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9年前……
距離程軒經歷第一次大變動已有一年時間。
雖然還在上小學，可他眼裏已有股不屬於他年齡的顏色。
娜娜曾不止一次地遠遠看着他。
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的沉默。
班上流傳着關於他的謠言，有各種版本的。有的說他媽爸已離婚，有的乾脆說他媽不要他了，更離譜的是有人說他精神不正常。
她每天都能看到他接受其他同學的嘲諷、卻露出不動聲色的笑容這一幕。可她從未在意，頂多只是看看而已。
謠言漸漸被一些家長知道，許多孩子都被警告離他遠一些，當然也包括姚娜。
一天又過一天。
日子平淡地流淌着。
直到一天的體育課，她才真正記住了他的臉。
那一天依舊是平淡的一天。
陽光慵懶地照在大地上，大地的水汽一點一點地蒸騰，整個世界瀰漫著悶熱的氣息。
這種天氣，很容易中暑。
她就是不幸被中暑“打中”的目標之一。
體育課還沒活動幾分鐘，老師就讓同學解放了。這樣的天氣，所有的人都會統一地往陰涼處鑽。
姚娜感覺到身體有些輕飄飄。頭卻重的像鉛塊一樣。渾身有脫水的感覺，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半昏迷狀態。
幾個平時和她很要好的女生一邊扇着扇子，一邊漫不經心地沖她打招呼，然後都迅速地躲進樹蔭下。
她揉了揉昏沉的眼睛，擦了擦臉，也想尋找一處陰涼地。
一瓶清涼的礦泉水伸到面前。
瓶上還沾着晶瑩的、涼爽的小水珠，瓶內的水清澈透明。
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股涼氣迎面而來。
順着拿着瓶子的手看去。
“你看起來不太好，應該是中暑了吧。”由於有過特殊的經歷，小小年紀的程軒已變得很敏感。“喝了它也許會好一些。淡鹽水，學校有專門賣的。”
姚娜愣了愣，眼睛對上了那雙黑白分明的如水一般清澈的雙眼。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她沒有去接過水，反而轉身飛快的跑開了。
沒有特殊的原因，只是因為想起同學對他的嘲諷，只是想起家長的暗暗告誡，只是……看到他純凈的雙眼……
“將近七年了，你的眼神還是沒有變化。”
程軒淡淡的笑了笑，他的笑容淡到化為虛無，彷彿早已忘記了當年發生的事，只有微微僵硬的手才真正表現了他的內心。
“你為什麼會來？”
“我去問翔中了，他告訴我你在這裏。”
程軒撓了撓頭，一臉孩子氣。
“噢……”他點了點頭。
“他說你狀態不是很好。”娜娜的語氣略帶詢問。
“你現在看呢，覺得我怎麼樣？”他笑了笑。
娜娜沒有回答，她觀察着程軒的臉色，他的膚色變成了蒼白的顏色，和醫院裏冷冰冰的牆面一樣，看起來明顯是重病患者，但精神似乎還不錯。
程軒微笑着看了看她，眼神又轉向別處。
“我來看你，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唔，的確有些，不過咱們是同學啊，互相往來沒什麼不好的嘛。何況咱倆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學啊，這樣想也就沒有什麼奇怪了。”
“其實我從小學開始就一直在關注你。”
“……”程軒把視線轉了回來
“說來你也許會不信。”她笑了一下，“自從你把水遞給我的那次起，我的視線就再也沒從你身邊離開。”所以才會讓父母把自己轉到你所在的學校。
程軒看起來有些緊張。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次我接過了你遞來的水，咱們是不是會變成另外一種關係。”娜娜的呼吸有些急促。
“也許吧。”程軒嘆了口氣，“但現實已經是這樣啦”
她笑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說出來比較舒服而已，知道嗎，其實你真的是個優秀的人。我用了七年才明白你只是自己不承認自己優秀罷了。”直接來說，你是自卑。
程軒的身體僵了僵。
“我喜歡你，可我卻不了解你，感覺越接近你，你反而離我越遠。”她苦笑了一下。
“有嗎？”他有些不太明白。
娜娜深吸了口氣。
“曉晨很關心你。”
“噢噢，她……知道我病了？”程軒皺眉。
她想起了翔中的話……
……
“程軒狀態不好，他很敏感，如果你去看他，不要告訴他曉晨已知道他的病情。”翔中的神色有些黯然。
“為什麼？”
“我感覺，如果他知道曉晨已了解他的病，也許……他就不會在這個城市呆下去了。不告訴他，應該是正確的。你去看他時就會明白了。”
……
“……沒有，她……並不知道。”
程軒嘆了口氣，似乎還很高興，他並沒有去注意娜娜有些心虛的神情。
“那你不要告訴她噢。”
這次她沒有問“為什麼”，她能清楚地感覺到程軒和曉晨兩人的相似。同樣的關心對方，同樣的了解對方，也同樣清楚地了解對方對自己的感覺，但卻都不承認，同樣……
娜娜沉默了。
程軒也沉默了。
氣氛變得很微妙。
屋裏只剩下窗外傳來的汽車開過的聲音，以及門外偶爾人們推過病床的聲音。
氣氛變成了小孩子玩時吹出的肥皂泡，一碰就破碎。
程軒碰碎了“泡泡”。
“那曉晨現在怎麼樣？”
“還好啊，她學習還是那麼用功，每次的作業全對，上課老師提問也都會……”
“她的病好了嗎？”程軒有些吃驚。
“什麼——嗯，沒有，她每天都要去醫院，也很辛苦。”娜娜的眼神變得有些苦澀。
“她一定會好的。”程軒莫名其妙地說出這麼一句話。像是在對娜娜說，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一定會好，那你呢？”娜娜突然冒出一句。
“啊？”
“那你的病怎麼辦？是白血病啊！我問過醫生了，他說你的血型特殊，至今還沒找到合適的骨髓，而且你昏睡時間越來越長了，你難道都沒有感覺嗎？”
程軒沒有說話，他緩慢地把頭轉向窗外，外面的天空灰濛濛的，連一絲純白的顏色也沒有。他又緩緩地看向她，眼神很淡很淡，有一絲釋懷浸在眼裏。娜娜感覺到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喉嚨也在收緊，肺里的氣彷彿都被擠出來了。
“不用擔心。”他淡淡地說。
娜娜愣住。
“不用在意。”他笑了笑，“就算治不好也沒有關係的，我並不在乎。”他說的很輕鬆，可笑容卻有些勉強。
“可是我在乎！翔中會在乎！曉晨……也會在乎！還有你爸媽更會在乎！”
程軒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所以不要說治不好，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娜娜的眼圈有些紅。
“他們……不會在乎。”程軒輕輕地說，娜娜看不懂他的表情，“他們不會在乎，一直以來，都只是我一個人。”他喃喃地說。
娜娜想起了他的過去。
肩膀微微顫抖。
程軒的手抬起來，晃動一下，又放了下去。
“可是你還有我們，”娜娜閉了眼，“你還有翔中，還有曉晨，你並不是一個人。所以……不要只活在過去。”她搖了搖他的肩。
他茫然的看着她，眼裏的光漸漸消失。
“你還是回去吧，下午還要上課。”他轉過身背對着她。
娜娜有些黯然——果然應該勸曉晨來看他。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回頭看時，程軒似乎也在看她。很奇怪，站在灰濛濛的窗前，程軒的身體反而是純白的顏色。她想起了曉晨，然後果斷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程軒低着頭，站在窗檯前，窗台上面，有幾滴“水”滴落。
娜娜背對着門，仰着頭，不讓自己的淚水因看到程軒的痛苦而流下。
天空依舊陰暗。
時間就像快馬一樣迅速地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