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90
天色逐漸暗下來,警局局長來過又離開,刑警隊的人也陸陸續續回去了不少人,李華本來想留在這繼續陪着宋毓芳,但法醫的工作量在那裏擺着,當科長的江淮可以暫時不管,他這個做科長徒弟的就不能隨便離職了,而且對方似乎並不想要他陪,所以他也只得回去。
手術室的門絲毫沒有要打開的跡象,反倒是死氣重得令人喘不上氣,半夏想去窗口邊站一會兒透透氣,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江淮攥着,而他,仍舊維持着下午的姿勢,背脊綳直,面無表情地靜坐着,如果不是他手上的力道太重,半夏幾乎要以為他睜着眼睛睡著了。
“人快要死的時候,你能看出來對吧?”
他突然問。
半夏沉默了片刻,剛想承認,貼近手術室大門的位置傳來一陣音樂聲,是宋毓芳的手機響了——
女人的表情由一開始的恍惚轉變成驚慌,她很快從椅子旁站起,目光轉過來,恰好和半夏的視線撞上,餘光掃過,小姑娘旁邊的男人只冷漠地瞥了自己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她咬咬唇,捏着手機走到半夏身前,道:“我家裏出了點事,得先回去一趟。”
“嗯。”半夏從她的眼神里會意,“你放心吧宋副隊長,陳隊長一醒我就告訴你。”
“多謝。”
她又瞥了眼江淮,最終還是作罷,快步離開了醫院。
半夏望着宋毓芳匆忙的身影,不知道怎麼地就想到了宋文柯,她家會出什麼事?
“你要是累了,也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江淮沒有執着於之前的問題,從對好兄弟的擔憂里分了點心思出來關心自己的女朋友。
“我不累……”
話音未落,半夏突然感受到一股子陰氣,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姜素雪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陪着她的,依舊是她所說的高人的徒弟。
“阿姐。”
姜素雪坐在輪椅上,長發女推着她緩緩靠近。
“阿雪?你怎麼過來了?”
“當然是——”姜素雪望着姐姐身邊的男人,千百年過去,兩個人還是如此般配,真是諷刺。她彎着唇角,看起來乖巧無害,“來看看我未來的姐夫。”
半夏才發現,江淮也跟着她一起站了起來,她狀似不經意地往他身前擋了擋:“你在家裏休息就好,我不是說了會帶他來見你?”
“你會嗎?”姜素雪反問,臉上卻還是笑着的,看不出一點戾氣,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單純可愛的小女孩,“阿姐別生氣嘛,你不高興我來的話,我下次就不來了。”
“這是你妹妹?”江淮來回看了眼這一站一坐的兩個女生,的確是像,就連臉色都是一樣的蒼白,他想起半夏之前說的那些話,她如果不老不死,那她的妹妹……
“半夏對我說過你,她想讓我陪她去看看你的,是我太忙了。”
“是嗎?”
聽着男人護短的解釋,姜素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半夏,“那是我錯怪阿姐了,對不起。”
“這裏不方便,我們出去說。”
半夏想去推姜素雪的輪椅,長發女生卻不動聲色地轉了方向,剛好避開半夏的手,半夏落了空,看着姜素雪,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出去做什麼?”姜素雪不急不慢地說,“姐姐你捨不得,我就來幫你吧。”
“我沒有捨不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半夏說著,完全站在了江淮身前,“你先回去,我到時候再來找你。”
“現在還不是時候?那你要等什麼時候?”姜素雪,“我沒猜錯的話,那裏面躺着的就是陳屹吧?”
聽來人的身份,江淮本以為她和半夏關係親近,所以即便對方是陌生人,他也難得地收斂了平日的不近人情,可是如今看她們對話,儘管女生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兩人之間的氣氛明顯有些詭異,而且這個妹妹後面那句話瞬間觸到了他敏銳的神經——
“你想做什麼?你認識陳屹?”
姜素雪根本不看他,仍然是盯着半夏:“阿姐,你不會都忘了吧?”
她嘲諷性地扯了下嘴角,“我就知道,阿姐你的心裏早沒有我們這些家人了,你不是過去的阿姐了,從你遇到他的那天起你就變了,這一千年裏你過得太舒服了,你根本就沒有要報仇的想法!”
“我沒有!”
半夏意識到自己反應過猛,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對阿雪說重話,她平復了一下,語氣緩和下來:“阿雪你聽我的,你先回去,我會處理。”
姜素雪緩緩地搖了搖頭,望着她,眼睛裏滿是失望:“阿姐,你居然開始凶我了?就為一個男人……”
“阿雪。”
半夏彎下|身,想去握她的手,卻被狠狠推開,後背撞在冰涼的牆上,比牆更冷的,是阿雪的聲音:“別碰我!你不是我的阿姐!”
“你瘋了?”
江淮見半夏被撞開,連忙去扶她,滿是擔憂,“有沒有事?”
半夏搖了搖頭,推開他的手,壓着嗓子吐出兩個字:“快走。”
“走?”她的聲音很輕,姜素雪卻聽得清清楚楚,冷笑道,“阿姐你果然是捨不得啊。不過要讓你失望了,我在來之前,就在這裏設了禁制,別人進不來,你們也別想出去,一個——都走不掉!”
“阿姐。”她推着輪椅靠近,看起來像是在施捨最後一次機會,“殺了他們,我們倆一起過,就像小時候那樣,不好嗎?”
“阿雪,不是的,當年就算不是宋國,就算不是他,也會有別的人,我們的國家已經走到那一步了,滅亡是遲早的事情,而且百姓並沒有受苦啊。前世事前世畢,他已經不是前世的他了。陳屹更加無辜,他不過是受了一點血而已,他跟那些事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為什麼連他也不放過?你過去不是這樣的。”
半夏撐着牆壁站起,她的痛覺居然已經恢復了,她忍着疼嘗試着走到姜素雪身邊,“而且,你好好想想,當年的將軍只是一個普通人,怎麼會那樣的邪術,這背後肯定有其他人,我們真正要找的是他們……”
“你閉嘴!”姜素雪已經沒有了耐心,神色也不再柔和,“我不管是誰,他——”
她的目光橫向江淮,恨不得活剝了他,“必須死!陳屹也不能活,姜夏你今天若是攔我,就別怪我不顧姐妹情分!”
她當然恨他,他搶了原本只屬於她的阿姐,還害她受了那麼多非人的折磨,全都是他的錯!陳屹也沒好到哪去,父王看他管着巫族給他面子,他就蹬鼻子上臉,霸佔着阿姐,不讓她出巫族也不讓她回王宮,他們都該死!
“那也別怪我不顧及夕日情分了——”女人慵懶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卷翹睫毛一垂,她的目光落在輪椅上的女生身上,緩緩道,“公主殿下。”
“凝煙……”
“你怎麼進來了?!”姜素雪驚了一跳,移動着輪椅後退了兩步,她像是想起什麼,自嘲一笑,“也是,你才是實打實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姜還是老的辣。怎麼?你不是號稱巫族最忠心的巫女嗎?現在也要來幫助外人了?”
“原來我還有這樣的美譽呢,唉,怎麼辦呢,我最不喜歡徒有虛名了。不過殿下您既然聽說過我最忠心,那應該也知道,只要有我在,族長——”女人臉上的笑意一斂,目光如刀,“就誰都不能動。”
族長。
半夏心頭一跳,師父還活着?
凝煙像是感應到了半夏的心思,她抽空用眼神朝她示意了一句“我等會兒再跟你算賬”,然後繼續看着姜素雪:“說起來——我這塊老薑在這世上待這麼久,不過也就是為了找出當年害我巫族的兇手。若讓我找到了,無論她過去是什麼身份,我都不會放過,族人所受之苦,我必然要一毫不差地向她討回來。殿下若是有線索——”
凝煙蹲下|身,望着輪椅上的小姑娘,語氣放緩,“可務必要告訴我。”
姜素雪瞥了眼在女人手下變了形的輪椅扶手,她知道,半夏會因為姐妹情分而對她心軟留情,可眼前這個女人不會,過去她就從沒對自己心軟過。
“我會的。”她微微側頭,對身後的人說,“木香,我們回去。”
“木香啊——”凝煙站直身體,看着因為她的話而身形一頓的人,彎了下唇角,“我這鞭子不聽話,上次不小心抽了你,抱歉哦。”
被喚作木香的女生身體一僵,那一鞭是真的狠,她現在還能想起被傷口折磨的痛,手背上傳來柔軟的觸感,姜素雪示意她沉住氣,然後就抬起頭,瞪着凝煙,不再掩藏眼裏的狠意,從牙關里擠出一個字:“走。”
輪椅調轉方向,姜素雪望着窗外茫茫夜色,凝煙必然會告訴阿姐一切,再見,她們就真的是明面上的敵人了。
沒關係,她想,只要江淮和陳屹死了,阿姐會回來的,她們會回到過去的,阿姐會知道,自己才是對她最好的人……
看着她們離開后,半夏難以置信地開口:“上次在幻境裏攻擊我的,是她?你怎麼知道的?”
“你從小就不是個聰明人,也不用太自責了。”凝煙看着女孩無話可說的表情,笑了下,“逗你的。我自己的鞭子留下的傷口,我會感受不出來嗎?”
半夏被她懟習慣了,走過去:“你是知道我想起過去了,才過來的嗎?”
“你這腦袋瓜沒長進,怎麼自戀程度還是千年如一日?”凝煙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我是來救族長的。”
“族……師父?!”半夏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你是說……陳屹?”
“你啊——真沒良心。師父對你那麼好,換個名換張臉你就不認識了?”
半夏:“……”
凝煙不理會她的無力吐槽,說:“在這給我把風,我進去了。”
半夏拉住想要阻攔凝煙的江淮,見他不解,解釋道:“你不是問我是不是能看出將死之人的氣息嗎?陳隊長現在的狀況,凝煙若是救了,他也許能活,否則,凝煙害不害他都是一樣的結果。”
她望着旁若無人推門進入手術室的那道背影,凝煙不可能害陳屹的,如果他真的是師父的話。
再也沒有比凝煙更想師父好的人了。
凝煙進入手術室的那一刻,畫面像是被按了暫停鍵,時間停止流動,護士和醫生還維持着緊急搶救的狀態。
手術台上,男人安靜地躺着,像是睡著了一般,神色平和,一如千年前。
她給冥府交的那些貢都沒白費,這些年來,他的樣子始終沒什麼變化,投的胎也都挺不錯,就是命都太短了。
“你也真是狠心。”凝煙佯裝責備,“不過是為了救個小徒弟,居然給自己的靈魂這麼毒的咒,每一世只活到三十歲,你就沒想過,萬一你又收了新的小徒弟,碰上個短命師父對方要多難過?”
大概是從未這麼跟他說過話,她還有些緊張,伸出來的手都微微顫抖着,顫着手伸至半空,卻又在快要碰到男人的眉眼時收了回來。
她過去不能與他親近,現在也依舊不能。她終究是做不到像夏兒那樣,可以隨時隨地向他撒嬌甚至手腳並用地掛在他身上,根本不講規矩。他是她的族長,是將她撿回來給了她第二條命的人,是她永遠不能觸犯的禁忌。
“我知道,你說了不准我找你的,我沒有食言。這千百年來的每一世,我都沒有干預過你的生活,一次一次看着你死去,你知道我的心情嗎?”她輕笑了一下,笑容里透着無限心酸,“我覺得我都要麻木了,看你出生長大死亡投胎,每過三十年就要經歷一輪,太無聊了,是不是我以前在你面前都裝正經裝得太好了,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把這麼沒趣的任務交給我?”
“我也會累的啊。”她的臉上早沒了以往的漫不經心,微挑的桃花眼裏水霧瀰漫,“族長,夏兒她已經醒了,我每一日每一夜地守着她,給她喂心頭血,她終於醒來了,你應該也很想看看她吧?我一直以來都那麼聽話,總要偶爾叛逆一次吧?”
說到這裏,她還笑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孩子氣,“你救過我一次,算我欠你一命,我這個人一向不愛欠人情,現在我還給你。我陪夏兒夠久了,也該換你了。”
一顆紅色的石頭自胸口引出,光芒絲毫不遜於手術室的燈光,凝煙利落地一轉手心,石頭便朝着手術台的方向落下,在觸碰到男人身體的那一瞬間,了無蹤跡。
她欣慰地笑了笑,蹭了蹭額頭上的冷汗,咬牙撐着手術台站起身,嗓子裏滾了滾,像是強行吞下了什麼,開口時白牙上沾染了紅色的印跡:“族長,後會無期。”
凝煙從手術室里出來的時候,半夏和江淮正站在窗邊,相對無言。
奇怪的人接二連三地出現,沒有任何前情提要的對話更是聽得江淮一頭霧水,唯一的一點頭緒大概就是——
他之前的想法純屬誤會,如果半夏真的把現在的他當作前世的替身,那說不定下次科里的人解剖的就是他了。
他覺得心堵,他前世到底是個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反派?太不爭氣了。她會因為這個離開嗎?
他張了張口,先響起的卻是別人的聲音:“半夏,過來。”
還沉浸在——師父沒死而且天天在她身邊但現在搞不好馬上就要死了和對她下殺手的人就是阿雪手下——這麼兩種悲喜混雜的情緒里的半夏回過神來,看了江淮一眼,猜到凝煙大概是要跟她說江淮不能聽見的事,於是走過去,問:“陳……師父他,怎麼樣了?”
“沒事了。”凝煙勉強打起精神,跟她道歉,“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要剝奪你的記憶,只是怕想起江淮會讓你完全想起過去那些事,你的性子烈,已經為這個送過一次命,我不想你再自責下去甚至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其實我們都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錯。真的,巫族上上下下沒人覺得是你的問題。至於蔡王室——”
她的臉上沒什麼好表情,顯然是對此不屑,“他們沒對你盡過責任,所以你對他們也沒有義務。而且說句難聽的,族長早就占卜到,蔡國的氣數盡了,是他們自己作孽太多,天意難容。”
“凝煙姐姐……”
許久不叫這個稱呼,半夏都有些生疏了,凝煙就是從小護着她的巫女姐姐啊。
“聽我說完,你現在想起來也好,有些事情總是要去面對的,你的日子還長,不可能永遠逃避下去。我騙過你,所以你不再信我我理解,族長會醒的,到時候有什麼疑問你可以問他。至於你和江淮——”
她往女孩身後的方向看了一眼,男人雖然沒有跟過來,但是一直注視着這個方向,似乎生怕自己對小姑娘不利,“蔡王室和巫族的事,都與他無關,他當年入主蔡國后就下令善待俘虜和王室成員,蔡國後來也的確被治理得很好,你不用心裏有芥蒂,他若是真有問題,我也不會讓他還有投胎的機會。”
“無論我怎麼防範,你們還是走到了一起,說明你們有緣。還有——小心姜素雪,她已經不是你過去那個人畜無害的妹妹了,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搜尋到她的蹤跡,如今她卻突然出來了,這其中問題,我想你應該也清楚。”
凝煙輕輕揉了一下半夏的腦袋,“我今天嚇走她一次,但並不保證她會不會重整旗鼓,以後的事,就靠你們自己了。”
半夏頂着被她揉成的雞窩的頭髮,心裏有種極大的不安感:“那你呢?你不跟我們一起嗎?”
“你個小沒良心的。”凝煙毫不留情地捏了一下半夏的鼻子,“我都給你當了這麼多年的老媽子了,怎麼?還上癮了?我總要享受一下一個人的瀟洒生活吧?”
她拍了拍半夏的肩,沒準女孩說出後面的話:“好了,我走了,別跟族長說我的事,我可不想再被他抓回來當苦力。”
囑咐完半夏后,凝煙徑直走到江淮面前,纖細手指在男人額心一點:“你到底是要陪我家半夏走一生的人,送你一個見面禮吧。”
她的手往後一收,“不過我也要一點報酬,就拿走你剛剛那些回憶吧。”
額心一陣火辣辣的灼燒感,直燒到眼睛裏去,江淮不由得按了按眼周,等痛感褪去后,他再睜開眼,一個血肉模糊的身影陡然出現在走廊另一端,沒多久,面白如紙的男人就甩着大鐵鏈拴上了血影,飄然離開。
他按着太陽穴搖了搖頭,懷疑自己是一時眼花,果不其然,等他閉上眼又重新睜開時,面前出現的就是半夏的臉了,帶着些許擔憂,問他怎麼了。
“沒事。”江淮不想讓她擔心,倒是奇怪,明明剛剛兩個人還是坐在椅子上,怎麼突然站到窗口邊了,他看了眼手術室的方向,“手術中”的燈光依舊沒有熄滅,陳屹還沒出來。而剛剛出現血影的地方,又恢復了空蕩,果然是緊張過頭出現幻覺了。
“你在看什麼?”
他平復好之後,回頭卻發現半夏也在看着剛剛他看過的位置。
“沒什麼。”半夏覺得剛剛被牽走的鬼長相過於下飯,怕引起他的不適,“就覺得醫院這邊的鬼差還挺盡忠職守的,剛剛那個亡魂一出現,鬼差就把它套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