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創傷后的應激障礙
夜雲乾淨的像一條玉繩掛在天上,拴在一輪如鏡的滿月之上。漏彩疏薄的月光下,一彎溪水漾着浮光,浮着殘花。
水面上掠出一戴着紫藤花、細眉杏眼的女孩的倒影。絕影眯起眼,打量着自己這張陌生的臉蛋。他將紫藤花摘下揉碎,接過冥花大將遞來的一漆藤絲儒巾戴在頭上,方覺得自己有了些英武之氣。
他又將兩隻沾滿血的手伸進水裏,不斷地揉搓洗拭。
寄生人偶在其身後笑道:“上殿二大人,你何不舔手上那倆女人的血去吃?”
絕影擦着手站起來說:“這白狐妖女人的血很不幹凈,血里有股說不上的味道,我哪裏敢吃。”
寄生人偶揩了一指自己臉上的血,嗅了嗅,詫異道:“我聞不出來,感覺與常人的血沒什麼二樣。”
絕影望着一青、一白兩個女人遁去的方向,大有深意地說:“這倆人年紀輕輕,劍法卻恁地恐怖,一定經歷過非凡的遭遇。而她的血像是被改造過...”
“她往自己血里注入毒素了?故意引你吸吮,為了毒死你?”寄生人偶問。
絕影搖搖頭,道:“並不像,感覺是她身體出現了什麼可怕的變化。”
他又捶了下手掌,恨恨說:“可惜讓她們跑了!這等有趣的高手,真想咬一口,讓她們成為我的夥伴!”
寄生人偶笑起來,說:“她可是能單殺上殿一劍氣分身的怪才,又早尋好了退路。咱們倉促之下捉不住她,這也無需懊惱。”
面具女人咿呀呀地嚷了幾句,冥花大將翻譯道:“下殿七大人已為您準備了幾個可口的人饅頭,咱們早點過去吧。若再耽擱,只怕會有北極島的人來此勘察異樣。”
絕影點了點頭,與這三人瞬間消失在了皮皮花海。
青城腳下,小院中。
王仙兒、相思和石頭從爬滿彘人魂的院門中跑了進來。他們望見小福女正垂着頭癱坐在地上,公孫紅冪滿臉關切地摟着她,飛鼠則皺眉在打量小福女。
木橋之上,王右丞與一繫着蝴蝶紋飾裙衫的小美女在竊竊私談。
王仙兒戴着人面蜘蛛的面具,歪頭瞅了一眼,開心地叫道:“嫂嫂,你怎麼來啦!”說罷,輕飄飄一跳便站在了小喬兒身邊,伸手摟住了她的腰道:“我以為你不理我們了,兀自擔憂傷心了一整天哩!”
小喬兒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從納戒里取出五六串丸子,道:“捨得了誰,也斷忘不了你。喏,你最愛吃的關東煮,快吃吧。”
王仙兒歡呼一聲,摘掉面具,像個傻妞一樣狼吞虎咽起來。
小喬兒拉着王仙兒,對王右丞說:“你不讓我將今晚的事說出去,我便不向上級報告了。反正除了蛇潮一樣的藤蔓,我也沒看見別的。不過...”
她很想勸他,若真遇到棘手的事,一定要與自己商量。但看到新婦打扮的公孫紅冪,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只拍了拍王右丞的肩膀,期艾艾地說了一句:“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完鬆開王仙兒,豎起一張傳送符,化作一團蝴蝶光芒飛走了。
王仙兒囫圇吞着丸子,指着天笑道:“嫂嫂的傳送符越發好看了!”
王右丞掐了一下她,微聲斥說:“你這個上輩子餓死的貨,就知道吃,怎不知攔她在咱家裏多說一會話?!”
王仙兒委屈地小聲囁嚅:“你惹了她,又不是俺...”
另一邊,石頭朝他倆喊了起來:“主子,大姐頭像是瞎了、聾了!”
王右丞微微吃驚,疾步走過去。只見小福女一頭青絲垂在臉上,兩隻手死死摳進砂石里,低着頭在自言自語。
“相公,她...她聽不見我說話...”公孫紅冪握住小福女的手,結果小福女的手指在她掌中不斷撓起來,似失去了觸覺,分不清人掌和砂石了。
王右丞撩開小福女的長發,捏着她下巴將她的臉抬起。眾人望見小福女的雙眼空洞洞的,失了聚焦的點一樣,在左右亂晃。
她嘴裏不住嘟囔:“你是弘茜...你是弘茜...”說著兩眼的淚已濕了王右丞的手指。
“福兒姐...福兒姐...”王右丞輕輕喚她,並在她耳邊蚊聲說:“弘茜已死了,我是小色胚子啊。”
小福女獃獃地凝向他,看到他滿是血和黑灰的臉,身子一個激靈,斷斷續續地吐道:“別吃我...別吃我...”
石頭納罕道:“大姐頭怎像丟了魂兒?”說罷俯下身來,在小福女面前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不要!”王右丞急忙拉住他。
但為時晚矣,小福女聽見這‘啪’的響指聲,繃著的神經立時斷了。她滿臉驚恐,牙關打顫,發了瘋一般不斷地拍起掌來,尖着嗓子大喊:“阿丸!阿離!你們快快出來,快快出來!有個怪物,有個怪物女人她要殺我和弘茜!”
但她的雙仙鈴已受了損,只能徒然晃出“叮鈴鈴”的響聲。
石頭苦着臉,望着暴怒的王右丞,攤着手說:“主子,我也不曉得她會被一個響指嚇成這樣啊。”
王右丞嘆了一口氣,詢望向飛鼠。
飛鼠捋着鬍鬚,皺着眉說:“這丫頭被花海里的幾個怪物嚇破了膽,又似目睹了什麼可怖到極點的東西,雖死裏逃生,但神智有些不清不楚。”
他看着眾人全是擔憂的神情,仍如實地講:“這是精神創傷造成的應激反應,對人的影響可大可小。一千多年前,我棲息的地洞附近有一窩猞猁妖,它們經常捕殺兔妖、鼠妖等小妖。終於有一日,小妖們忍受不住,找來玄烈大人報仇。玄烈當著四隻小猞猁妖的面,活活將它們父親的腦袋一棒子、一棒子地捶成了碎末。又薅着它們的腦袋,逼它們用最血腥的法子親手殺了它們的母親。四隻小猞猁,當場瘋了一個,有兩隻事後成了痴痴傻傻的愚兒,但有一隻小傢伙只消沉了月余,竟走出了這段陰影,後來反而成了玄烈的妖將之一。”
飛鼠打量着抓狂的小福女,接著說:“可見每個人的內心是不一樣的,應對精神創傷的行為特徵各有不同。尋常人,自然飽受觸目驚心的經歷折磨,一輩子擺脫不了精神桎梏的人大有人在。性格本就反人性、缺乏羞恥和同情心的人,卻絲毫不會受影響。內心堅毅、常遊走在生死邊緣的王小兄弟,你至多會對世間曲直、修仙界的叢林法則有了新一層的認識而已。這個小姑娘,她殺伐果斷、機靈透頂,我瞧不過是一時迷了心竅而已。但她雖對敵人和普通人毫無憐憫,卻對友人抱以最大的善意,又第一次陷入瀕死的絕境,只怕精神創傷會對她多少產生些影響。如今只能找一些安神的葯給她吃,守着她好生睡一覺,其餘的就要看她內心是否足夠強大了。
他說著,指上凝出一團劍氣,輕輕點在了小福女額頭。小福女立時安靜下來,又換成喃喃自語的樣子。
公孫紅冪聽罷,急忙喚出新買的千里蝶,命其飛去北極當鋪買葯,又讓相思去整理客房給小福女住。
王右丞打斷她,道:“福兒姐從今往後便要跟咱們一起住了,她就住在你二樓的套房好了。”
言下之意,他要與自己像真正的夫妻日夜同睡,公孫紅冪內心一陣竊喜。她遂與相思攙着小福女上樓,道:“我先替她洗洗,今晚守着她睡。”
王右丞點點頭,說:“真是辛苦你了。”
“我們不是一家人么,哪來這麼多生分的話”,公孫紅冪情深深地說了一句,便上了樓去。
王右丞拎着王仙兒的脖子,道:“你也去!福兒姐若真發起瘋,操縱仙品級的仙器作亂,你姨娘一定應付不來。”
他身體虛弱不堪,無法運起劍氣,這一抓遂用盡了渾身力氣,卻沒將王仙兒搡動半分。
“呃...你身子愈發沉了,到底吃了多少東西?!學宮筆記里有云:小蜘蛛的壽命只有幾個月,不久以後就會變成小蜘‘豬’。如今看來,果真不假!”他打趣道。
王仙兒尖着一隻小牙在粉唇上,嗲嗲地道:“姨娘今天才喂仙兒吃了二十幾碗面,沒給太多東西吃哩!”
“二十幾碗?!”王右丞想到廚房裏小盆大小的海碗,禁不住道:“你他喵的不怕長成肥婆...”未說完,他複眼瞧見王仙兒左眼綠色妖丹中的人面小蜘蛛竟長出了一顆微微尖牙。
看着她唇上那根新紮出的牙,他心中一動:“仙兒的妖力進化了?”
飛鼠在旁邊“呵呵呵”笑了幾聲,儼然十分得意。
王右丞趕緊沖他拜了兩拜,道:“有勞先生栽培舍妹啦!”
飛鼠捋着鬍鬚,也不謙讓,心中覺得王右丞奉承地還不夠。
王右丞看在眼裏,急忙又說:“先生果然是寰宇間第一大妖,乃能因材施教的無上妖師,是我蠢豬一樣的妹子在修鍊路上的明燈,為我憑生僅僅見、古書上亦不曾有過的絕頂高明的神仙...”
一通滔滔不絕的馬屁直拍地飛鼠眉開眼笑,其緩緩笑道:“老傢伙哪裏有你說的這麼神,不過十分只沾了九分罷了。”
“先生真是太過謙虛,太過自謙!謙虛使人掉肉肉,難怪先生身材如此苗條,肌肉線條比我還勻稱....”
飛鼠如敲木魚一般拍着王右丞的腦袋,哈哈大笑說:“你與玄烈大人背後的那群怪物結了梁子,竟還有心情調侃老傢伙,我真是太喜歡你啦!可惜老傢伙沒資格教你,不然定收了你做徒弟。不過心中到有一句話要送你....”
王右丞垂手道:“請先生不吝賜教。”
飛鼠捋着鬍鬚,一雙寒眼幾將他內心看透,悠悠地說:“天地有正氣,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這世界雖不曾善待你,但你需在苦難中品溫情,於忍耐中悟生命。善養汝浩然之氣,方成正道矣。”
王右丞肌骨一涼,其受面具女人和寄生人偶教唆,欲日後不分正邪,盡吞天地萬物靈力、妖力的心驟然怯了。他抬眼望着飛鼠,慚愧地低頭說:“先生果真良師,小子受您教了。”
他這句話是真心的。
飛鼠微微一笑,道:“如此,等葯來后,你便休息吧。今夜我來守夜,你可放心些。”
“小子仗先生庇佑,感激涕零。”
“呵呵,老傢伙抄一句你侍妾的話:都是一家人,哪來這麼多生分的話”,飛鼠說罷,一道白影跳在了豎樓頂上,把着一壇酒賞起月來。
石頭拽着王右丞的衣角,陪笑說:“主子,我也不睡,守護你和姨娘!”
王右丞彈了他一個腦瓜崩,道:“你這擄貨下賤的東西,熬不過一個時辰就昏死了,趕緊洗洗睡去吧!”
石頭見他不惱自己驚嚇了小福女,心中大喜,忙不迭要跑走。
王右丞又拽住他,問:“吳起和苦閑大師傅呢?”
石頭趕忙回道:“他倆一早出去了,一直未見回來。不過我...”
王右丞見他神色緊張,追問起來:“不過什麼?快說,不然我今晚就給把你相思妹子破了瓜!”
石頭忙抱住他,嬉笑起來:“別別別啊,主子。您是小說戲文里擁有後宮三千的主角兒那般的人物。我妹子還小哩,哪裏承得了您的恩寵。”
他頓了頓,望向王仙兒。
“仙兒是小蠢萌,你但說無妨”,王右丞道。
王仙兒嬌哼一聲,叫道:“哥哥才蠢哩,我去找姨娘玩,才不聽你們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話!”說罷屁顛顛地跑進了廚房,偷吃東西去了。
石頭見她走了,才遞聲給王右丞:“咱們門房的牆薄,昨夜我聽見吳起小哥在說夢話,忒古怪了!”
王右丞現在最怕‘夢話’二字,但又不得不聽,緊着眉聽石頭繼續講。
石頭悄聲說:“昨夜那小哥大半夜發了夢魘,不住大喊什麼‘千魂陣,有個小孩跟着俺,那老人皮舔了你一口’這樣的話。嚇得我一夜沒睡好哩!”
吳起和苦閑果然去了什麼古怪的地方!
王右丞心中嘆說:“我他喵就不能遇見一個正常的活人么!”
他告誡石頭不要將這些話說出去,便放了他回去睡覺,自己亦上樓泡了澡、換上了公孫紅冪熏好的袍子。
不多時,石崇領着一郎中打扮的人趕了過來,其身後還跟着一隊家奴,每個家奴手裏都捧着一個藥箱。
王右丞迎下來,不好意思地說:“擾你清夢不說,還費你帶了這麼大陣仗來。”
石崇捶了他胸口一小拳拳,笑着說:“我還嫌這些葯不夠哩。這位扁鴉師兄是醫仙館駐我那兒的神醫,定能妙手回春,將福兒師姐的病看好。”
扁鴉急道:“石師弟謬讚了。我需望了師妹的病症才好下藥,斷沒有未見面就打包票治好人的道理。”
王右丞與扁鴉行了禮,引着眾人上了樓。
一行人又忙活了半個時辰。扁鴉亦說小福女遭了過度的驚嚇,挑了幾瓶葯交給公孫紅冪,對王右丞道:“每樣喂師妹吃一丸即可,不過也只能佐她安神而已。是好是壞,全依仗她自己啦。”
王右丞心知精神上的病是無葯可根除的,不然修仙界豈不全是開心小能手了,遂對扁鴉和石崇謝了幾謝,引着他們回去了。
摩柯允谷因輸送靈力助自己逆轉火卒劍的奧義,早在凈土大殿時就陷入了深睡。無人在耳邊聒噪,周遭一邊寂靜,王右丞更覺困頓,便上了樓撲在床几上睡死過去。
辰牌時分,天陰沉沉起來,又飄起了雪花。
一團如膏柔膩的嬌軀貼在了他身上,王右丞緩緩睜開眼,見是頂着兩隻黑眼圈的公孫紅冪。
“你真一夜未睡啊,”王右丞舒了下身子,摟起她的腰枝,與她親了個嘴兒。
公孫紅冪輕推着他,憂心忡忡地說:“相公,小福女她好像失憶了...”
(又少了一個收藏,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