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鴻與祭紅

季鴻與祭紅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穿一身深灰色破舊學生裝的頹廢少年痛苦地抓着頭髮,淚流滿面,哽咽不止。

“這也不能怪你。”對面的清秀少女悵然望着頭頂半輪殘月,苦嘆一聲,搖了搖頭,“都是爸爸的錯,他負了楊姨一輩子,季家也該有此報,只是這筆風流債不該落在阿嵐身上,她還小……”

“可是……阿嵐的肚子已經……”頹廢少年抬起雪白幾無血色的臉,愁苦地抹着眼淚。

“先別慌,你再等幾天,我能想辦法籌到一筆錢。你先帶阿嵐去上海最好的醫院,把孩子打了,那孩子……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少女嘆了口氣道,“只是苦了阿嵐。等她出院之後,你和楊姨在上海買個寬敞些的房子,楊姨自幼嬌養慣了,這些年受的苦實在太熬人。再買些補藥,讓阿嵐養養身子,今年千萬別回冉城,爸爸那邊我來應付。”

“是,是……”

“還有,務必要請個好大夫來治楊姨的眼睛,爸爸欠她太多了,我這個做女兒的,也該設法替他償還你們母子。不過你和阿嵐的事情,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畢竟……畢竟你也算是季家的人,我也要叫你一聲哥哥,上次打你是我不好,我那兩個同學不明就裏,說話也沒個輕重,我替他們給你道個歉,可你務必記住,家醜不可外揚。”說著她轉過身去,快步離開。

“唉……”少年長嘆一聲,望着少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身影,喃喃道,“家醜嗎?到底算是誰家的家醜……”

季鴻與祭紅

天已經黑透了,老街也漸漸安靜下來,小悟坐在櫃枱后大大打了個哈欠,仰在靠椅上,舉着一本許枚給他的《圍爐夜話》,似懂非懂地看着,心卻早就飛到東邊的新城去了。

拙齋坐落在冉城老城區的畫眉橋頭,前清乾嘉時候,這裏是最繁華熱鬧的所在,不過自從咸同以來,洋人在東邊的新城區劃了租界,蓋了洋房,鋪了電線,通了地火,不過兩三年的工夫,就把“古典味兒”十足的老城區狠狠地踩在了腳下。民國以來,連靠近租界區幾條舊街道都發展得赫赫揚揚,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好像在擠眉弄眼地嘲弄老城區的窮酸古板。一群蝸居在老城區的學究翰林們聽着新城區的夜夜笙歌,口中喃喃地啐罵著“淫詞艷曲”“燈紅酒綠”,心裏痒痒地念叨着“鶯聲燕語”“溫香軟玉”。

小悟到冉城的這些日子,得空就往新城區熱鬧的茶樓酒肆跑,每月這一點點工錢都被他倒在茶館的說書先生嘴裏,還時不時從洋人的鋪子裏踅摸些新奇的玩意兒回來。許枚也由着他胡來,畢竟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好奇好動也沒什麼不好,只要別害死貓就成。

在小悟看來,老城區的建築風格可真是舊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不過在許枚看來,這畫眉橋頭的老街老房子可着實的古色古香。

“這才不是舊房子,應該叫老房子,乾隆五十八年上的梁。”許枚曾如是說。

小悟想起許枚的話,撇了撇嘴,看看放在櫃枱左側滴答作響的銅胎畫琺琅小座鐘,時間已近晚上十點。按說一般的古玩店傍晚五六點前就關門停業,整個冉城的十八家古玩店,拙齋算是關門最晚的一家,平日裏八點打烊,之後就是小悟一溜煙跑到新城瘋玩的時間。

許枚的作息時間很傳統,平日裏天一擦黑便很少出門走動,可今天是個例外,好像是警局的什麼官兒為了酬謝他協助宣成誅殺賊匪,特地擺下一桌酒宴,請許枚務必到場。許枚自謂是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警察局的面子可不能不給,六點不到就出了門,直到這時候還沒有回來。

小悟有點不耐煩,可還是老老實實看着店,畢竟全靠許枚才撿回自己這條小命,也全靠許枚,自己才能吃得飽飯,做人不能不知恩圖報。小悟摸摸已經餓得扁扁的肚子,咬了咬嘴唇:唉,本來想着打烊以後去馥余堂……對面的小吃攤吃碗餛飩的……

他越想越覺得餓,無精打采地撂下書,從多寶格左下角的柜子裏取出一包紅豆糕來,一面吃一面思量:聽老闆說這個柜子好像叫什麼……雞翅木鏤雕如意什麼紋什麼格,是不是挺貴重呀?我在下面柜子裏藏點心他不會生氣吧,哦,還是放在這個看起來花里胡哨的罐子裏吧,取着也方便……

他正胡思亂想,卻聽櫃枱外有人說話:“請問……有人在嗎?”

這聲音真好聽,小悟一面往嘴裏塞着紅豆糕,一面站起身來:“嗚嗚……有……”接着他便是一怔。櫃枱前站着一個清秀女子,腦後梳一條馬尾,身穿湖藍色盤扣短褂,下穿一條黑色褶裙,典型的女學生打扮。

小悟有些奇怪,平日裏來這店裏的大都是些戴着眼鏡留着鬍鬚的傢伙,有專買字畫的文人雅客,有獨愛金銀玉器的官紳富商,有專盯珠翠首飾的豪門闊太,有最愛青花五彩的藍眼睛洋人,還有傾心宋元古瓷的東洋鬼子……年輕的女客很少見,之前只有個據說是著名收藏家的陳小姐常來常往,像這麼年輕的女學生,小悟還是頭一回見到。

那女學生本來面帶憂色,一見小悟紅着臉拚命嚼着紅豆糕的窘樣子,不禁掩口輕笑。小悟愈發尷尬了,忙抓起櫃枱上的茶壺,咬住壺嘴咕嘟咕嘟咽了幾口涼茶,才算把紅豆糕衝下去,一抹臉道:“小姐……您隨便看,這兒東西全得很,保真保老。”

女學生怔怔地瞧了小悟一眼:“那個……你牙上有紅豆皮。”

小悟只覺得腦中一陣電閃雷鳴,頓時手足無措,只想趕緊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女學生見小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覺得自己打擊了這孩子,忙擺手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嗯,這裏就你一個人嗎?”

“對呀。”小悟道。

女學生一陣愕然,喃喃道:“我聽說拙齋的許老闆年輕有為,沒想到這麼年輕,你十幾啦?”

“我不是老闆。”小悟撓撓頭,紅着臉說,“您是來……”

“噢。”女學生有點焦慮,“我有件瓷器想要出手,許老闆不在,這……”

小悟此時才看見女學生手裏提着一個閃青緞子的包袱,包袱里像是裹着個一尺來長的盒子,也有點犯難:“我做不了主,要不您再等等,老闆一會兒就回來。”

女學生看看放在櫃枱上的小座鐘,皺了皺眉頭,小悟只覺得這一蹙眉的瞬間實在太美了,又太招人疼了,真不知再怎麼說才好,生怕她面上愁容再重一分,自己就要慚愧得化掉了。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響,許枚帶着一臉倦容懶洋洋走進店裏,見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櫃枱前對着滿面噴紅的小悟犯愁,也是一愣。

小悟見了許枚,頓覺如釋重負,忙一抬手道:“老闆回來了!”

女學生回頭一看,見來人一襲青衫,俊目修眉,面如冠玉,雖帶着幾分倦色,卻掩蓋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儒雅與貴氣。女學生微一愣神,淺笑道:“是了,這才是傳說中的許老闆。”

許枚踱進屋來,微微頷首致意,又細細打量這女子,見她面如桃瓣,生得眉清目秀,臉上卻帶了幾分憔悴。許枚知她必有心事,便走到櫃枱右後方,抬手一挑湘妃竹簾:“姑娘有事進屋說吧。”

那女生一點頭,隨許枚進了裏屋的客廳,四下打量一番,見這屋裏擺着四把紅木禪椅,一張雞翅木小桌,桌上擺着青花山水行旅圖茶壺,配着四個漁樵問答的茶碗;靠牆設一對多寶格,俱是上佳的花梨木,絕好的北京工,多寶格中陳列有各朝古瓷美玉,溫潤可人,還有上古鼎彝觚爵,斑駁滄桑;牆上掛有字畫各一,左手邊是王原祁設色山水,毫端蘊秀,右手邊是劉石庵行書立軸,綿里藏針。

女學生看得似懂非懂,只覺得坐在這屋裏,恍恍然穿越千年歲月,周身各式古物,都像有生命般,眼前男子更像是有什麼魔力,神秘莫測。

許枚清清嗓子,問道:“姑娘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女學生定下神來,說道:“我有一隻瓷瓶想要出手,應該……是件古物。”

許枚一挑眉毛,做個請的手勢,女學生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打開木盒,略帶緊張地說:“許老闆,請。”

許枚仔細看去,不禁輕輕吸口冷氣,那女學生手捧的木盒中赫然是一隻祭紅釉玉壺春瓶:撇口細頸,頸部中央微微收束,其下漸寬過渡為杏圓狀,鼓腹下垂,曲線圓緩柔和,圈足微微外撇;釉色紅潤深沉,釉水凝厚,在燈光下宛若寶石般英華璀璨;底足露胎,胎質細膩潔白,下書兩行六字青花楷書款——“大清雍正年制”。許枚心知雍正官窯瓷器乃是清代官窯之極致,不論胎質釉色、畫工款識,還是意境神采、韻味格調,都是無可挑剔,妙到毫巔。許枚曾把玩過一些雍正官窯,每一件皆令他心搖神盪,回味無窮,再端詳眼前珍寶,不禁輕聲道:“祭紅……”

“咦?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女學生訝然。

“啊?”許枚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微笑道,“還未請教姑娘貴姓芳名?”

“不敢,敝姓季,單名一個鴻字。四季之季,鴻雁之鴻。”

“嗯,倒與這件瓷器同音異字。”許枚笑着點頭。

季鴻奇道:“這倒有趣,請許老闆明言……啊!同音異字?”話音未落,她便驚叫一聲,自語道:“難道他要的竟是它?不會吧……”

許枚吃了一驚,問道:“姑娘怎麼了?什麼是它?”

季鴻定了定神,強笑道:“沒什麼,許老闆請講。”

許枚見季鴻神色無礙,便說道:“這種釉色,名為霽紅,霽月之霽,亦名祭紅,祭祀之祭,在我看來,後者更妙。項元汴曾曰:‘祭紅,其色艷若朱霞,真萬代名瓷之首冠也!’”

“祭祀之祭,看來這字沒剪錯……”季鴻微微動容,喃喃道,“萬代名瓷之首冠……”

許枚點點頭:“祭紅瓷器創於明初永樂時,用料極精,釉色絕美,燒制甚難,確是珍罕之物。到嘉靖、隆慶之時便已絕跡,直至康熙之後才又多有燒制,其釉色與明代略不同,但也是深沉光潤,凝重肅穆。你手中這件,便是雍正官窯祭紅釉玉壺春瓶,真品無疑。”

季鴻面露喜色:“太好了,太好了……”

“此物從何而來?”許枚問道。

“是我兩年前從一個落魄的前清老太監手裏買的,我看他可憐,便給了他十塊大洋。許老闆,我想問……這件瓷器,您多少錢能收?”季鴻有點難為情地問,顯得有些着急。

“人器同名,姑娘與它也算有緣,為什麼……”

“這個……我急等着用錢。”季鴻望着瓷瓶,也有些不舍,但還是咬了咬牙道,“我要賣掉它。”

許枚點點頭:“你十塊錢買來的,那麼我出這個價……”說著他伸出了兩根手指。

“二十塊嗎?”季鴻低頭盤算一陣,嘀咕道,“不太夠用,能再加一些嗎?三十塊好不好?畢竟是……萬代名瓷之首冠……”季鴻紅着臉提出要求,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

“不,是二百。”

“呵……”季鴻和趴在門口偷看的小悟各自倒吸一口冷氣。季鴻澀然道:“難怪……難怪……”

許枚笑了笑:“看來季小姐像是有急事,也罷,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物。不過看季小姐不是愛錢輕寶之人,若是什麼時候季小姐想它了,仍用二百塊把它贖回,如何?”

“那,多謝許老闆了。”季鴻很誠懇地深鞠一躬,長長舒了口氣。

錢物交接完畢后,小悟走到拙齋門外,目送季鴻坐着黃包車向東遠去,又回到店裏,問道:“老闆,那個瓶子真值那麼多錢?”

“也許還不止。”許枚捧着祭紅瓶在燈下細細觀賞,愛不釋手。

小悟直咬舌頭,盤算着二百塊夠他聽多少段蘭崖館裏徐先生說的書,吃多少碗馥余堂外擺攤的張老漢做的餛飩,說不定還能大大方方地走進馥余堂,痛痛快快地聽幾場戲,喝幾回茶。小悟想了想馥余堂外的汽車馬車和八抬大轎,咬咬自己的舌頭:我這輩子恐怕就在蘭崖館和餛飩攤混了……馥余堂?想都別想!

許枚看看小悟:“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老闆,子時快到了,您還是先把它放下吧。”

許枚看看錶,不爽地說:“只看不摸,只看不摸。”那副表情活像睡前被媽媽禁止吃糖的小孩。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上一章下一章

季鴻與祭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