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醒
時間流逝,李理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三年了。
三年裏,他的身體並未有絲毫好轉,但總算不再急速地惡化。他還是照常的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偶爾哭兩嗓子練練氣,唯一的變化,就是他的意識已經可以在睡夠之後自動蘇醒,雖然只有那麼一小會兒,但對於已經明了自身處境的他而言,這一小會是那麼的寶貴。
李理是在新曆183年3月30日出生的,按照時間推算,他的第一次蘇醒是在4月30日——大致上是這樣,在此之前他沒有意識,而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蘇醒。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更多次。
第二次他是被人吵醒的,一群人在喧鬧,有個白袍怪拿水潑他,他懶得抗議,勉強地轉了轉眼珠子,又昏了過去。後來,根據其他人的回憶,他推斷那應該是他的百日洗禮儀式,在這個儀式上,他正式擁有了這個世界裏的名字——里奧里奇*昂納多。
此後,李理開始斷斷續續的蘇醒,時間不定——他也懶得計算那個,反正他是否清醒在其他人看來根本沒區別,他的意識不足以支持他展開任何行動,甚至連思索都很勉強,直到前一陣子,他才真正有了每天一個小時的清醒時間,於是他花了很長時間來熟悉思考,然後整理思緒,現在,李理終於可以驕傲地宣佈:“我有正常人的思維能力了!”
好吧,儘管很可笑,但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值得慶祝的事情。李理決定再接再厲,儘快恢復正常人的語言能力,於是,當瑪麗正在幫李理按揉身體的時候,蘇醒過來的李理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喊出了一聲“媽媽”。
事實證明,媽媽這個詞兒在人類世界裏,無論任何種族都是通用的。巨大的幸福感瞬間擊倒了瑪麗,她兩眼泛着淚花,一下一下地親吻遍了李理的小腦袋,顫抖着確認:“我親愛的里奧里奇,我的小里奇,你在喊我媽媽?哦!天父在上,你仁慈,你寬大,你無所不能……”
無辜的李理茫然地望着她,他聽不懂瑪麗嘴裏噴薄而出的任何一個字眼兒,但他能確定,這聲媽媽起到了應有的效果——儘管他的發音是那麼的含糊不清——事實上,初次開口的嬰兒都這樣,他只不過是比一般的嬰兒晚了兩年而已。
被驚動的其他人紛紛趕來,於是這條驚人的消息迅速地被傳播了出去——昂納多男爵大人家的病秧子小少爺開口說話了!
淳樸的農夫村婦們真心地為李理祈禱:願仁慈的天父保佑小少爺恢復健康,茁壯成長,成為昂納多男爵大人那樣偉大的人物——天知道從來不幹活的昂納多男爵哪裏偉大了……
亂鬨哄的鬧了一陣,卧室里終於只剩下了昂納多一家三口,而其中只有李理是清醒的,至於他那神經脆弱的父親和母親,還沉浸在狂喜中無法自拔。
瑪麗一個勁地要求李理再多喊兩聲媽媽,她是這樣誘惑李理的:“寶貝乖,喊媽媽,喊一聲親一下……”
而特瑞則立誓要馬上教會他喊爸爸,他的方法比較簡單粗暴——直接拽着李理的小手按在自己胸膛上,爸爸、父親、你老子,方言俚語一起上。
李理完全不明白他的雙親到底想幹什麼,但他很乖巧地喊了幾聲爸爸媽媽,得隴望蜀的瑪麗抱着李理,溫柔地對他循循善誘:“里奧里奇,寶貝,我是媽媽,他是爸爸,你是里奧里奇,我的小里奇。”
這次李理明白了,他的名字是里奧里奇,里奇大概就是自己的昵稱了。但是他並不滿意這個名字,更不滿意這個昵稱,於是顫巍巍地橫過小手指着自己,翻來覆去的一個單詞:“李理!李理!”
瑪麗使勁親李理,這明顯是不滿意的懲罰:“寶貝,不是里里,是里奇,來,跟我念,里……奇!”
但是任憑瑪麗和特瑞怎麼糾正,李理就是不鬆口,甚至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嚎一嗓子給他們聽,好在挫敗的兩人提前放棄了,開始改口叫他李理。
於是李理來到這個世界后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清醒,就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滿意的名字——呃,雖然這暫時只是他的昵稱。
取得了重大勝利的李理很快就沉沉睡去,清醒的時間遠遠沒能達到他所估計的一個小時,因為他的身體和精神還不能適應這麼“劇烈”的活動。
開口說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容易,他的意識對身體的控制力太薄弱了,那種有勁兒使不出來的感覺簡直能讓人發瘋,他覺得自己從沒像今天這樣焦躁過,如果不是因為“爸爸媽媽李理”都是單音階的詞,他估計自己會真的瘋掉。
但是,對於這個脆弱的身體來說,劇烈的感情波動是危險的,所以他毫無徵兆地睡了過去,因為休眠是唯一能夠規避這種危險,同時降低腦力消耗的手段。
意猶未盡的瑪麗繼續她未完成的工作,溫柔地按揉着李理那幼嫩的小胳膊小腿,偶爾用唇去親吻,再用臉頰拭去口水留下的痕迹,她的神態是如此溫柔,她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愛意,這讓她整個人都煥發出不一樣的神采。
特瑞寬厚的笑着,他似乎只會這一種笑容,但是不得不承認,一個稜角分明的硬漢流露出這種笑容,真的會讓人感覺很溫暖。
醫生和牧師治不好李理那奇怪的昏睡病,但他們清楚這樣持續昏睡的後果,嬰兒的生命總是那麼脆弱,在這個醫術科技統統不發達的世界更是如此,一個健康的嬰兒應該在三到四個月內學會爬,這個時間最晚不能超過六個月,絕對不能超過八個月——六月不能爬意味着這是一個癱瘓痴獃兒,如果八月還不能爬……
瑪麗或許不是一個合格的男爵夫人,但她絕對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給嬰兒活動肌肉是件無比枯燥,又無比需要耐心的麻煩事兒。不能輕,輕了沒效果;不能重,重了傷身;必須持續,不持續會急速萎縮;必須全面,不全面會長成畸形。
時間是一種很難定義的概念,生活快樂,三年會顯得很短,生活壓抑,那麼三年又太漫長。
旁人絕對無法想像,瑪麗和特瑞是如何堅持過這三年的。
艱苦,壓抑,看不到任何希望,與此相比,為李理治療所花費的大量金錢反而不足一提——那真的是一筆很龐大的數字,醫生為李理調製了一種特殊的藥劑,用來保證肌體發育,裏面有幾種成分很是昂貴,僅僅靠男爵那份不算小的田產並不足夠,瑪麗還搭上了她的嫁妝,以及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所有遺產。
就算是經過了他們如此精心的照顧,那些侍奉神的牧師們也曾隱晦的暗示過,先天不足的李理不可能活過20歲。
在這個盛產早夭嬰兒的時代,這樣的付出並不常見,也很難讓人理解,在大陸東北苦寒之地的蠻人王國薩沙,父母們甚至會直接殺掉先天不足的嬰兒,以免毫無意義的浪費資源。
但瑪麗和特瑞就是毅然決然地為李理付出了一切。或許,是因為連老天都認為他命不該絕,才將這兩個與眾不同的父母賜予給他吧。
溫柔地摩挲着,瑪麗順着手指掠過的地方貪婪地凝視着李理那蒼白、瘦弱的身體,這個漂亮的、眼睛比自己更美麗的、有着一頭柔順栗發的、如同瓷器般脆弱的小生命,是她從未與之交流過但最最愛着的兒子,瑪麗相信,不會再有人能夠像她一樣愛着他了。
不懷好意的人污衊她,說她的自私刻薄、野蠻無禮活該要遭報應,看看,她的兒子生下來就是個白痴,那麼大了還整天睡覺,不是報應是什麼?!那些污穢怯懦的小人、虛榮淫蕩的所謂貴婦們,他們嘲笑她、打擊她、詛咒她,那都無所謂,有什麼大不了的?時間是那麼珍貴,不去與人明爭暗鬥,就又可以多幫兒子多擦洗按摩幾遍身體。
心疼她的人勸說她,放棄了這個孩子吧,可憐的小里奇,他的身體太糟糕了,註定要養不活的,你還年輕,為昂納多男爵再生養一個健康的孩子吧,不要為他耗費太多心血……但是瑪麗從未動搖,這是她的兒子,是父神賜予她最珍貴的禮物,誰都沒有權利讓她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放棄。
艱難的三年過去,被人認定為白痴、病秧子、註定養不活的李理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雖然造成這種情況的病因還不清楚,更談不上如何克服,但是,起碼已經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還能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疲憊地向後靠去,那寬闊溫暖的胸膛總是能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一隻溫暖的大手同時撫在肩膀上,丈夫沉默的支持,迅速消去了她驟驚驟喜后的一絲不安,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滴滴答答地敲成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