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個大師

六十二個大師

溫水水唔一下,抓着他的手往床下爬,猶疑着說,“他來給老夫人當說客?”

元空看她踩着鞋自己穿好衣衫,笑了笑,“倒沒有,外祖父順道過來用午膳。”

溫水水跟他一起出去,略有忐忑道,“他必定以為是我教唆你的。”

元空握緊她的手腕,“亂想,他對你怎麼樣你難道還不清楚?”

溫水水微尷尬,悶頭被他帶到茶廳。

楊老坐在窗戶旁邊,嘴裏嚼着糖冬瓜,手邊還放着熱茶,瞧他們進來,揚起手裏的零嘴嘖嘖稱奇,“原說太甜,沒成想越吃越有味。”

丫鬟們陸陸續續往桌上上菜。

元空溫笑,“少吃,齁着了也不好。”

楊老哈哈笑兩聲,自行坐到桌邊招呼他們,“都坐下來吃飯,站着幹什麼?”

元空落座,溫水水坐到他身旁,老實的不敢動。

楊老看出她拘泥,當先自己夾菜吃,調侃道,“我倒反客為主了,你們還不好意思起來。”

元空也往她碗裏夾了些肉片,淡聲跟楊老說,“外祖父在這邊用膳,只怕外祖母又得氣。”

楊老連揮手,“行了,好歹讓我安靜的吃個飯,提她傷神。”

溫水水稍微放鬆,往嘴裏吃菜。

元空沒吱聲。

楊老慢聲說,“我在崔琰面前不好說的太明白,許術提出的這個興學非常微妙,他後頭站着你二弟,你二弟背靠溫林兩家,當下許術放出去這個訊息,是要看陛下反應,陛下不排斥,自然的,溫烔和林遠虎也會藉機推舉,那興學的把握也就大了,如今陛下是在等玄明回來,一旦玄明回來,這事必然要有定論。”

元空按住筷子,“外祖父是說,興學勢在必行?”

楊老面色沉重,“咱們大魏這麼多年來一直是儒釋道各有所長,自陛下登基以來愈加倚重佛家,你要明白,他並不是真信奉佛家,實在是他那身病只有玄明主持能替他醫治,有朝一日這病根治,玄明的利用價值沒有了,佛家定也隨着衰落。”

“父皇痛恨病體,先前一直遲疑不想讓主持醫治,後來受方玄子誘騙服食幻靈丹,去了半條命,興學興儒家我能理解,道家他豈會同意?”元空不確信道。

溫水水瞅着他,“陛下生了病,只有玄明主持能治他,這不是威脅嗎?”

元空乍愣。

楊老點點溫水水,讚許說,“水水說到點子上了。”

溫水水靦腆的低笑。

“陛下給了玄明最大的體面,等玄明當真替他醫好病,威脅也就消失了,當初你母后被誣陷散播謠言他都能不顧及我和容家直接廢后,玄明更容易被他鄙棄,他隨便提拔其他教派,就算沒有道,也可以是旁的,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佛家遲早會被打下去,”楊老緩聲剖析道。

元空捏緊手,頓時難安起來。

溫水水小口啃着米飯,不免擔憂,“雖然我不懂興學,但科考本身就是儒學包攬,推崇這個就意味着天下的讀書人都有機會往上攀爬,這誰不願意呢?”

“有才學的人入科場,父皇也應該開心,”元空順着話推測道。

楊老眼眸泛深,“所以興學是個好的舉措,但斷斷不能由二殿下發起。”

元空替他盛了碗湯,“主持很快就會回來。”

楊老起身道,“我要進宮一趟。”

元空忙跟着他起來,“父皇不一定聽您的。”

楊老與他笑,“興學這個東西,若是早二十年,最適合去做的人應該是我。”

元空一頓,早二十年,楊老還在朝堂,那個時候他和林家分庭抗禮,林家在朝堂盤根交錯,自上往下巴結者眾多,曾有人戲言,這朝野上下循吏①者比比皆是,文武百官說的好聽人數多,但歸根結底也是黨羽派結,那些初初入朝的學子,要不然隨波逐流,和其他人一樣歸入權貴門下,又或者在翰林院中被遺棄,只等着哪日明弘帝想起來了,才有機會入朝,可是入朝了還是面臨抉擇,隨權貴,與他們醉生夢死,隨清流,為著朝政奔波,這些人太少了。

當初楊老門下有不少這樣的學生,寒門士子不受重視,即使有才,明弘帝說不用就不用,這舉朝寒門的力量極其微薄,他們沒有權勢,沒有銀錢,想做成一件事只能靠一腔熱血,但帝王要的是他們鞠躬盡瘁,他們想做事,得先讓帝王看見他們的價值,這些人的價值,抵不過權貴一夜逍遙的開銷。

“興學如果由你二弟督辦,他會讓那些支持他的學生出頭,這樣天下學子都會支持他,他贏得了民心,這是暫時的,如若他有機會登基,興學就會變質,往後寒門越發難出頭,朝堂中各個職務都可能塞滿了權貴的旁枝,權貴愈加高高在上,百姓只能世世代代被奴役,他們失去了翻身的機會,科考也失去了原有的意義,”楊老如是道。

元空說,“您去勸父皇,他莫非就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蕭笙祁在父皇面前甚是安分,您說的這些都是預知,父皇疑心太重了,不會聽您的。”

楊老拍他肩膀,“我不過是去提醒他一聲,他如果還有點腦子,就應該懂得,權貴是不可能真的擁立儒學,即使是國子監,那裏面都有各家權貴塞人,他要是真心實意想興學,就得找一個不是權貴的朝官出來,我不相信他這點都做不到。”

元空怔怔望着他,“您別去,我去。”

去了極有可能觸怒明弘帝,他年紀大了,不能再受懲戒。

溫水水慢慢劃掉碗裏的飯,細嚼慢咽再喝一杯水,才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們道,“……我有個問題。”

元空和楊老同時回視她。

溫水水緊張的揪着手,“就,就你們沒想過讓溫家和林家分開嗎?”

元空、楊老微懵,這溫林是枝理交接的,溫烔的夫人是林家嫡次女,如今蕭笙祁又是他們共同扶持的,溫烔再蠢,也不可能這個時候跟林家鬧翻。

元空與她淡笑,“你長在溫家,你父親和林家關係你應該明白,離心很難。”

溫水水稍有窘迫,“父親都能納妾了,還為了那個外室跟母親起爭執。”

她在楊老面前還是守禮的,該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

楊老聽着笑出來,“可你父親和他夫人也還是住在一個屋檐下,他們是一家人,吵架是一時的,他們的目標一致,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各奔東西。”

溫水水的臉燙起來,手足無促的捏着元空袖子,“……我父親那個妾室。”

元空挑起眉,“容鳶?”

溫水水連忙點一下頭,猶猶豫豫的看過楊老,又低下眼睛,細粉的唇微抿。

楊老瞬間覷起眼睛,“那個妾姓容?”

元空腦中飄過一絲驚訝。

溫水水這時小聲說,“如果老夫人願意……”

楊老搖頭,“她肯定不願意。”

溫水水便不說了。

“不過我試着勸勸,”楊老接後面道。

溫水水忍着笑沉默住。

元空蹙着眉道,“外祖父要真跟外祖母說這事,請把她撇開。”

楊老瞄過溫水水,轉步往外走,“這個是當然,省得吵鬧不休。”

他出外頭,元空搬着凳子和溫水水面對面坐着,“讓外祖母認那個妾室是容家人,然後呢?”

溫水水鼓着腮,“我父親這人極勢利眼,誰有身份他就捧着誰,這些年林月妍他也捧夠了,早對她膩煩,那個容鳶他正寵着,若是再發現她是容家人,父親鐵定是要給她抬身份的。”

“他和林家不止是因為林月妍的緣故,他還支持二殿下,”元空據實說。

有這一點在,溫烔絕對不可能貿然動林月妍的地位。

溫水水一歪頭,“那他不能再支持你嗎?”

元空顯而易見的皺眉,“顛三倒四。”

還真的顛三倒四,她一直以來恨溫烔,嘴上總掛着要報仇的話,現在又說讓溫烔歪屁股,這不是三兩句話就能成的。

溫水水說,“怎麼就不行了?他娶林月妍是想傍林家的權勢,現在他自己都是宰相了,也用不着整天看林家人的臉色行事,他要是容鳶跟容家有瓜葛,他指定高興,反正不管你登基還是二殿下登基,他都沒損失。”

元空僵着臉。

溫水水委委屈屈的瞧他,“是你們爭着要去說服陛下,明顯就要挨罵挨打,我才替你們想到這個好主意,你又怪我……”

元空是真對她沒轍,敲一下她的腦袋道,“外祖母得氣瘋了。”

溫水水沖他吐着紅舌頭,高興的撲到他身上撒嬌,“等你利用完了溫烔,再把他一刀剁了,讓他悔恨交加。”

她的語氣輕快,神情也天真,嘴裏卻說出極殘忍的話,就彷彿溫烔是坨肉,她和這個人沒半點關係。

元空心裏有些惆悵,他總覺得自己被她帶偏了,她比以前開朗許多,可是性情根本沒有緩和,他在她這裏就像是一堵牆,為她遮風擋雨,縱容着她胡鬧,他沒法對她苛責。

溫水水惴惴不安捧起他的下巴,細聲說,“我做好人的。”

元空提着她站直,“你做什麼好事了?”

溫水水絞盡腦汁,想了許久道,“我曉得自己有的事情做的不對,所以纏着你,想讓你把我看牢了。”

元空禁不住笑。

她厚臉皮的抱住他胳膊,“我壞的坦坦蕩蕩,又沒遮掩,你不許說我。”

“我說不過你,”元空一面摟住她,一面出了茶廳,回房補覺去了。

——

周府這裏怡然,紫東怡這邊可快翻天了。

“什麼!你讓我認溫烔那個小妾做侄女?”容氏扯着嗓子大罵他,“你羞辱誰?是覺得我容家沒人了嗎?”

楊老頭疼,斜眼飄過安嬤嬤,安嬤嬤匆忙關上門出去。

楊老放柔聲說,“這不是沒辦法的事?”

容氏叫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現在見不着我好,變着法兒來欺我,左右咱們過不下去,不如去陛下面前走一遭,和離算了!”

她說著就要哭。

楊老猛一拍桌子,“成天凈知道嚷嚷,就不能聽我說完?”

容氏一下噎住,“你是不是外頭有人了?回來磨搓我,我在府里等了你一上午,你回府就跟我說這些,阿宇被個小的勾走,你也不着調,是要我真活不下去,你們才如意是嗎?”

楊老深呼吸,片晌跟她好聲好氣說,“我今日去工部找阿宇了。”

容氏頓時着急,“他幾時回府?”

楊老沒接這話,往下說,“今早上朝,太常寺卿提出興學。”

容氏微滯,“興學?”

楊老解釋道,“興儒道。”

“那豈不是說,佛學要被壓制,”容氏立刻驚道。

楊老點頭,“許術此人慣會用幌子,阿宇那個二弟跟着他,這事要真做成了,功勞算在他二弟頭上。”

容氏揚聲怒道,“那還了得!”

楊老看火點的差不多了,開始跟她說,“許術一個人提出興學陛下只說考慮,但就怕到時候林遠虎和溫烔一起上奏,興學是好事,陛下不定就答應了。”

容氏跟他大眼瞪小眼,“那我認溫烔那個小妾做侄女管用?”

楊老給她分析,“據說溫烔對他這個妾室屬實疼愛,曾經還一度跟他夫人鬧不和,這個妾室也不容小覷,原先只是個外室,現在都能成他妾室,可見她在溫烔心裏地位不低,也不是讓你認她,不過是咱們往外散出消息,只說你弟弟的女兒南下時在路上丟了。”

“我弟弟沒女兒,”容氏一口否定道。

楊老手指着她,“平日裏看你跟小姑娘鬥法專會些招數,怎麼現在就糊塗了?就不能說你弟弟有個女兒嗎?”

容氏難得沒回懟他,瞪着他沒說話。

楊老接着道,“溫烔這人狡詐,真要被他發現他的妾室跟你家有關聯,他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容家是累世公卿,比林家的地位不知高多少,往先是陛下驅逐,容家才被迫離京,現在元空都入朝了,楊家也回來,顯然能看明白陛下的態度,這太子之位三個皇子都有機會爭奪,只看誰有本事搶到。

溫烔是個最識時務的人,這麼好的機會,他必定會抓住,到那時他就不止沾着林家的光,還能依着容家,往深了說,元空登基,他不用擔心自己會遭打壓,蕭笙祁登基,他更是風光無限,左右逢源,這誰都知道要怎麼做。

只要溫烔成了那個中立的,這興學光憑林遠虎一人鐵定無法實行,畢竟讀書人的事自然要讀書人自己解決,武夫豈能插手。

容氏還是感覺憋屈,“我家中姑娘誰不是嫁的正經人,哪還給人做妾的?我真認了她,這往後我們容家也蒙羞,這有個做妾的女兒,要被人指着鼻子笑。”

楊老哼聲,“只不過照着那個妾室的樣貌傳出風聲,又沒指名道姓定是那個妾,你素來不是最愛說疼阿宇,阿宇現在遇到難事,你為了你那點面子便推三阻四,還比不得水水一個姑娘體貼,照我說,你也別自個兒為阿宇好了,光嘴上說兩句,就沒見你做過什麼讓他順心的事!”

容氏前思後想,一咬牙道,“你說個什麼不中聽的話,我幾時不願意了,即是為阿宇好,我自然第一個贊同。”

楊老呼出一口氣,誇讚道,“也就深明大義這一次,好歹阿宇叫你一聲外祖母,不枉他孝心。”

“他若真孝心,就不會陪着水水住在外頭不回來,”容氏想起來就有些火氣,為著個姑娘跟她生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她是說的不好聽,可也是為他着想,總歸是孩子大了不聽話,她再生氣也枉然。

楊老奚落她,“你把水水趕跑了,還指望他貼你心?他能還俗可都是水水拉回來的,你就是死腦筋,水水有什麼不好?又不惹事,還無怨無悔的跟着阿宇,現在有幾個姑娘能做到她這樣的?”

容氏還嘴硬,“阿宇將來做了皇帝,後宮也得進人,難道任他們兒戲?”

楊老譏笑,“這大魏不是靠着皇帝納妃子穩下來的。”

容氏虎着臉,“你的意思,還要水水當皇后?”

楊老道,“有何不可?”

容氏瞪圓了眼睛,“那是後宮,哪能兒戲?”

楊老悵然淺笑,“絮絮過的太苦了,我不想讓阿宇再難過,他想做什麼,只要不越矩,我都願意替他爭一爭。”

容氏頃刻沉默。

楊老輕聲道,“往上三代,高宗陛下只有一任皇后,雖然子嗣不及其他陛下多,但當時還是景仁太子的德宗陛下能文能武,即便遠征北方突厥,也沒有敗手,如果沒有這位陛下,我大魏不可能如今日這般盛名遠播,那些邊遠小國也不敢來犯。”

容氏聽完這段話良久才說,“可現在是阿宇的父皇當政,朝堂上有溫林韓三家,阿宇想要衝破權貴枷鎖,太難。”

權貴之所以猖狂,有部分原因就在於皇帝也顧忌着他們,權貴會源源不斷的把貴女送入宮中,皇帝為了制衡,只能納妃嬪,後宮為什麼亂,亂的是前朝,前朝安然,後宮才平靜。

楊老呷着茶,“正因為如此,更不能讓阿宇也走這條路,他的後宮乾淨,他才能擺脫這幾家的桎梏,等溫烔和林家產生分歧,想要將他們拆開,然後清出朝堂,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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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囚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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