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嘴的繕寶師

多嘴的繕寶師

多嘴的繕寶師

當天下午,許枚提着兩瓶太原晉裕公司的汾酒,溜溜達達來到冉城東邊一處偏僻的小巷裏。這裏有一處古舊的小院子,青磚灰瓦,綠樹青苔,院門虛掩着。院裏兩掛老藤,一架葡萄,葉子半綠半黃,伶仃欲落,牆角種着幾盆雞冠、月季,紅彤彤開得正艷。屋檐下掛着三尾鹹魚,兩串辣椒,窗紙上貼着半褪色的窗花,剪的是幾隻喜鵲圍着一個大大的字——不是常見的福祿壽喜吉祥如意,而是一個“繕”字。兩隻肉乎乎的小土狗滿地亂跑,撞得竹編的躺椅“吱呀呀”搖晃。一隻狸花貓圈在躺椅里,煩躁地打着哈欠,許枚認得,這貓叫小花,是江蓼紅的寶貝,平素里卻極喜歡黏着許枚,不知怎麼今天竟出現在這裏。

許枚心裏一陣糾結,還是敲了敲門,喚道:“老葉,老葉,我那瓷器怎麼樣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江蓼紅探出頭來,笑吟吟道:“還得不少工夫,你也太心急了些。”

許枚吃了一驚,訥訥兩聲,麵皮一紅道:“你……你怎麼在這兒?”

江蓼紅道:“我也有一枚開裂的古錢請老葉修補。”說著她引許枚進了屋。

只見一個白髮長須、滿面紅光的高胖老者正坐在長約一丈的大木桌前。那桌上滿滿地擺着瓶罐紙筆、簽鑿銼鋸、瓦屑金縷、殘銅碎玉,還有一方古硯、一台電燈,處處雜亂紛繁,偏又透着幾分别致的錯落。那老者穿一身半舊的灰布長袍,戴一頂瓜皮帽,手裏把玩着一枚綠銹斑駁的刀幣,眼中滿是興奮,正是繕寶師葉公山。

許枚粗略掃了一眼,見那刀幣弧背狹身,似有一“明”字,不禁疑道:“是燕明刀嗎?此物極常見,老葉你怎麼……”

“不不不……”葉公山喃喃道,“此物形似燕明刀,皆為弧背,但比之略小,面文那‘明’字也略方折,背文……第一個字我卻認不出了……”

許枚一驚:“博山刀?”

江蓼紅微笑點頭:“正是博山刀,嘉慶時人馮雲鵬、馮雲鵷《金石索》中初記此刀,共錄兩枚,書雲此刀出自博山,一枚文不能辨,唯卅字可識,另一枚品相不甚好,字在有無之間。我得此刀背文四字,除第一字不可識,其餘三字當為‘冶法化’或‘冶大刀’。”

許枚嘖嘖道:“此物實在珍罕。”

江蓼紅道:“可惜刀首斷裂,我便來找老葉修補。”說著她在窗下的小凳上坐了,托着下巴望着許枚。

許枚輕輕“哦”了一聲,側着身子坐在葉公山桌前。

葉公山捧着博山刀,嘿嘿一笑:“你可別信她,她是帶着一肚子話來找我老頭子絮叨的,也許還有一肚子問題想問。”

許枚一愣,心中忍不住打起鼓來。

江蓼紅輕啐一聲:“老葉,你可別亂說,我凳子還沒坐熱,什麼時候和你絮叨了?”

葉公山輕輕摩挲着刀幣上的薄銹,眯眼掃過二人,見許枚渾身不自在,便道:“我認識的這幾個通靈識古的小朋友,數你最洒脫自在,也最敢搏敢殺敢交朋友,怎麼一見了這女娃,便沒來由地拘束起來?她又不是老虎。”

許枚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道:“老葉,你這破嘴啊……”

葉公山道:“我這嘴怎麼的,有話還不讓說了嗎?玩古錢的女娃喜歡你,這話她是逢人便說的,你呢?”

許枚心跳得不成拍,偷眼去看江蓼紅,見她輕咬下唇,眼珠亂擺,心下明白:這話莫非是她讓老葉問的?她今天是特意在這兒等我的,可是她怎麼知道我會來老葉這兒……啊,小悟,我昨天對小悟說過……

葉公山見許枚不說話,便道:“你心裏是念着她的,你去興雲鎮時,還特意為她買了漂亮的旗袍和鞋子?那可是‘興雲天絲坊’的衣服,貴得很呢!你是打心眼兒里欣賞她,否則你不會總去看她的戲,她的戲票可不便宜。你也是信她的——否則你不會讓那個受傷的小神偷去她那裏養傷,也不會相信由她道出的泉音。可你怎麼從來沒有對她說一句你念着她,想着她?也沒有約她去看看時興的電影,打打那什麼跟捶丸似的高……高夫球,還有什麼網球,最不濟也該去逛逛山賞賞水啊……你們兩個至今都是‘你’啊‘我’啊的相稱。怎麼?沒個親昵些的稱呼,卻又嫌‘許老闆’‘江老闆’太過生分?”

此言一出,連江蓼紅的臉都陣陣發燙:天殺的老葉,我讓你旁敲側擊地問一句,你怎麼竟說出這許多話來?他莫不會認為這是我讓你問的吧?我可沒讓你問這麼多啊,你……你這不正經的老頭子……

許枚見葉公山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怔忡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男女之事,天下之大防也,不敢濫,也不敢不慎。我若對一個女子說出心裏念着她,想着她,那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她過一輩子的……”

此言一出,江蓼紅的心幾乎要從嘴裏跳出來。

許枚神色迷離,繼續道:“可我從小便是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讀書,一個人賞玩古物。我有朋友,但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淡以親,斷沒有和人食則同器、寢則同床的。突然間有個人要日日夜夜和我一道吃飯,一道睡覺,柴米油鹽,赤裎相對……想到這些,我還是有些慌。”

葉公山笑道:“可你這一輩子,總要有這麼個人。”

許枚默然不語,江蓼紅期期艾艾。

葉公山“嘿”的一聲,繼續道:“如果你未來的這個人不是她,你心裏是不是空落落的?”

許枚聞言,登時呆住了:我將來總要有這樣一個人嗎?是呀,如果這個人不是她……我和一個不是她的女子柴米油鹽,赤裎相對……那簡直……簡直……

“怎麼樣?”葉公山笑得像一隻老胖狐狸,“是不是覺得非她莫屬了?這種感覺就是喜歡,你這小老古董,世事洞明,才高似鬼,卻唯獨這種事想不明白。”

江蓼紅心花怒放,抿起嘴角,無聲一笑。

“你別笑。”葉公山指點着江蓼紅道,“你喜歡他,怎麼從不親口對他說?見面就撩撥他,還總是‘點到為止’,半步也不敢深入,偏又好在背後和他親近的人亂說亂道,真不知道你是矜持還是潑辣。”

江蓼紅“哎呀”一聲,又羞又惱,偷眼去瞧許枚,見他也一臉無助地望着自己,心下頓時一空,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靜了半晌,才聽許枚道:“我們……像是被老葉剝光了晾在這裏呢,我是來取瓷瓶的,怎麼就……就……。”

“對,臭老葉,你……呀?”

葉公山不等江蓼紅拿他撒氣,便將修補得平整渾然的博山刀遞了出去,方才這老繕寶師嘴裏絮叨不停,手上也沒有閑着。江蓼紅本是極愛古泉之人,一見之下,滿腔羞惱之氣頓時散了。

“你們啊,有些話還是在我這裏說明白的好。我是覺得你們實在合適,學識精深、相貌周正、無家無累,還都能溝通古物……”葉公山不知從哪裏抓過一條布巾,擦着手道。

許枚此時倒是見機得快:“我只有一座小店,一身秘術,還有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江蓼紅道:“你是不合時宜,不喜歡電影,不喜歡網球,吃不慣西餐,睡不慣軟床,可你身上卻沒有一點陳腐之氣,這倒難得的很。”

葉公山無奈:“你們這是說什麼呢?你喜歡他就直接對他說,你喜歡她也直接對她說啊。”

江蓼紅本要循序漸進,卻被葉公山一陣催促,不由一翻眼皮道:“我們說的話憑什麼給你聽到?”

葉公山吹鬍子瞪眼:“嘿,你以為我喜歡聽這些酸辣情話?不過這‘我們’二字一出口,事情便成了八分,繼續說啊!”

江蓼紅一咬牙:“你……”

許枚生怕葉公山咄咄相逼,忙不迭道:“我們去……吃西餐?”

江蓼紅一愣,哧地笑道:“不用了,我也吃不慣那個,過幾天我帶你去個四季如春的好地方玩。”

“嘿,還是沒聽到我想聽的那句話。”葉公山意興索然,“不過總算有些好苗頭吧,你們呀,需要一些親密些的動作來拉近距離,發乎情止乎禮那套君子規矩不適合你們。”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上一章下一章

多嘴的繕寶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