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在折母看來,折絳已經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的年紀,卻還只有一個女兒,現在肚子裏懷的還是個女兒,她就有些擔心。
怎麼就不是個兒子呢。
家中五個兒女,其他四個第一胎都生了兒子,只有小女兒一個，女兒一個接一個往外生，這也是碰到了好人家,這要是嫁在別人家裏，可能婆母早就逼着納妾，怎麼的也要生個庶子出來。
她萬幸中又帶點憂愁：有時候就是這樣,先是生了一個女兒,以為是先開花再結果，結果後面一個個的,都是女兒,這都是有先例的事情。
就好像隔壁的寧家,寧家那老婆子年輕的時候還說不羨慕她後面連着兩個兒子,可是現在老了,不還是羨慕的緊嗎？沒有兒子,就只能過繼別人的，聽說現在那家裏鬧騰的很呢，不外乎就是婆婆想拿捏兒子,就怕因為不是親生的將來兒子不聽話嗎？
要是折絳後面也一溜串的也全生出女兒怎麼辦？她心裏犯嘀咕：沈家老大也只生出了一個兒子,必然是不肯過繼給折絳的，那難道要從別人那裏過繼？
這一胎還沒出來，她就想起了過繼的事情，然後就覺得閨女以後說不得要被不是親生的兒子欺負，倒是回去又哭了一回。
再到沈府來的時候，便有些神神道道：“這是我給你在佛前求的轉運佛水，你待會沖了喝了。”
她的意思是喝下去后一定生兒子，把閨女給換了。
折絳嫌棄的看着那燒了的紙灰，頗為頭痛：“阿娘，你怎麼又亂來了，我不是早告訴你了，這東西沒用，不說騙人，就說你平常燒了書本，能喝的下去嗎？”
她煩死了，“我如今見什麼吐什麼，你還拿這個給我喝，是嫌我吐的不夠嗎？”
這般懟了幾回，可算是將折母懟回去了，可這老太太，一副心思覺得為她好，心裏又悶，有什麼話都不肯跟兒女說，憋啊憋啊，等憋到折絳要臨盆的時候大出血一回，別人嚇的臉色大白，好不容易生了出來，一屋子人求爺爺跪菩薩時，她倒好，想的是，這以後壞了身子，可再怎麼生兒子？
不管她想的是什麼，沈明臻那邊是真害怕了，一個勁的問：“不是說好的很嗎，啊，不是說好的很嗎？”
他差點就想死了。
平慧也哭哭噠噠的守着折絳不肯走，“阿娘，你不要離開平慧。”
聽的折絳想哭：“阿娘好好的，不走啊。”
李夫人嘆氣：“我行醫這麼多年，就在你家這兩個身上翻了船，好好的，怎麼就都大出血了呢？”
這種事情很難說的清的。
折絳倒是看的開：“有驚無險就成。”
沈明臻被嚇的連連點頭：“以後也不要生了，堅決不生了。”
李夫人便沒有多說話，只悄悄跟折絳道：“看着兇險，但卻沒傷到根本，這次要養，估計要養四五年呢。”
折絳就道：“不強求。”
她是不強求，沈明臻卻是嚇破膽了，自個做賊似的吃藥，折絳後來才知道，這人竟然讓李夫人給他開了避孕的葯。
折絳：“.........”
行吧。
由於這次驚險的生產，沈明臻一瞬間成了個徹底的妻管嚴和......跟屁蟲，他現在也不出去應酬了，做了藩院院士之後，自認為仕途已經到了盡頭，整天呆在家裏.......嗯，養媳婦抱閨女，看的折絳眼睛脹：要是再給他一個保溫杯，加一點枸杞，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幹部啦。
折絳覺得要是再給他配個音，那就是：好嗨哦，好像人生到達了巔峰。
這什麼跟什麼嘛。
她笑嘻嘻的給沈明臻說規劃：“兩個閨女了，你可要快點攢嫁妝了。”
沈明臻這才覺得責任重大，開始拿着賬冊本子嘰嘰歪歪的，什麼這個給平慧，這個給平瑾——哦，這個是二女兒的名字。
折絳也不打斷他，只是平慧在旁邊聽的煩躁，指着沈明臻那點錢道：“阿爹你全給妹妹吧，我不要。”
沈明臻就大吃一驚：“為什麼不要啊？”
平慧認真道：“就那麼點錢，還不抵阿娘的一半呢。”
沈明臻：“.......受打擊了。”
折絳就在旁邊看笑話，可等了幾天，她就笑不出來了，而是震驚十足的看着被帶上來的窈窕少女，臉上都不知道擺何種表情了，“母親，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折母就拉着她細說：“這個丫頭是從雲州帶過來的，賣身契都在我這裏握着，我待會就給你，你帶回去，先讓她生個兒子，然後將孩子抱在你自己身邊養着——”
折絳尖聲打斷她的話，“我再問你一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折母就嘆氣，“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我都多大的人了，還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現在還小，不知道沒兒子的壞處——”
她依舊是一副為你好的架勢：“你仔細想想，母親還能害了你嗎？你跟姑爺現在好，可以後呢？我聽李夫人那意思，是你之後都不能生了——孩子啊，你聽母親一句勸，先養一個兒子在身邊，萬一等以後有了，你再做打算。”
折絳知道折母為她好的打算。
但她有點接受不了，僵着臉道：“阿娘，沈家的人都還沒說話呢。”
折母就道：“沈家的人，到底跟你隔了一層，等以後她們塞通房妾室的，難道你還能拒絕不成，還不如你先自己抱養一個妾生的，這樣以後對誰都好。”
折絳：“........”
她蹭的一聲起來，就氣沖沖的回沈府了。
折母在後面喊，還捂着心臟道：“脾氣怎麼還這麼大呢？”
這事兒折卉不知道，他們如今搬到了衛平巷那邊，三個兒子也入了學院，丈夫如今好似也有些清醒了，正要好好過日子，美滋滋呢，結果大半下午被母親叫回去，被告知今兒上午發生的事情。
折卉毛都炸了，“你這是作孽呢！好好的家你偏要攪和，阿娘，你做這事情怎麼不跟我商量下，你這麼跟絳絳說，你就瞧着吧，那丫頭不恨死你！”
折母就喃喃解釋：“我都是為了絳絳好啊。”
折卉哎喲一聲，趕緊讓人套馬車去沈府，將閨女放在折母這裏，道：“你真是氣死我了，人家沈家還沒說什麼呢，你上趕着去做什麼啊。”
於是折絳剛回到家生悶氣，就見折卉奔過來了，“你生氣了？”
折絳斜眼看她：“你不生氣？”
折卉就道：“阿娘都是好心，就是沒想清楚沈家的情況。”
折絳就嘆氣，抱着平瑾緩緩道：“別說了，我都清楚。”
可光她清楚有什麼用，折母不清楚啊，第二天她親自來了沈府，折絳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笑了，“阿娘，我知道，在你看來，你沒錯。”
她輕輕道：“可在我看來，你傷害到我了。”
她笑了一聲，“你性格懦弱，總得讓人哄着。”
她上輩子沒媽，這輩子的母親也不靠譜，可她心裏，總有一個柔軟的地方是留給折母的。
哦，原來母親的關愛是這樣的。
她從來都不恨折母。
因為她記得，折母的手曾經抱着她，哄着她，給她唱過兒歌，親自給她穿衣服，做鞋子，她嘴巴挑，她就每天換着法子給她做好吃的。她曾經，很是將她當做依靠的。
她溫柔的像天上的仙女。
這應該就是母親了。
所以即使後來發生那件事情，她依舊不恨，她還要顧忌她的情緒。
她先還為自己這種精神感動過：瞧，我在委屈求全。
可是後來就抱怨了，她從沒跟人說過，其實她的陰暗心裏想着：為什麼要我哄着啊，憑什麼要我哄着啊？
她越長越大，越長越倔，直到出嫁的時候要嫁給沈明臻這個紈絝，折母又哭的兩眼紅腫，她都還想過：怎麼又要她哄了？啊？憑什麼啊？
誰來哄她呢？
她搖搖頭，覺得自己這些年是在是太傻了，“母親，你坐下吧。”
她抬頭，見折母又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嘆氣道：“你看，你又這樣了。然後不哄你，你可能就要暈過去了。你脆弱的像條隨時要失去水就會死去的魚。”
折母震驚：“你在說什麼呢，絳絳，你是不是，是不是恨上我了？”
折絳搖頭：“我從來，從來沒有恨過你任何事，無論是你對我做什麼事情，我都不恨你。”
她永遠也忘記不了，她上輩子失去爸爸之後，是折母和折爹，以及折家的哥哥姐姐們給她的溫暖。
她曾經認為這個事情真的無解，可是現在，她突然明白了。
事情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其實也有責任的。
“母親。”，她問：“你當初，為什麼會將我捨棄呢？”
折母蹭的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形容狼狽，搖頭擺手道：“你在說什麼呢，什麼捨棄，我，我先回去了。”
折絳就問：“阿娘，你看，就是這件事情，我也沒恨過你，你沒必要小心翼翼。”
她緩緩彎起嘴角：“我也，沒必要，整天哄着你了。”
你我都不是孩子了。
母女之間，這樣有氣不敢發，有怨不敢言，活的太累了。
她索性一次性說清楚：“我那段時間無論做出無論多過分的事情，你都小心翼翼的讓着我，如今你再做出讓我生氣的事情，我也要哄着你，阿娘，我累了，你累嗎？”
折母：“.......”
她都要暈過去了。
“你知道了？”
“全家都知道吧。”，折絳道：“都應該是知道的，都在自欺欺人。”
她定定的道：“阿娘，你今天做的事情，我很傷心，若是除了你的任何一個人給我領來一個妾室，我都要懟回去的，可唯獨對你，我第一想法是，啊，不能說你，否則你又要暈過去了，否則你又要跪在佛前求原諒了，否則你又要自殺了，否則你又要折磨自己了。”
“於是我沒說您，我只能氣自己，可我實實在在的是生你氣了。”
折母捂着心臟，上氣不接下氣。
折絳眉目一挑，“你看，你又這樣了，你這樣，心疼的只能是我，你這樣還能嚇着誰呢？你這樣十幾年了，可你身體比我還好呢，看的我難受。”
折母哭出來，就要跪下：“絳絳，絳絳，我對不起你。”
折絳也不去管她，而是道：“阿娘，你跪了，你好受些了嗎？我難受的很。”
折母：“........”
折絳：“你看，又要我哄你了。”
她揉了揉額頭：“我說實話你不信，固執的覺得自己要以死謝罪，日日折磨自己才好，可你這樣，不是在折磨我嗎？我們在相互折磨啊。”
折母暈了過去。
折絳嘆氣，喊人叫大夫，然後守在床前，又有一點後悔：怎麼突然之間沒忍住就說了出來了？
可是這世界上沒有後悔葯吃了。
沈明臻回來的時候，折絳就這般如此如此這般的道：“我當時就沒忍住。”
可是心裏卻輕鬆多了。
沈明臻從後面抱住她輕輕道：“絳絳，有一句老話，叫做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如今出嫁了，那就是我的人啦，從前種種，咱們都忘記吧。”
他慢慢道：“你啊，就是太喜歡記事了。”
“我最不放心的便是你這點。”，他道：“你看着開朗，對世事都不在乎，可你卻事事都在心底琢磨了，算過了，什麼都往最壞的方面去想，可你看，你嫁給我時，懷着孤苦一生的想法來的，可我們現在，不是人人都羨慕的嗎？”
他輕輕摸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拍，像是在哄孩子：“我們都長大了，知道這世間之事難有兩全，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你一直跟自己說，你不恨你的母親，可你卻記了十多年了，沒有一日不記着的，你這種不恨，卻比恨更讓自己和他人難受。”
折絳頹然往他身上一靠，“我錯了，對不對？”
沈明臻歪頭親了親她的額頭，“沒錯，我的絳絳，怎麼都沒錯，我家絳絳，就是太天真了，覺得自己很偉大，可她忘記了，自己其實很想找個人依靠，想有個人哄她。”
他笑起來：“絳絳——你看，你有我了。”
我哄你。
我就是你的依靠啊。
***
折母醒了之後，正好就聽見了沈明臻這番話，她努了努嘴，最終沒說什麼，只是忙不及的要回雲州去。
“你大姐姐現在安定了，本來說你大哥哥一家要來，可卻有了變動，我還是回去吧。”
折絳沒有阻攔她，“回雲州也好，大哥哥和二哥哥，阿爹小侄兒侄女都在雲州。”
折母看着她，突然道：“絳絳，你別恨我，我當年，是昏了頭，我太在意你阿爹了，太在意你阿哥了，我......我昏了頭。”
她默默道：“我現在想來，只覺得當時魔障了，可自從我想到了那個法子之後，我就停不下來了，我總覺得，我安排了董媽媽去救你，你不會有事情的，這要過了這一關，我們一家子人都會好好的。”
折絳正要說話，折母手捂住她的嘴，她道：“你先別說話，你聽我說。”
她道：“絳絳，我這輩子犯下的罪，我願意用一生去贖，可我真沒想到，你們都知道這件事情，尤其是你，絳絳，你應該告訴我的，你說你不想哄我，每次跟我吵架，第一個念頭就是不氣着我，讓着我，可你也該知道，我做阿娘的，在知道你說知道這事時，第一個念頭不是羞愧，而是——你該受了多少罪啊。”
她眼淚一點點流下來：“是，我知道，我懦弱，我總想給自己找借口，我總以為我做的，是為了你們好的，是為了大家好的，我還給你找了個丫頭，想讓她給你生個孩子，可這些，我真是實實在在為了你好的，你要是不喜歡，你就阿娘說，阿娘會改的，你不用，不用......不用讓着我。”
“阿娘，從來只望你們好，從沒想過，讓你們讓，讓你們哄。”
折絳眨巴眨巴眼睛，到底沒說什麼。
她不知道自己是哭還是笑。
這麼多年，互相折磨的夠久了。
她以為自己看開了，可她沒看開。
她以為自己很無所謂，可是她私心裏，卻覺得折母欠她的。
她閉口不言，折母也閉口不言，折家的人都閉口不言。
於是，大家一起裝聾作啞，大家都以為這樣最好，可是大家卻永遠記着這事情。
“就這樣吧。”，折母道：“你回去，不用記掛着我，你就開開心心的，我就好了，為娘的，只要兒女好了，阿娘就好了。”
折絳嗯了聲，折母又道：“絳絳——”
折絳哎了一聲，“怎麼了？”
折母嘴巴哆嗦着，“絳絳，阿娘，不是捨棄你，阿娘，只是覺得，你阿爹最看重你。”
她一滴眼淚流入嘴角：“你都不知道，比起你四個哥哥哥姐姐來，你阿爹那時候多看重你。”
“我做了糊塗事，以為這樣你阿爹就能回心轉意了，可你一定要信我，我從來，從來，沒有捨棄你，去保你大哥哥——”
折絳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折母捨不得放下車簾，可最終還是要走的，她緊緊的握着窗戶，喊道：“絳絳，你原諒阿娘——你要好好的。”
馬車越來越遠，沈明臻走過去，抱住在風中哭的不能自已的折絳，輕輕嘆氣。
他希望這是他最後看見他家絳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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