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87

晉江獨家-87

姜夏受傷太重,若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別說回去,出這個草屋都難,但她一個姑娘家又不好強求讓陌生男人背她走,而且她這幅樣子回去必然少不了一頓罰,師父生起氣來還是很可怕的。

出於這兩個原因——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但那時候的她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不好強求陌生男人背的姜夏就跟陌生男人一起在小草屋裏待了幾天。

她是為了養傷,但她不知道江淮是為了什麼,只知道這幾天裏她什麼都不用做,吃的是江淮從山裏獵的兔子,喝的是江淮從小澗里舀來的溪水,每頓飯後還有幾個江淮從樹上摘的野果子消食,連傷口都是江淮隨身攜帶的藥膏......當然只是借用他的藥膏,擦藥還是姜夏自己動的手。

她有些奇怪:“哥哥,你怎麼還會天天帶葯在身上呢?”

姜夏沒有忘記族中長輩的教導,外出千萬條,嘴甜第一條,因此在她得知自己是被救了並且還要繼續依靠這個恩人一段時間后她就毫不猶豫地叫起哥哥來,江淮對這個稱呼似乎也很受用:“出門在外突發情況多,不備着藥膏難道期待別人從天而降來救么?”

他這話讓姜夏非常愧疚,但是她是個不會鑽牛角尖的人,於是又抓住了另一個角度:“哥哥你常常受傷么?”

聞言,他只是彎了下唇角,替她拿掉無意中蹭到臉上的草屑,冬日的風從屋外吹進來,帶着他的氣息一起,拂過年輕的少女心臟,寂靜地埋下種子。

姜夏突然明白了自己這兩天抹葯為什麼那麼不上心,因為她根本不想傷好,至少不是那麼快地好。但她那時候還不明白,不想傷快點好的原因,明明他每次摘的果子又酸又澀,烤的野味也非咸即苦,鋪的床又硬又扎……但她還是不想這麼快離開。

奈何這膏藥的效果太好,江淮的照顧又細緻周到,姜夏一邊腦袋裏不想一邊傷口就慢慢好起來了。

見她可以順利行走,江淮說:“過了今晚,就送你回去吧。”

這次姜夏沒有說話,因為她剛想開口,心臟里就有小苗破殼而出,迅速發芽長大直逼咽喉,堵得她一個音節也發不出,她看着面前這張好看得令人想像不到得有怎樣精湛的雕刻技術才能刻出的臉,那張臉上的情緒變了變,墨色瞳孔里透出不解的情緒來:“你這丫頭好好的怎麼哭了?傷口疼?”

姜夏抹了把臉,眼睛像是開了閘的水壩,沒完沒了地往外涌水,抹也抹不幹凈,男人像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很是為難:“別哭了,我給你......”

他你不出來,他從沒哄過女孩子。

姜夏自己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自她有記憶起就沒哭過,巫族的人都不哭,想要做什麼都是各憑本事,有能力就做,做不到就努力提高能力下次再做,沒有誰靠哭解決的。可是面對着眼前這個人,她想不到自己要怎麼做、往哪方面提高能力才能讓他留下來,她覺得自己沒用,莫名其妙地就流起眼淚來了。

她覺得哭很丟臉,可是她也想不到什麼原理可以解釋眼睛會自己出水這個問題,只能不斷抹,越抹越多,越多越急。那個樣子,在外人眼裏看來,就是傷心極了。江淮想了許久才想到:“你不想回去?”

姜夏停了停,淚眼朦朧地看着他。

看見小姑娘這個樣子,江淮知道自己大概猜對了:“為什麼?”他頓了頓,“難道你受的傷和你家裏人有關?”

姜夏想了一下,她受傷是因為從山上摔下來,摔下來又是因為跟在巫女和師父後面走路不留神,四捨五入也可以說是這個原因,於是緩慢地點點頭。

江淮微微皺了下眉,片刻后,他道:“我即日便要回去了,你若是實在無處可去,便跟我去宋國。”

姜夏從這句話里得出兩個信息——他要走了,他是宋國人。

她不知道宋國在哪裏:“哥哥,你還會回來嗎?”

“會。”

他的回答簡潔明了,沒有任何拖沓,而且非常肯定。姜夏當時卻沒有去細想其後的原因,只是開心:“那你到時候一定要來找我。”

她從手腕上取下自己的手環,這是她出生起就帶着的東西,也是她從那個王宮裏帶出來的唯一一個東西:“哥哥,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你到時候就拿着這個來蔡王室的巫族找我,我報你的恩。”

“你是巫族人?”

姜夏頓了頓,輕微地點了下頭。

她看着那隻抱過她、替她烤過魚、摘過果子、清理過草屑的手握緊了自己的手環,然後抬眸,聽見男人好聽的聲音:“好。”

他說好,姜夏便信了,一信就是四年,一直到她十七歲這年,她還是沒有等到他,但是等來了王宮的消息——天子下令,蔡宋兩國聯姻,她的父王,從沒有履行過一天為人父職責的父王,要讓她作為公主遠嫁宋國。

對於那個國家她曾有過許多幻想,她想跟他一起去,去走一走那裏的長街,吃一吃那裏的美食,聽一聽那裏的小曲,再到河畔吹吹風。她如今終於要去了,卻是以他人婦的身份。

而那個他人,不是他。

近來時局動蕩,宇王朝逐漸淪為空殼,天下已不再是大宇的天,而是那些各自稱霸的諸侯王們的天下,姜夏在巫族裏也有聽到傳聞,宋國就是霸國們中的一個大霸,宋侯若是想一統九州,蔡國甚至不足以給宋國塞牙縫,從她身為公主,不是嫁進王宮,只是被許給一個將軍就可以看出來了。雖然使者各種宣揚這位將軍如何軍功赫赫英姿颯爽,但到底是看不起他們的。

為了給她做思想工作,蔡侯甚至親自來了巫族,時隔十六年,姜夏再次見到自己的生父,她不曾見過他年輕時的英姿,再見他時已經是位垂垂老者,看來是為蔡國未來的出路操碎了心。

父女倆相對無言,這位在蔡國百姓面前呼風喚雨了二十年的君主,面對着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想起了他那位自年少時就相知相伴的夫人,想起她說起他們有孩子時的羞與喜,想起她含着最後一口氣請求他好好養大他們的孩子。

“夏兒,大國紛爭、天災不斷已經動搖了蔡國的根本,若是宋國攻進來,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將士戰死沙場。”

原來他也知道整個國家已經奄奄一息,也知道民不聊生,也知道國力已經孱弱到這樣的地步,可王室里還是一如既往的奢靡享樂,沒有絲毫改變。姜夏緩緩抬起眼皮,直視這個給了她一半生命的父親,這個已經和他的王國一樣走到生命盡頭的男人。

“我嫁。”

她不知道犧牲她一個人的幸福能換來萬千個人多久的幸福,但哪怕是一天,也值了。

蔡侯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似乎是想伸手摸摸她的頭像對其他的女兒一樣,說上一句“夏兒真懂事”,可他終究沒有做到,他最終只是在空氣里碰了碰:“跟父王回王宮吧。”

姜夏想去跟師父道別,可師父早在幾個月前就得到了宇天子的詔令去了王畿,一直沒有回來,最終只能在師父的房門前磕上三個頭,他這些年來的教養之恩,她註定只能來世再報了,還有那個人的救命之恩,她欠了這麼多,也不知道下輩子還不還得完。

事實證明,姜夏實在是多慮了,她很快還上了這份恩,因為她到了王宮后,就從姜素雪那裏知道,她要嫁的那個將軍,叫江淮。姜夏不敢想,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而且他那樣子卻是不像個將軍,倒像個會使劍的郎中。

使者來求親時也沒有帶上一幅畫像,姜夏的懷疑無從證實,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向宋侯提議的要娶她,還是說他其實也是被逼的,或者他已經有了心愛的人,她的到來就成了多餘。

姜夏日日沉浸在這樣的糾結里,甚至都沒留意到妹妹的難過,姜素雪一點都不想自己的姐姐嫁去別的國家,尤其是姐姐聽見“江淮”這個名字時流露出來的那份欣喜——她明白,她的阿姐不再是她一個人的人,阿姐喜歡上別的人了,而且要為了這個人離開她,她不高興。

兩姐妹各自懷揣着自己的憂思,一直憂到了姜夏要出嫁的這一天,這一天,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烏雲遮蓋長空,巫卜佔了一卦,大凶。但迎親的隊伍已經浩浩蕩蕩到了蔡國國界,紅妝十里,不可能回頭的事。

這本應該是一則佳話,蔡國才名遠揚的公主嫁給了宋國久負盛名的大將軍,少女在十七歲的年紀,她愛的人跨過大半山河,親自來迎娶她。

如果那之後跟隨的不是萬千鐵騎、十里紅妝未沾染鮮血、雕樑畫棟的王宮不曾被大火吞滅——

江淮不是來娶她的,是帶着宋國的幾萬大軍來替他的君主取她的國家的。

姜夏知道的時候,一切都晚了,她在出嫁前一夜被妹妹弄暈運出了王宮,妹妹這麼做的原因已經無從知曉了,因為等她再回來時,她的國破了,家亡了,妹妹也在那場大火里失去蹤跡。

就連巫族,都不曾倖免。巫職機關早在天子失勢時分崩離析,各國管各國的,宋國的將軍滅了蔡國的王室,卻不知道是什麼人毀了蔡國的巫族。

她想問問江淮為什麼,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個被他救過的小姑娘,她想報恩,但不是這樣,他救的是她的命,不該拿別人的命來還。

劍是師父為她造的,在她從外面回來後送給她的,讓她留着防身,師父總是這樣,嘴硬心軟,雖然氣她偷偷跑出去讓他們找不到,但還是自己親自煉劍給她防身,這樣好的師父,她卻害了他的族人,毀了他的心血,她必須要拿着這把劍去為那些無辜的人報仇。

要進去宋國的營地並不難,姜夏不曾懈怠過巫術和武術的學習,在外出受過一次傷后,師父就對她更加嚴格,所以她很輕易就到了軍營內部。

本來她還擔心自己會找不到江淮的位置,沒想到他這次過來居然帶上了她送給他的手環,她在年少不懂情時懷着一腔真情送給他的東西,被他帶着來亡了她的國,多少有些諷刺。

姜夏通過感應手環找到了江淮所在的營帳,裏面燈火通明,想來很是溫暖,而她站在一帳之隔的天地外,雨水浸濕衣裙,風刮過,冷得徹骨。

其實她也知道,蔡國百姓飽受苦難,需要一個強大的國家來為他們遮風擋雨給他們安定的生活,蔡國即便不亡於宋國之手也有其他的大國,抑或是本國的底層民眾,國之不國,連上天都不會幫忙。宋吞了蔡,是好事,總比落到其他暴君手裏好。

可是吞便吞了,為何不能給王室的人一條生路?為何要打着娶她的幌子殺她的家人?她那從小就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妹妹,國破家亡,這樣的天氣,她能去哪裏避雨?

姜夏看着不知為何會走出來的江淮,旁邊有隨從想要上來,都被他揮手制止,他站在離她三步遠的位置,雨水模糊他的容貌,聲音從冷風裏來:“姜夏。”

他知道是她。

“是你殺了我的家人?”

她看見他似乎是彎了下唇角,像四年前的草屋裏,她問他是不是經常受傷那樣,只不過這次更為苦澀。

她想問,你不是完成了任務嗎,怎麼還是這麼不開心?

她提着劍往前走了一步,這樣她能更準確地一擊斃命:“我妹妹呢?”

他對旁邊的人下了句命令,那人便走了。

若是她和阿雪都能活着離開這裏,她就帶她回家,姜夏想。

可她還沒想好去哪裏安家,那個人就回來了,身後沒有阿雪,隨從面露難色,搖了搖頭。

一股熱氣上涌,姜夏強行咽下,透過雨幕望着面前她朝思夜想的人,她想,也許他沒錯,是她一廂情願,國與國之間互相吞併算計乃常事,不是她這個公主也會是別的公主,不是他這個將軍也有別的將軍,抑或是諸侯王,都是很平常的。

可是她的妹妹沒了,沒人天天黏着她,阿姐阿姐地叫她了,阿雪才十來歲,本應該快樂無憂地長大,出落成蔡國王室最漂亮的姑娘,嫁一個愛她敬她的夫君,一生美滿幸福——可現在什麼都沒了。

劍身沒入他的胸口時,他沒有任何躲避,生生的抗住了。

姜夏意外又慶幸,因為他未曾閃躲,所以劍刺下的位置離他的心臟還差了不到一寸。

她不要他的命。

你既然是一代名將,就該留着命去平定邊疆,造福百姓。

背後皮膚被刺開,力道直衝胸口,她感受到心臟破裂的聲音,這個人是真的想要她死的,她來這裏就沒打算活下去,只是背後捅黑刀真是不上道。

天邊驚雷滾過,她捂着胸口慢慢倒下去,他想要接住她,卻被慌亂中圍上來的士兵和大夫阻擋,無能為力。

接連不斷的閃電映出他蒼白的臉和驚恐的眼神,姜夏有些想笑——怕什麼,你又死不了,死的是我啊。

雨夜裏的風一如既往的冷,她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凝固住了,捅進她胸口的怕不只是一把普通的劍那麼簡單,看來是個內行人捅的黑刀,要她的命還想要她魂飛魄散永世無法轉生,真狠。

大概是人疼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失去痛感,反正一向怕疼的她此刻竟然也不覺得怎麼疼了,就是冷得很,身體裏的熱度隨着力氣一點點流失,她躺在地上,任雨打風吹,心想自己這次應該是真的要死了,不然她怎麼會看見師父,江淮的救命之恩她還了,師父的養育之恩還欠着呢。

師父一向嬉皮笑臉的,雖然他長得年輕,但姜夏也總覺得他有點為老不尊,此刻卻臉黑得跟個什麼似的,一劍劈過來,圍着的人群瞬間被劈倒了一片,倒是一點也不怕誤傷她。也是,他不過離開個把月,她闖了這麼大的禍,不劈死她都是好的了。

胸口插着的刀子好像不是刀了,刀身一點點融化,融進身體裏,流經四肢百骸,鑽得她哪裏都不舒服。皮膚上突然傳來一陣暖意,姜夏勉強看了看,她的師父是真的來了。

姜夏一顆破裂的心徹底安定下來,她閉上眼,涼風拂過耳畔,送來師父的聲音:“師父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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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間麵館渡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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