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君子報仇

第92章 君子報仇

喬榮嘴唇哆嗦,眼冒怒火,直視着對面那張表情難以捉摸的臉。在兩國關係劍拔弩張的時候,一個地方巡檢使再怎樣膽大包天也不敢下令殺死那麼多有頭有臉的契丹人。也許面前這人真的不知道,他三月復相,在那之前人頭早已滾滾落地了,然說皇帝和朝廷都蒙在鼓裏一定是假話。

喬榮猜得並不錯,這件事正是最受皇帝寵信的景延廣一手做下的。新年剛過,東都留守李德珫就派人向當時還在鄴都的朝廷送來急報,說是開封城中瘋傳要和契丹開戰了,有人忙着收拾家當逃跑,有人搶購貨品,店鋪關門,物價飛漲。巡檢司抓了幾個造謠生事的人,追查的結果,源頭是契丹商人。他們不但造謠惑眾還囤積居奇、乘機發財,請示如何處理。景延廣石敬瑭時代就在皇帝身邊,看夠了堂堂晉國皇帝是如何忍辱含垢委曲求全的,早都對契丹人恨得咬牙切齒,只是官職低什麼也做不了。現在不一樣了,大權在握,正想壓一壓契丹人的氣焰呢,不稱臣的國書就是他力主寫的。聽了報告,他勃然大怒,命信使回去告訴留守:抓人抄家,契丹大兵壓境威脅開戰,商人在開封蠱惑人心發昧心財,早就該收拾這些蠹蟲了。

景延廣原來只是個武將,從來沒有接觸過朝政,現在驟掌大權,很多事情都不懂。他以為這不過是官府依法處置幾個擾亂市場的商人,沒收的財貨正好拿來補充空虛的國庫。沒想到任何命令在執行中都會走樣。李德珫得令之後便把事情交給巡檢司去辦,巡檢司的責任就是維護城市的秩序。巡檢使張謀是個膽大包天又貪得無厭的人,他看到有權有勢的長官們發財早就眼紅了,覺得終於抓到了一次屬於自己的機會。他不管有沒有證據,命手下撿最有錢的契丹商人關押抄家。他的手下和他一樣貪婪,抄家不算還酷刑逼勒,把那些人折磨得死去活來,將藏起來的財貨都交了出來。抄出來的財寶被層層私扣,交到國庫的所剩無幾。為了免除後患,他們還把被勒索一空的商人殺了,對外說成是自殺或病死。這些目光短淺的軍漢想的是,這些外國商人在開封沒有家眷和親戚朋友,不會有人替他們伸冤,殺了就像踩死只臭蟲。

二月鑾駕返回開封,景延廣才得知,這幫混蛋不但抄了家還殺死了好多契丹巨商,而國庫所得無幾,然後悔已經晚了。其實他也沒有多後悔,他恨契丹人,而且也從東京留守那裏得了一大筆黑錢,覺得人死了更好,正好石沉大海死無對證。只有一個人巡檢使沒敢殺,這人就是喬榮。巡檢看到了那封欽差文書,拿去問李德珫。李德珫這次也撈了不少好處,自然和巡檢使在一條船上。丞相的口諭是對付商人,出了事可以推到他頭上,可是並沒有說要對付欽差,出了事只能自己兜着。商量了半天終究沒敢動殺機,訣定將情況上報。到景延廣這兒,他也犯了嘀咕。這時桑維翰復相,景氏便去問這位飽經世故的同僚。桑維翰一聽便大驚失色,別的已經來不及了,他堅決反對殺喬榮滅口。

半晌,喬榮眼睛裏的火焰漸漸熄滅,一屁股坐回到石凳上。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如今的開封是個危機四伏的虎穴狼窩,這裏有桑維翰這樣的人,他想留下自己的命讓和談大門繼續敞開,可是恐怕更多的人並不這麼想。他們想要自己項上人頭髮泄仇恨,或許還希望戰爭早點打起來。當務之急是平安脫離開封和晉國,一切都等到回國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自己心裏早就沒有來時的猶豫,決定按照太子和燕王的指示行事。太子和燕王想要戰爭,他們各懷鬼胎,有自己的目的,而喬榮只想報仇。當契丹征服晉國的時候,就是算總賬的一天。他決定不露聲色,不做任何可能節外生枝的事。他仰頭透過藤蘿架上的黃葉,望着明晃晃的湛藍天空,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道:

“桑丞相既然如此坦率,我就相信你。可我既是談判欽差,也是回易使。我的責任就是保護這裏的契丹商人,這件事必須有個交待。”

對面的人連連點頭:

“那是一定,財產加倍賠償,兇手問罪正法,定讓回圖滿意。朝廷準備了一批銀子,閣下帶回去先略作撫恤,其他還有什麼條件儘管提,朝廷一定儘力滿足。這件事可大可小,希望不要因為下面的幾個混蛋胡作非為,破壞了兩國關係的大局。它涉及的是錢和商人,千萬別和朝政扯上關係。全憑閣下在上國皇上面前遮掩解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維翰代表我主和晉國百姓在這裏叩謝了。”

桑氏說著站起來,做出一副要跪的架勢。喬榮只能站起來扶住他,送他坐回石凳。心想,什麼撫恤?大概是想讓自己拿了堵上嘴巴吧。心裏冷笑,口中說道:

“錢財能賠,人命怎麼賠?一條人命值多少銀子?然丞相為國為民用心良苦,喬榮也不是鐵石心腸。人死不能復生,只要能對死者家眷交待得過去,我也不希望這件事鬧大。只是兇手必須正法,撫恤絕不能少,我呢,自然會竭盡全力在皇上面前化解。”

聽了喬榮的話,桑維翰放了一半的心,然他也知道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只能在心裏念阿彌陀佛,但願對方見到送給他的金銀財寶,能將此事放過。

桑維翰走了之後,喬榮思考起來。他堅辭了所有應酬,空出了今天大半天的時間,說好明天晉帝接見,之後只要自己願意,想停留多久就可以停留多久。在開封有好多事情應該做,比如找到自己貨棧和其他商號的掌柜、夥計和親友,東京留守和巡檢使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把所有知情人都殺光,總會有漏網之魚。找到他們把事情搞清楚,冤有頭債有主,不能讓逝者冤沉大海。他還想知道翠喜的下落,儘力幫她脫離苦海。可是想歸想,他一步都沒有邁出大門,看起來好像沒心沒肺似地舒舒服服享受着驛館的上等招待。他清楚時間短了來不及把事情查清楚,時間長了耽擱不起。而且現在還沒有真正擺脫囹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監視,稍不小心就會和那些冤死的弟兄成為去往黃泉的同路人。

第二天上午,桑維翰準時親自來接喬榮入宮。豪華的轎車穿過繁華的城市,來到皇宮大內。馬車停在金碧輝煌的宮門前,桑維翰請喬榮下車換上步輦。二人沿着寬闊筆直的御道,穿過宣德門、大慶門,來到正殿大慶殿。這是喬榮第一次進入大寧宮,他在心裏默默地將這座宮殿和契丹的相比,上京、東京的大內他沒有去過,不過聽說燕京的王宮比起那兩處來都毫不遜色。燕京王宮他可是常客,燕王雖不敢像皇帝那樣坐朝受賀,但是經常在宮中議事開會,接見下屬和親信。比起這座大寧宮來,燕京大內的面積不算小,建築也同樣氣派輝煌,只是南北風格不同。大寧宮更加富麗堂皇,南京王宮則具有古樸厚重的風韻。畢竟燕京歷史更悠久,而中原則勝在人文薈萃物資豐饒。

早有門衛遞報進去,他們剛到殿門外,就聽一個尖細的聲音喊道:

“契丹使臣覲見皇上!”

大慶殿宏敞高大,四面窗扇敞開,深秋的陽光斜射進來,照亮了丹墀上的金漆龍椅和佇立兩旁的雲紋金柱、寶象仙鶴。喬榮凝神一看,發現皇帝坐在龍椅里,椅子像一張單人床那麼大,皇帝的身軀顯得很小。他身上穿着明黃色的滾龍長袍,頭戴冕旒,一排下垂的玉珠遮住了面孔。除了皇帝、幾個躬腰低頭的太監內侍和一個伏在窗下小桌上準備記錄的綠袍官員,殿中還有一個大臣站立在陛階之下。那人穿一身紫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眉毛參差不齊,口鼻線條粗獷,神態顯得非常嚴肅。桑維翰見到他怔了一怔,大概是沒有想到皇帝還召了別的人參加接見。

喬榮按照路上桑維翰的囑咐,站到地上標示出的位置,鞠躬行禮。皇帝微微欠身答禮。異國君臣一問一答說了幾句言不由衷的客氣話,喬榮便將兩件文書從懷裏掏了出來。皇帝身邊手持拂塵的老太監走過來拿了,雙手捧到龍案上。這其中一件是喬榮的身份證書,上面寫的並不是回易使,而是朝廷特意為這次差事臨時封的,提高了好幾級的客省使。另一件則是國書,書中嚴厲斥責晉國不經上國冊封就擅立新君,背叛盟約,破壞藩邦對上國應有的君臣之體。命晉廷認錯請罪,請求冊封新君、恢復藩臣之禮。

龍椅里的年輕人拿起文書看了看沒有說話,轉手交給拂塵太監,老太監又走下丹墀,將國書交到黑臉大臣手裏。那人看了一遍,操着濃重的關中口音,厲聲說道:

“喬特使,回去告訴你的皇帝。大晉堂堂文明中國,怎能向北面契丹稱臣呢。先帝是他在晉陽立的,稱臣勉強說得過去,今上是晉國人自己立的,再沒有稱臣的道理。看在南北太祖皇帝結為兄弟的份上,自稱一聲孫,就給足你們面子了。讓他不要聽信趙延壽的挑唆,那混蛋是自己想做中原皇帝。爺孫之間不該打仗,但爺要戰,孫不得不戰。你在中原呆過,知道大晉的實力。我有十萬橫磨劍在這裏等着。將來爺爺被孫子打敗,天下都會笑話他,那時後悔就晚了。”

聽他的話,客省使暗笑。這人必定就是那個當朝最紅的權臣景延廣了。都說此人粗魯好戰,果真名不虛傳。如果是桑維翰答覆,必定留有談判餘地,還不知要扯多少皮。原本還想如何才能讓晉人說出令皇上下決心開戰的話呢,這下好了,此話帶回去皇上必定大怒,戰爭在所難免。他偷眼看桑維翰,只見那張馬臉變得慘白。喬榮道:

“本使只是遞交國書,沒有資格說話,丞相剛才所說我一定如實報告皇上。不過丞相的話有些在下聽不大懂,是不是請寫成文書,以免臣傳錯了意思。”

桑維翰忙不迭插言:

“皇上,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為止,文書寫好後送去驛館,交給欽差帶回去。”

喬榮道:

“本使在開封耽擱得太久了,歸心似箭,回去早一日是一日。我可以在這裏等,還請快些寫好,在下準備離開此殿就立即北返呢。”

桑維翰想要爭辯,剛一張嘴,景延廣就打斷了他,說道:

“這還不簡單,起居郎,你就把剛才我的話謄抄一遍交給他。皇上,這樣可好。”

龍椅里的人說道:

“景愛卿說得是。”

景延廣位居同平章事兼侍衛馬步都指揮使,桑維翰則是門下省侍中,兩人職位不分高低,都是宰相,然景氏手握御林軍權,而且是皇帝最寵信的人,這就將二人的地位拉開了。桑維翰攔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負責記錄的起居郎當場抄了一份原話記錄,加了抬頭落款。老太監拿了御印,一個小內侍飛快取來信封印泥,信被蓋上御寶,折好放入信封,加了紅泥封,交到喬榮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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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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