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胡耀邦
難忘關懷
我所知道的胡耀邦
我這一生在共青團系統工作的時間最長,共二十三年,從大學、區、市、省團委到團中央,可算是科班出身。胡耀邦同志從1953年到團中央任書記(後任第一書記),我與他當然有所接觸,並從他那兒獲得很多教益。
一
第一次看見耀邦同志是在1955年春。
當時我在青年團重慶市委任少年兒童部部長,到北京去參加全國第三次少年兒童工作會議。前兩次會議確定了總的目標:把少年兒童培養成為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但執行起來,普遍存在對少年兒童過多強調老實聽話,循規蹈矩的情況;掌握入隊條件既高又嚴,還要“長期考驗”,以致引起逆反的效果。這次會議強調了要培養少年兒童勇敢活潑的性格,正確掌握加入少先隊(當時叫少兒隊)的條件。
耀邦同志為這次會議做了總結報告。
耀邦同志顯然經過認真思考,但講的時候又是很隨意的。他沒有講話稿,像與到會的人談心似的,聲音洪亮,加之以手勢,極受歡迎。
他說:
說少年兒童是祖國的花朵,表示我們對少年兒童的愛護。但他們長大了要擔負建設新中國的任務,花朵經得起風吹雨打嗎?光要少年兒童老實聽話,當乖娃娃、小老頭?當小綿羊、小兔子?不行!要把少年兒童培養成小獅子、小老虎。彭真同志、賀龍同志多次就這個問題提醒過我。
加入少先隊的條件怎樣掌握,聽說大家討論得熱烈。有些地方,入隊比入黨還困難。我看這是對少先隊這個組織的性質和目的是什麼沒有搞清楚。少先隊是少年兒童的群眾性組織,它的任務是把少年兒童組織起來進行教育。是組織小部分少年兒童還是組織大部分少年兒童?我看越多越好,把所有少年兒童組織起來最好。不要搞關門主義嘛!把入隊條件掌握得那麼嚴,一年發展幾個人,將來要變成“零光蛋主義”。當然,入隊過程就要進行教育,但更重要的是把少年兒童組織起來教育!
這次會議怎樣傳達?大張旗鼓,不要小手小腳。這幾天氣溫下降,西伯利亞來了寒流,刮六級大風。我們傳達,就刮它個五級、六級大風。做工作,只要看準了,就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像農村過年,殺大豬,過大年。
這次講話距今已有四十二年,能回憶起這些要點,足見給我的印象之深。其中還有些生動的細節。例如講到對少年兒童的要求,耀邦同志主張要搞得簡單明了,讓少年兒童能記住。如果太多,記不住就沒有用了。他問:“《小學生守則》有多少條?”下面回答二十一條。他笑着說:“二十一條,這麼多,記得住嗎?不要說少年兒童記不住,恐怕教師、輔導員也記不住。這叫繁瑣哲學。”他還風趣地說,“二十一條,袁世凱也有個二十一條。”可惜事後這句話引起了誤會,聽說有關部門的同志有意見,認為不該把《小學生守則》的二十一條與袁世凱的二十一條相提並論。其實,耀邦同志雖相提卻沒有“並論”。
耀邦同志如此熟悉少年兒童工作,簡直是“行家裏手”,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以後才知道,耀邦同志參加革命早,十六歲即擔任蘇區湘贛省委兒童局書記,以後還擔任過蘇區少共總書記。
二
1964年春,我調到共青團中央工作,在《輔導員》雜誌社任總編輯。有一次耀邦同志邀團中央所屬報刊和出版社的總編輯座談,他在會上即席講了很多話,至今我還記得一些。
在談到少年兒童工作時,耀邦同志鼓勵從事少年兒童工作的同志,在實踐中研究理論問題。他說,馬、恩主要是剖析資本主義社會,顧不上研究少年兒童工作;列寧奪取政權以後,不久即逝世;毛主席一生搞革命,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國,也不可能有時間去研究少年兒童工作的理論。耀邦同志指着大家說,你們不要妄自菲薄,你們整天搞少年兒童工作,實踐出真知,關鍵是你們不要只顧實際工作,要把實際工作上升為理論。
耀邦同志十分強調報紙、刊物和出版工作要抓重點。他說,每期報紙和刊物都要有一兩篇重頭文章。這些文章應該是青少年最關心的問題,寫得要好,群眾才有興趣。不要脫離實際,不要不抓重點,不要怕花大力氣。一個季度,總要丟幾個“石頭”引起波瀾。半年或一年,一定要丟幾個“大石頭”,引起軒然大波,才會有影響。四平八穩,平均使用力量,隔靴搔癢,誰會注意你這張報紙、這個刊物、這家出版社?
無論報刊和書籍,都不要離開青少年的實際,這也是耀邦同志強調的。他笑眯眯地對一家報紙的總編輯說:“你們有一篇短文章,叫少年兒童不要喝生水。心是好的,注意衛生嘛!但辦得到嗎?絕大多數兒童在農村,有多少家庭燒開水給他們喝?農村的小孩,勞動累了,回家就用瓢從水缸盛滿水,‘咕、咕、咕’幾下就喝了。”耀邦同志望着在座的同志說,對青少年提要求,一定要符合實際才辦得到。
耀邦同志這一次講話(特別是講工作方法的部分),對我的影響很大。粉碎“四人幫”以後,無論我在哪兒工作都很注意這一點。
三
1964年舉行了共青團全國第九次代表大會。耀邦同志再次當選為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但不久他被任命為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三書記兼陝西省委第一書記,以後又因病回北京療養。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了。
北京的大中學校首先亂起來。按照黨中央的意圖,團中央派了大批領導和幹部以工作組的名義進駐北京市的中學。可是《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一出,全國開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許多中學生沖向團中央機關,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四處揪斗工作組成員。團中央機關幹部也建立了“紅衛兵”和各種戰鬥組織,揪斗各類“牛鬼蛇神”。我期待着上面表態,沒想到上面竟下令“改組團中央書記處”。
幾個月時間內,團中央機關成了北京市的批鬥重點之一。機關內外,貼滿揭發“三胡一王”(即胡耀邦、胡克實、胡啟立和王偉)的大字報。耀邦同志本來在生病,可以不管團中央的工作,但他看到團中央的領導遇到困難,便主動站出來,表示要與書記處同舟共濟。江青趁機抓住耀邦同志不放,說:“這個‘紅小鬼’是自己跳出來的。”每天有數千人最多上萬人(主要是“大串聯”的學生)來參觀,擠得大院水泄不通。只要大院站滿人,就有人高呼:“把胡耀邦揪出來示眾!”於是由看管“三胡一王”的人把他們從機關大樓二層會議室的窗戶揪出來,讓他們站在一個類似陽台的地方,向“革命群眾”認罪。從胡耀邦起,自報家門和交代“罪行”。最多的一天,被揪出來示眾九次之多。可貴的是,耀邦同志承認自己學習不夠,工作上有許多錯誤,執行了修正主義路線,但從沒有承認過是“三反分子”。
我那時早被機關群眾揪出。雖沒有被看管,但行動已受限制。
1964年,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第九次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胡耀邦同志再次當選為團中央第一書記。圖為團中央機關代表大會的工作人員合影
白天除勞動外,必須在辦公室寫檢查。同在一棟大樓,對耀邦等被揪出的情景,聽得見,看得到。當時,我已在共青團系統工作了十七年,耀邦同志在我心中有很高的威望。我和耀邦同志直接接觸不多,但在幹部中流傳着的關於他的美談,深深地印在我心裏。幾乎所有的團幹部都說他刻苦學習馬克思主義原著,博覽群書,知識面廣;領會中央的精神快,深入實際,聯繫群眾,經常有獨到和精闢的見解;做報告生動活潑,很少套話,極受歡迎。特別是耀邦同志平等待人講民主,能聽取不同的意見,不少幹部敢於和他討論問題,甚至爭得面紅耳赤,不但不算“犯上”,還會得到他的讚揚。對某些政治運動中蒙受冤屈的同志,耀邦同志好打抱不平,他曾代表書記處向這些同志公開道歉,脫帽鞠躬。這樣一個好的領導同志怎麼會一下變成“三反分子”,受到這種侮辱?公道和天理到哪裏去了!我想起國外的一些政變和反革命事件,既膽戰心驚,又十分不平。
有一天中午我回家吃飯,剛下樓就看見耀邦同志被人從窗口揪出來,頭被按得低低的。我不忍心看,匆忙走回家,坐在飯桌前。用手蒙住眼睛,眼淚一大串一大串地從指縫中流下來。
我愛人問我怎麼了,我說:“不該這樣整耀邦!”
不用說,我沒有任何勇氣出來表示不同的意見。“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改組團中央書記處是中央決定的,革命群眾運動的“大方向是完全正確的”。我入黨二十年,從要求“民主、自由”到信仰馬列主義,再到迷信偉大領袖,願做“馴服工具”,已經不敢獨立思考了。“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這個“指示”既搞亂了我的思想,又為自己找到某種“解脫”的借口。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只要當天不鬥爭我,我做完勞動(無論掃廁所或蹬三輪),就下班回家,盡量不去考慮第二天的事。
我相信有不少幹部和群眾尊重和同情耀邦同志,只是我處於被審查的地位,沒有人和我交換意見。但有一件事能說明問題:有一天“造反派”頭頭突然宣佈要抓“叛徒”。原來耀邦同志在他的日記中記敘了一位群眾對他的關心,問他每頓吃幾兩飯,身體好不好,令他感動。當時,我覺得耀邦同志太天真!已經被隔離審查,竟不知世事險惡,還寫什麼勞什子日記。
“大串聯”停止后,對耀邦等同志的示眾也取消了,改為大批判。大字報鋪天蓋地,批判大會不計其數。我不知聽到多少揭發出來的耀邦同志的“罪行”。有人揭發他反對毛主席,證據是他說過“太陽也有黑點”。有人揭發他反對“林副主席”,證據是他反對無論什麼事都要突出政治,說“游泳時要突出鼻子,不然就要嗆水”。有人揭發他反對“中央文革領導小組”,證據是他說過“康生這個人一貫‘左’”。有人揭發他反對“又紅又專”,證據是他演講時,講“紅”是假的,講“專”才是真的。有人揭發他“生活特殊化”,證據是他有一次回家鄉,想起小時候抓黃鱔,居然夜間打起火把去抓鱔魚……不過,我聽來聽去也聽不出耀邦同志有多大的“罪行”,大概我真是“修正主義的苗子”,物以類聚,嗅覺早不靈了。
在大批判的高潮中,我貼了一張大字報揭發耀邦同志“反對毛澤東思想”。依據是1964年耀邦同志給有關報刊總編輯的講話,說毛主席既搞革命又搞建設,“不可能有時間研究少年兒童工作”。這種胡亂上綱的大字報,既是我“思想混亂”的表現,也是我人品污點的暴露。我沒有頂住當時的壓力,想藉此劃清界限,保自己。我對不起耀邦同志,儘管多次自責、懺悔,都無濟於事。
四
“造反派”打內戰的時候,兩派都揪斗耀邦同志。1968年初,軍代表進駐機關,美其名曰要把“牛鬼蛇神”集中起來學習,實際上是關押起來,實行所謂“群眾專政”。
關押的地點是機關南院(后被稱為“牛棚”)的一棟西式平房。門前有兩棵大洋槐樹。進門的一間系“專政小組”的辦公室,裏面的三四間房子一共關押大約二十多個“牛鬼”。
我有幸和耀邦同志關在一間屋子。同室還有四人,一共六人。大家睡在靠南牆的地鋪上。屋子中間,有三張小桌子和六把椅子,供學習和寫交代材料用。
南院有一個《專政條例》,主要是限制人身自由,不許外出(上廁所都必須得到批准),被關押的人不能互相交談,等等。耀邦同志是團中央“最大的走資派”,幾乎所有被關押的人都要和他劃清界限,生怕和他沾邊。
在南院的幾個月裏,找耀邦同志外調的人很多,似乎他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寫材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一天三頓飯,大家排隊去食堂,飯後又排隊回來。“專政小組”還故意找碴兒,在南院安排了兩三次批鬥耀邦同志的會。儘管人人都是“牛鬼”,是批鬥的對象,但鬥起耀邦同志來,總有些人不甘落後。可能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動機,也可能迫於壓力講的是違心之言,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劇。
耀邦同志患有痔瘡,每天早晚都要用藥水洗。這樣,早上他得先半小時起來,而且免不了有些聲音。有人心理負擔重,晚上睡不好覺,被耀邦同志驚醒后,多次指責他。有一天早上我先醒來,看到耀邦同志起身,輕手輕腳,十分小心。但可能他太緊張了,一不小心把銅盆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被驚醒。有人破口大罵:“胡耀邦,你這個人就是自私自利!你每晚上吃了安眠藥倒床就打呼嚕。我們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兒,你起來就把大家鬧醒。光這一點就該鬥爭你!”
耀邦同志站在那兒,既委屈又尷尬。
有一次要到西郊勞動。前一天下午做語錄牌,每人一個,用來掛在背包上。因為在勞動,看管鬆動一些。耀邦站在旁邊,看人做語錄牌。他忍不住評論:“你這個做得太花哨了。”
“胡耀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做語錄牌是政治任務,什麼花哨不花哨?你對毛主席是什麼感情?你以為自己還是第一書記,仍在指手畫腳?”
耀邦同志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他解釋不清。
一次我上廁所,親耳聽見有人向“造反派”頭頭告耀邦同志的狀。
有一天我在看《北京日報》,第一版上橫排着一篇社論,標題是“打倒譚震林!”耀邦同志看見了,來向我借報紙。我當然不敢借給他,擺了擺手,又用手指了一指“專政小組”辦公室。他顯得很失望。
耀邦同志的個子比較矮,我只比他高一點兒。凡排隊,我們總在最後面,吃飯也常在一桌。因為我過去和耀邦同志少有接觸,無嫌疑可避。有一次分配我們兩人一起勞動,是在機關浴室附近一間房屋的牆壁上端,打通一個缺口。我記不清站在什麼地方,反正容不下兩人同時勞動。工具是一把鎚子、一根短鋼釺。耀邦同志說:“我們一人打幾錘,一人勞動時,另一人就喘口氣。”儘管沒有談別的事,但我們靠得很近,有一種親切感。
一天下午,“造反派”的一個頭頭和一位解放軍到南院,叫耀邦同志跟他們走。我以為是又有人找他外調了。過去每遇這種情況,耀邦同志總是立即收拾一下桌子,拿着《毛主席語錄》就往外走,一般在吃晚飯前回來。這次也一樣,只是把衣服的扣子扣錯了。解放軍提醒他,他才把扣子扣好。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沒有回來吃晚飯,不知為什麼。晚上洗腳的時候,一位擔任過耀邦秘書的同志悄悄問我:“耀邦為什麼沒有回來?”
當晚我已睡著了,大約近十二時,被兩位解放軍戰士叫醒:“胡耀邦的被子在哪兒,把它捲起來。”
我聽從命令,捲起耀邦同志的被子。他們抱起被子,把桌上耀邦同志的書籍和所寫材料統統帶走。我躺在地鋪上,想不出耀邦同志被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耀邦同志從此離開了南院。看得出來,其他“牛鬼”也感到奇怪。不久,報紙刊登了中央召開八屆十二中全會的消息。我恍然大悟,耀邦同志大概出席了這次會議。以後果然被證實了。據說因許多中央委員都被打倒,為湊足法定人數,耀邦同志被指定出席。既然出席了會議,當然也就“解放”了。
我在1969年3月才離開南院,還沒“解放”。被關在南院的人大多數是團中央的部處級以上幹部。回憶這個過程,深感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不僅思想被搞亂,人性也被扭曲了。
五
1969年4月,團中央幹部被“一鍋端”到河南省潢川縣黃湖“五七幹校”。耀邦同志參加了黨的“九大”,稍後也到幹校來勞動。
許多人為耀邦同志參加“九大”感到高興。“造反派”頭頭卻大肆宣傳,要大家不要以為參加了“九大”的人就沒有問題,還指手畫腳地傳達“九大”的小組會上對朱德、陳毅等同志的圍攻。我聽了心裏很難受。
“不要以為胡耀邦參加‘九大’就沒有問題了。他沒有被選成中央委員。”為了進一步“消毒”,這個頭頭廣為宣傳:“我們問胡耀邦看見毛主席有什麼想法?他居然說過去開會離毛主席很近,這一次離毛主席很遠,沒有看清楚。大家看胡耀邦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是一種什麼感情?”
我和耀邦同志不在一個連,基本上沒有接觸。按軍代表的安排,耀邦同志到各連勞動和徵求意見。我在二八連,曾看見耀邦同志,並向他問好。有天晚上他在我們連聽取“走資派”對他的意見,我因臨時被派工,沒有參加。據參加了會議的“走資派”講,耀邦同志一開始就說:“是我不好,我連累了你們,對不起你們。”我聽了頗為感動。
有關耀邦同志的情況經常在幹校中流傳:耀邦同志在校部大會上做的檢查很感人,好些同志當場就流了淚;耀邦同志勞動積極,插秧一天能插六分地,能扛很重的糧食麻袋往倉庫送,還到幾十里路以外去拉石頭;耀邦同志的學習抓得緊,夏日高溫,蚊子又多,晚上多數人在室外乘涼,他卻在蚊帳里讀《資本論》;耀邦同志與群眾打成一片,一些小青年(印刷學校學生和幹部子女)經常和他打打鬧鬧,叫他“老胡”,要他拿錢買糖請客;耀邦同志被評為“五好戰士”;等等。這些正是耀邦同志的本色,是誰也抹不黑的。
以後,耀邦同志因健康狀況不佳,回到北京。召開黨的“十大”時,上面指定團中央只選一名年輕幹部,沒有耀邦同志。耀邦同志在北京閑居,讀了大量的書。偶爾見報,也多是參加一些老同志的追悼會,而且排在最後:“還有生前友好胡耀邦。”
“文革”進行了四五年,許多人遠不像初期那樣狂熱,不少人開始想問題。耀邦同志再次受到團中央幹部的愛戴。1972年春他回北京探親,不少人去看望他,我也是其中之一。耀邦同志的客廳很簡單,一套舊沙發。客人來請喝茶,過年時有點水果糖和大花生,但很少有人動它們。倒是耀邦同志偶爾要剝花生吃。
一位同志重新分配工作,臨行前去向耀邦同志告別,約我陪他去。耀邦同志得知他將回四川工作,顯得高興,講了許多鼓勵的話。他強調幹部既然出來工作,群眾就對你有期望,你就要敢於大膽工作。有的幹部出來工作后,縮手縮腳,使群眾失望。他問:“有些幹部很消沉。消沉有什麼用?沉到嘉陵江,沉到長江,再沉到太平洋?……”
當我提到耀邦同志解放初在川北行署工作時,引起了他的回憶。他眼裏閃着光輝,不斷用手摸着自己的頭,興奮地說:
“那時剛解放,很多人沒有工作,土匪鬧得很兇,老百姓擁護共產黨,又害怕共產黨待不長。怎麼辦?當時我就在行署所在地南充,大修房子,修百貨大樓,修新華書店,既穩定了人心,又解決了部分失業問題。”
耀邦同志身處逆境,仍然十分關心國家的命運,我們深受鼓舞。不過當時“文化大革命”還在進行,大形勢沒有變,耀邦同志的期望難以完全實現。
“耀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耀邦的精神的確很可貴!”
這是我們跨出耀邦同志家門后的對話。
我開始考慮自己今後的工作問題。估計軍代表不會讓我留在北京工作,能爭取回四川最好。何況調我到北京工作時,我就向省委組織部表示將來在共青團工作“畢業”后,要回四川。有一次去胡克實同志家,遇見他在晉綏工作時的老戰友苗前明同志(原四川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當時他已出來工作。我一說出自己的願望,苗前明同志立即表示支持。這樣,我給軍代表寫了報告,較快地得到批准。1973年6月,我從幹校回到北京,併到耀邦同志家裏去向他告別。
“您過去說,要把在共青團工作當成‘大學’來讀。我在共青團工作了十七年,的確受到了很多教育。”那天我的心情很激動,幾次哽咽得說不下去。“像朝氣蓬勃,努力學習,深入實際,調查研究,聯繫群眾……都是在共青團工作中學到的。”耀邦同志說:“這都是我們黨的好傳統。”
這次談話只有我們兩人。耀邦同志主動對我說:“經過林彪事件,我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黨內的路線鬥爭很複雜,要獨立思考,不要隨風倒。沒有認識清楚之前,可以思考,暫不表態。千萬不要頭腦發熱、隨風倒,更不能盲目地吹喇叭、抬轎子。”
“中央文革”曾指責團中央“修透了”,但我和許多同志並不這樣看。我把耀邦同志這一次談話當成在我共青團“大學”畢業“典禮”上校長的講話。
我調回四川以後,沒有機會和耀邦同志聯繫。我為他復出在中國科學院工作感到高興,又為他再一次被打倒感到難受。擔任過耀邦同志秘書的戴雲同志,當時在四機部工作,多次出差成都。我與他是“牛棚”中的患難之交,從他那兒能聽到一些耀邦同志的消息。我曾經希望戴雲勸勸耀邦同志,有些事少管、少表態。戴雲不贊成我的意見,他說:“這也不管,那也不表態,胡耀邦就不是胡耀邦了!”
我放棄了自己的建議,從心底願意耀邦同志永遠保持他的本色。
六
粉碎“四人幫”以後,耀邦同志先後在中共中央黨校、中組部和中宣部工作。他組織和支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大力平反冤假錯案,是人所皆知的事。
我當時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出版社的同志解放思想,採取“立足本省,面向全國”的方針,陸續出版了一些好書。我知道耀邦同誌喜歡讀書,不時選寄幾本給他。不久得到他的秘書梁金泉同志給我寫的回信:
你兩次給耀邦同志寄的書都收到了。耀邦同志讓我給你寫一封信,向你表示感謝。如來京辦事,歡迎來家說話。
既然歡迎“來家說話”,以後我到北京總想去看望耀邦同志。有時約戴雲一起去,有時單獨去。不過我的心情很矛盾,既想去又怕打擾他。好在如果他有空,他就把我當成“送貨上門”的調查研究對象。問工農業生產情況,了解某個人表現,徵詢某些問題的意見。既接見了我,又不浪費時間。他的問題,有的我能夠回答,有的無法回答(如工農業生產情況),因此我也不敢多去看他,怕“考不及格”。
有一次我去看望耀邦同志,他問到老團幹部廖伯康的情況。我說:“政策沒有完全落實,但他工作的幹勁一直很大。”
“這就好嘛!”耀邦同志讚許地說,“幹部就是要干,不好好乾算什麼幹部?”接着又問我,“你認為現在幹部中的主要問題是什麼?”
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僅按自己平常的感覺回答:“前一段主要在落實幹部政策,使大批蒙受冤屈的幹部出來工作,這是完全必要的。但有些幹部出來工作以後,想自己的問題(如職務、住房、子女安排等)過多,缺少幹勁和奉獻精神。”
“你說得對,有這個問題!”耀邦同志說。
另一次,我和戴雲、丁磐石(原《中國青年》雜誌社副總編)一起去看耀邦同志。那時他已到中組部工作,很忙。我們按時(大約在晚上八時半)到耀邦同志家,耀邦同志正在審批文件。稍等了一會兒,耀邦同志放下筆,興緻勃勃地和我們握手,並問:“今天談點什麼?”
誰也沒有回答,耀邦同志自己講起來。主要是說我們黨成立以後面臨兩大任務:一是推翻三座大山,實行新民主主義革命;二是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建設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國家。第一個任務完成得很好,第二個任務卻受到許多的干擾,特別是“十年浩劫”。這是很大的教訓。現在思想明確了,得好好地干幾十年。
“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耀邦同志說,不無遺憾。他望了望我們三人,對戴雲和磐石說,“你們兩人也可能看不見了。”然後對着我說,“李致,你年輕一點,有可能看得見。”其實我們三人的年紀差不多,不知哪一點使他產生了錯覺。
“現在要抓緊時間好好乾。”耀邦同志說,“我到中組部以後,連橋牌都沒有打過了。”我們都知道耀邦同志過去愛打橋牌。
直到耀邦同志的秘書來提醒,我們才依依不捨地離去。寫到這裏,我不禁懷念起戴雲,他不幸在1980年逝世,年僅五十三歲。
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時,耀邦同志已到中宣部工作。閉幕式結束那天晚上,耀邦同志在中宣部、文化部聯合舉行的茶話會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代表們紛紛去向他敬酒,我也是其中之一。當他發現我的時候,對我講了一句話:“你們不要搞‘宮廷文學’。”
我完全不知道耀邦同志所說的意思,但當時人多,不便交談。茶話會結束后,立即趕到耀邦同志家裏。他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我說沒有理解他剛才說的話。
“有關四川的古詩詞,你們自己出版好了,”耀邦同志說,“何必一定要出毛主席圈閱的?”
原來是我們出版了《詩詞若干首》,內容系1958年成都會議時毛主席所選出的詠四川的詩詞,印發給參加會議同志閱讀的。我向耀邦同志說明:“出版這本書的時候,還不許出版古詩詞。我們是打着毛主席的旗號衝破這個禁區的。”
“總理的詩是他年輕時寫的,用得着出那麼多嗎?”耀邦同志又問。
我回答說:“群眾太尊敬和熱愛總理了。有關總理的書都暢銷,這是人心所向。”
耀邦同志沒有堅持他的意見。經過交談,互相理解。我免去了思想負擔,但也受到提醒,更感激他對我們出版社的關懷。
四川出版了《在彭總身邊》。這是彭總的警衛參謀景希珍口述,作家丁隆炎執筆的。這本書記敘了彭德懷在廬山會議前後的一些感人事迹,在國內引起很大反響。1979年9月,北京的幾位朋友寫信告訴我,耀邦同志最近在中宣部的一次會上說:“昨晚我躺在床上,一口氣讀完《在彭總身邊》,寫得很好,很感人。”可能與耀邦同志的講話有關,許多報紙轉載、許多電台廣播了《在彭總身邊》。
丁隆炎接着寫了《最後的年月》。這本書忠實地記敘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對彭德懷的殘酷迫害,展現了彭總的高貴品質,是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鐵證。編輯流着眼淚審稿,工人流着眼淚排字,九天印出了四十萬冊。剛一發行,即在北京、上海、成都等地引起轟動。可是卻有人以莫須有的罪名指責作者,以致暫停發行。出版社一再向上申訴,均無效果。沒有辦法,我只得去找耀邦同志。
耀邦同志聽了我的陳述,顯得有些猶豫。這是因為有不同意見,他感到難處。但我知道耀邦同志的為人,便據理力爭。我說:“您叫我們出好書。現在好書出來了,又不許發行,而不準發行的理由又站不住腳。”
我望着耀邦同志。他終於表態了:“你們可以——”同時兩隻手各向左右擺動。但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發嘛!”他說。
一股暖流傳遍我的全身。我說不出任何感謝的話,儘管眼睛已經濕潤。帶着耀邦同志的意見回到成都,經過一年多的奮鬥,主管部門最終准予內部發行。
不久,耀邦同志擔任黨中央總書記,從此我再沒有去打擾他。
1997年8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