的小皮挎包。他有時會斜挎着那舊皮包翻到牆外捉蟲子,那孩子身手靈巧得很,我幾次見他從院牆翻出去。”分綠園在百果庄西北角,牆外便是山林,阿七要去外面捉喂紅子的小蟲,直接翻牆比走正門方便得多。
“挎包……皮的?不是布的?”江蓼紅記得阿七指甲縫裏掛着一絲灰色纖維,屍體上沒有挎包。
“是皮包,又臟又舊,裏面常揣着一副網紗面罩。”空首布非常確定,它多次看到阿七從那皮包里捧出一把一把的小肉蟲子,放在它棲身的小竹盒裏,那些討厭的小蟲常爬得它滿身奇癢,令它記憶無比深刻,“說到爬牆,我想起來桑公子曾經吩咐那孩子,十月十日這天,抽空翻一次洗玉園的牆,從東南角爬,只需要爬上牆頭即可,不必出去。那孩子不知道桑公子為什麼要他這麼做,桑公子卻異常固執,硬着膽子說:‘你若不去爬牆,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爬牆……洗玉園……”江蓼紅莫名其妙,“桑悅搞的什麼名堂?”她又問道,“可還聽到他們談什麼別的事?”
“還有……”空首布苦思良久,說道,“我依稀聽到他們在院子裏說話,那桑公子說:‘……等他昏迷之後,你全都挖出來帶給我。’那孩子問:‘你要這些做什麼?’桑公子說:‘你別問了,舉手之勞而已,我再多加十塊大洋。’”
“什麼東西?他讓阿七挖出來什麼東西?”江蓼紅忙問。
“我沒有聽到。”空首佈道。
“唔……你還聽到些別的什麼?”江蓼紅不甘心,問來問去,謎團越來越多了。
空首布沉默半晌,說道:“沒有了。”
江蓼紅無奈,只好點點頭,肅然作揖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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