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君憂臣勞

第86章 君憂臣勞

晉國天福七年(942年)正月初三的鄴都(今河北邯鄲市大名縣)天色陰沉,彤雲密佈,天上下着鵝毛般的大雪。老百姓還在過新年,劈里啪啦的爆竹聲不時傳到王宮裏。鄴都即是從前的魏州,後唐在這裏建東京,後來改為廣晉府,本朝又改回鄴都。在古代,鄴都是大名鼎鼎的曹魏、後趙、冉魏、前燕、東魏、北齊六朝都城,後來在隋代曾被燒毀殆盡。儘管如此,它還是保留了都城的氣象,有着一座宏敞的王城。石敬瑭為了討伐安重榮,將行宮駐紮在這裏四個多月了。大殿外面的院子裏鋪了厚厚的積雪,議完事離去的大臣們踩出的腳印又被新雪覆蓋。幽暗的大殿裏早早就點上了蠟燭,幾隻大火爐突突地冒着火苗。陰沉寂靜的殿中好像沒有人似的,然從內侍們恭敬肅穆站立的姿態上可以看出,這裏還有重要的人物沒有離開。

石敬瑭身穿綉龍長袍,頭戴天平皇冠,坐在一張高大的靠背椅子裏一動不動。他正在讀着手裏的一封信。信是泰寧節度使桑維翰寫的,前些日子派人專程送來,皇帝已經看了不止一遍了。桑維翰原為宰相兼樞密使,是晉國的開國功臣,雖然深得皇帝倚重,卻仍難逃殘酷的朝廷傾軋,不得已被調離中樞到地方任職。信中說道:

“......議者以歲輸繒帛謂之耗蠹,有所卑遜謂之屈辱。殊不知兵連而不矢,禍結而不解,財力將匱,耗蠹孰甚焉!用兵則正吏功臣過求姑息,邊藩遠郡得以驕矜,下陵上替,屈辱大焉!……臣願陛下訓農習戰,養兵息民,俟國無內憂,民有餘力,然後觀釁而動,則動必有成矣。......”

石敬瑭心裏長嘆:天下只有桑維翰懂朕。剛才的會議上商討的是最急迫的軍事大事,最主要的戰事是對鎮州的安重榮的討伐,官軍在主帥杜重威的統領下,去年年底在宗城(今河北威縣附近)打了一場勝仗,安重榮撤退到鎮州。同時造反的還有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從進,他呼應安重榮起兵,十一月發兵攻打鄧州(今河南鄧州),被高行周率領的官軍擊退,現在退回襄陽。雖是打了幾場勝仗,但有經驗的皇帝最清楚,在取得決勝之前,絲毫不能掉以輕心,勝負隨時可能反轉。與此同時,西邊朔州還在頑抗,擁城自守的趙崇雖然不反朝廷反契丹,卻完全是在給朝廷找麻煩。大臣們紛紛出謀劃策,但也有人曲折隱晦地質疑朝廷的政策。雖然他們沒有明說,但風言風語早已遍傳朝野,皇帝完全明白他們的意思,無非是說,出了這麼多事,都是因為皇帝堅持的國策有問題,如果不是對契丹奴顏婢膝一味退讓,安重榮就不會反,朔州更不會自立,安從進更孤掌難鳴。而且基本國策的錯誤不但是如今的亂源,還會是將來無盡麻煩的根子。

石敬瑭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四面夾擊的獵物,隨時都會被吞噬。最兇惡的野獸是北邊的契丹,然國內的敵人更可怕。對契丹屈服就是為了對付更迫近的危險。當初是為了在李從珂的魔爪下生存,現在是為了平息此起彼伏的叛亂,鞏固統治、休養生息。安重榮以反契丹為名,其實是想渾水摸魚。剛剛被打敗的范延光、正在暗中謀反的楊光遠不都是向契丹承諾更多的好處換取支持嗎。

一陣頭暈目眩,皇帝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也許不久於人世了。想想真是悲哀,這一生為了什麼呢?早年跟着李存勖出生入死為滅梁立下赫赫戰功;後來投靠李嗣源,幫他奪了李存勖的天下;李從珂篡位后被逼造反。好不容易自己登上皇位,卻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如今年過半百,未老先衰,似乎已是風燭殘年。生了七個兒子,兩個病死,四個被殺,剩下一個剛剛五歲。萬一天不假年,能給他留下什麼?自己戎馬一生,尚不能駕馭朝廷和天下,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又怎樣在狂濤駭浪中生存呢。

一隻手遞過來絲帕,他接過來捂住嘴,又咳了好幾聲,低頭看看,絲帕上有一團殷紅。抬起頭來,發現遞給他帕子的不是內侍,而是一個花白鬍子的大臣:

“馮愛卿,你還沒走?”

“陛下不舒服嗎?步輦在殿外等着呢,回後宮歇歇吧。陛下不必憂心,南北兩線的官軍都打了勝仗,叛軍的勢頭已經被壓下去了,大過年的,應該慶賀才是。陛下回去過年,有什麼消息老臣會立刻去報。”

“想着將士們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朕怎麼歇得下呢。你先回去吧,你家裏也等着你過年呢吧。朕再看看這些軍報。”

“君憂臣勞,陛下都不歇,老臣怎麼忍心離開呢。陛下要看哪一份報告,老臣來找。”

“唉,要是所有的人都像馮愛卿,朕又何必如此操勞呢。”

石敬瑭有些感動地望着六十歲的老漢臣。馮道現在是宰相之首,皇帝最為倚重的大臣。他勤勤懇懇、鞠躬盡瘁,文才卓越、頭腦清楚,雖然不如桑維翰處事果決,但因從來不恃權跋扈,因而能得朝野那班兇悍大臣相容。可是皇帝心裏清楚,這個人做了五朝宰相,是個圓滑善變之輩。他能背叛李存勖、李嗣源、李從珂,將來說不定也會背叛自己,用他其實是兩弊相較取其輕的無奈之舉。

一個濃眉大眼身材結實的年輕人匆匆走進殿來,內侍接過覆蓋著一層雪花的裘皮斗篷,他一邊跺腳一邊大聲說道:

“陛下,鎮州破了!安重榮被斬首,首級正送來鄴都。這是杜重威的六百里急報。”

這一聲喊激得石敬瑭渾身一抖,馮道以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矯捷步履走下丹墀:

“齊王,是真的嗎?太好了!皇上就在等這個消息呢。”

齊王石重貴是皇帝的親侄子,他的父親早死,從小被叔叔收養,當作親生兒子一樣帶大,如今快要二十歲了。除了五歲的小兒子重睿,石敬瑭的兒子病死的病死,被殺的被殺,都不在人世了,所以對這個養子特別器重。皇帝已經做好御駕親征鎮州的準備,剛剛升他為齊王並擔任鄴都留守。等於是把留在鄴都的朝廷都交給他了。

馮道從齊王手裏接過軍報,快步走到龍椅邊上遞給皇帝。石敬瑭只看了一眼,忽然頭就歪向了一邊,馮道大喊:

“皇上昏過去了,快傳御醫!”

石重貴跑了過來,兩人和內侍們一陣手忙腳亂。御醫很快來了,讓內侍們在龍案上鋪了條毯子,將皇帝放平在上面,按了幾處穴位,又灌下一碗參湯,皇帝悠悠蘇醒過來,喃喃說道:

“重貴,朕怎麼了?”

“皇上,安重榮死了,陛下是高興的。這下好了,官軍贏了,皇上可以放心了!”

兩天後安重榮的首級傳到,皇帝命人將它刷了漆,裝進盒子,馳送停留在歸化州的契丹御帳。宣佈為杜重威加官進爵,從原來的天平節度使改任順國節度使,在原來同平章事的虛銜之上又加了侍中頭銜。推薦杜重威的宰相趙瑩也同時獲得晉陞。不久,之前派去契丹被扣押的使臣楊彥詢回來了,那邊還派了人提前來賀晉帝生辰。因契丹欽差被殺鬧得幾乎破裂的南北關係得到緩和。然石敬瑭的心情卻一點也沒有放鬆。

首先是他很快就接到報告,說安重榮在鎮州多年,私庫和府庫中金銀財寶堆積如山,全被杜重威私吞了。這還罷了,石敬瑭想,雖然朝廷為了平叛幾乎掏空了國庫,然在這種手裏有兵就想坐龍庭的年代,難道還指望立了大功的武將兩袖清風將戰利品交公嗎。然接着又有報告說,鎮州並不是杜重威打下來的,安重榮也不是杜大帥抓住殺的,而是安重榮身邊的一名親兵武將反水,殺了安重榮和守城的軍民兩萬多人,打開西郭水門引官軍入的城。杜重威為了獨吞這一份功勞,殺了那名武將和他的手下,貪天之功歸為己有。石敬瑭大怒,他能原諒貪財,卻不能容忍背信棄義欺上壓下。可是終於隱忍未發,因為杜重威兵多權重,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在心裏暗禱,但願不是所有的平叛主帥都變成下一個叛亂的禍首,對這個人加強了戒心。

更讓他痛心的是契丹,竭盡全力才平定安重榮之亂,為的當然是消除內患,但另一個主要目的就是給契丹一個交待。連姓安的人頭都給送去了,可是契丹仍然不依不饒,不但沒有將壓境的軍隊撤兵,反而又派來使臣追問吐谷渾叛逃的事,要求將入朝的首領送給他們。為了吐谷渾叛逃,晉國已經做了很多努力,可是首領白承福已被皇帝親信劉知遠從安重榮那裏策反,如今在劉的麾下,不論是從保護親信的角度還是從道義上都不可能把人送給契丹。而且劉知遠一直就是強硬派武將之一,根本不會答應把投降自己的人送過去。

契丹越是咄咄逼人,主戰派大臣們的不滿就越是強烈,指責朝廷懦弱的聲浪暗中洶湧。左右為難的皇帝終於頂不住這重重壓力,到了夏天便一病不起了。

石敬瑭知道這一次大限是真的到了。這一天,馮道獨自在寢帳請示政務,皇帝命太監領着石重睿出來,讓五歲的小皇子向宰相下拜,說道:

“馮愛卿,重睿是朕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骨血了,等朕不在了,希望你能儘力輔佐他。你抱一抱他吧。”

太監將小男孩送到老馮道懷裏,馮道抱着小重睿,濕了眼眶,道:

“皇上不過偶染小恙,怎麼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呢。”

“你一定要答應朕。”

“好,老臣答應陛下。”

六月十三日,坐了六年皇帝,剛剛過完五十一歲生日的石敬瑭在鄴都大內保昌殿撒手西歸。

當時馮道就守在殿外,身邊的是禁軍統領,侍衛馬步都虞候景延廣。馮道沒想到效命六年,比自己年輕得多的皇帝這麼快就死了。從做宰相算起,這是第五個主子了。他也不想頻繁換主,可這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如果按照皇帝的遺囑,扶石重睿為帝,自己就是託孤的顧命大臣,將要承擔起整個天下的責任。他覺得身上一下壓上了萬鈞重任。換了別人也許覺得獨攬大權的機會到了,然馮道卻另有一番考慮。雖然年輕時就立下了伊尹之志,可是他看到一個個服侍過的皇帝都是怎麼死的,覺得這個時代做皇帝實在不是幸運,做一個無皇帝之名又要承擔皇帝責任的顧命大臣更不是什麼好事。一旦宣佈皇帝的遺旨,自己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不被手握實權的武將們輾為肉泥也要掉幾層皮。最好是仍然像現在這樣,繼續當一個不得罪人的宰相,既有榮華富貴又有迴旋餘地。好在皇帝託孤的事知道的人很少,估計那個在場的老太監也不會冒險多嘴,於是對景延廣道:

“將軍,國不可一日無君。大位繼承的事怎麼辦呢?”

景延廣是石敬瑭最信任的武將,大行皇帝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今年五十歲了,手握皇帝身邊御林軍的要害軍權,然地位並不顯赫。他武功精湛臂力過人,是一員優秀的武將,但從來沒有過問過政事,被馮道一問有些吃驚:

“這樣的大事丞相怎麼問我?”

“將軍是皇上最信任的人,現在這裏主事的只有你我二人,不問你問誰?”

“丞相以為應該怎樣?”

“皇上有親生骨肉,按說當立,可是他才五歲,國家正逢多事之秋,一個小孩子怎麼主得了政呢?”

景延廣並不糊塗,立刻明白了馮道的意思,他心直口快地說道:

“既然如此,齊王已經成年,雖說是侄子,皇上早就收為養子了,和親生的一樣,不如立為新君。”

“此言大善!就聽將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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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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