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海底撈月

第82章 海底撈月

時光荏苒,三年多的時間一晃而過,轉眼來到會同四年(941年)的秋天。這一日天高氣爽,以皇帝為首的捺缽行營來到潢河和土河交界處附近的森林進行秋獵。

秋獵又稱秋山,是契丹朝廷四季捺缽的主要活動之一。契丹游牧部落起家,保留了四季遊走的習俗。雖然如今有了皇都、東京和南京三個京城,又改了國名為遼,這個傳統並沒有變。帝國真正的都城不是任何一座宮闕重重的京城,而是遊走的行營。除了發生重大的戰事,皇帝一年四季帶着後宮宮眷和朝廷百官遊走于山水之間,巡視廣袤的土地,在會獵中磨練武功、訓練軍隊,在躲避寒暑的時候接見部族首領、開會議政。四季捺缽又叫做春水、秋山、坐夏、議冬。皇帝走到哪裏,哪裏就叫做“行在”,而這個“行在”就是帝國的心臟。

最受歡迎的秋獵活動便是逐鹿。好幾個月的坐夏議政之後,好不容易天氣涼爽了,窩得發膩的人們都急不可待地要縱馬奔馳一番,好好松一松筋骨。契丹貴族喜歡拿狩獵當作集體消遣的大型娛樂,春捺缽的冰釣和獵鵝,就是千軍萬馬圍住一整片湖泊進行的大兵團作戰。逐鹿也最適於集體行動,鹿是群居動物,性情溫和,奔跑迅速,追逐捕捉它們既不會受到致命威脅又極富刺激和娛樂性。當然鹿茸還是珍貴的藥材,鹿皮可以制衣服和鞋,鹿血大補,鹿肉是美味的食物,獵鹿除了玩樂還能有收益和大飽口福。

木葉山下兩河交界的平地森林是最好的野鹿棲息地,這裏土地肥沃,林木蔥蘢,有野鹿最喜歡的牧草水源,正是秋捺缽的理想去處。

天色最黑的時候,耶律德光就起了床。為了今天的獵事,他昨夜沒有讓隨來的嬪妃侍寢,早早就睡了。他在內侍的服侍下穿好獵裝,沒有洗漱梳頭,只喝了一碗熱乎乎的奶茶就走出寢帳。御帳就扎在樹林邊上,周圍是一大片出征軍隊般的連營,除了皇帝的高大穹廬,方圓數十里還有成百上千大大小小蘑菇般的帳篷。朝廷重臣中除了一部分漢官,幾乎都來了。不但本人,還都攜帶着家眷、僕從、坐騎和愛犬等等。

這時的連營黑黢黢靜悄悄的,連最警覺的狗都在睡覺。獵鹿不能帶狗,早起的獵人都想了辦法讓他們的愛犬繼續呼呼大睡。清風徐來,困意頓消,白天還揮之不去的夏末暑氣,這會毫無蹤跡,只感覺到渾身舒爽。蒼穹像無邊無際的深藍色綢緞,星星和月亮點綴在上面閃閃發亮。帳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內侍們忙着備馬、親兵持槍列隊準備出發,還有五六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散漫站着,三三兩兩低聲說話。這些閑着沒有入列的便是皇帝的貼身侍衛了。侍衛並不是衛士,他們都是貴族子弟,軍階最低的三等侍衛都在五品以上。他們的職責是跟隨皇帝左右,然與其說是為了警衛不如說是陪伴,一群衣着鮮亮、體面漂亮的年輕貴族在身邊,既可以和皇帝聊天解悶,也是皇帝的威風體面。

德光向他的馬走過去,一個身材高挑腰桿筆挺的侍衛迎上來,他躬身施禮,將一隻手柄綴滿寶石的馬鞭遞給皇帝。

“啊,兀欲,早上好。今天是你當值嗎?”

“是的,陛下。”

德光現在越來越喜歡這個總是英姿勃勃的侄子。他長得酷似大哥,神態卻完全不一樣。大哥永遠仰着頭,清高驕傲,兀欲卻恭敬謙卑,忠直憨厚。開始他還有些不習慣,總覺得大哥的影子在眼前晃,令人不自在。慢慢地,大哥的形象淡去,剩下的只是一個恪盡職守謹慎謙恭的侄子,心結全都消失了,升起一種骨肉親情。兩年多來,兀欲贏得袍澤的喜愛和上司的信任,已經升為四品的二等侍衛。

德光將一隻腳伸進銀鐙,飛身上馬,略嫌肥胖的身軀卻不大聽話,一下子沒有躍起來。兀欲一步跨上前,單膝跪下,用雙手捧住銀蹬,藉著德光第二次躍起,用力向上一托,魁梧的身驅穩穩地落在馬背上,皇帝笑道:

“真是不如從前了,像你這麼大時,朕也身輕如燕呢。”

兀欲也上了馬,在皇帝身後一起向前走。樹林越來越茂密,星光下高高的喬木像一根根通天的大柱,低矮的灌木長滿小路的兩邊。除了千姿百態的草木植物,林子裏還晃動着無數鬼鬼憧憧的人影,那都是陪獵的王公貴族和服侍的雜役們。在這樣的夜裏,在這片神秘莫測的野嶺中,其實是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所以很多人都從安全出發勸皇帝少參加這類狩獵。可是皇帝一點也不害怕,心裏充滿興奮。一方面這是自古以來契丹人的傳統和最大樂趣,父皇當了皇帝也沒有放棄。另一方面他也相信有大批的衛兵和忠實的侍衛,任何情況下野獸和壞人都不會危及自己的安全。

面前是一條銀光閃爍的河流,因為地勢平緩它好像靜止不動,只在那裏嫻靜地眨着眼睛仰望樹梢間的星空。一名有經驗的鹿人將一袋鹽交給皇帝,皇帝把裏面的東西一把一把地灑在水裏。鹽是鹿不可缺少的養料,也是它們最喜歡的美味。這一帶鹿群多,據說就是因為土裏含着鹽分。然土裏的鹽是遠遠不夠的,鹿一旦發現了河水是鹹的,就會高聲鳴叫,通知它的家人和親友前來共享。鹿的膽子小,成群結隊出來覓食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所以呼鹿必須在天還沒亮的當兒。那人拿出一隻羊角號吹了起來。號聲並不悅耳,好像野狼斷斷續續地悶嚎。出色的鹿人需要高超的技巧,既要知道哪裏有鹿出沒,又要將鹿鳴模仿得惟妙惟肖。就像說話一樣,鹿在不同的情況發出不同的聲音,聲音不對,鹿不但不會來,還會逃得更遠。所以獵鹿又叫做呼鹿。朝廷監鳥獸司的鹿人都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一陣號聲之後,草木深處就有了悉悉索索的動靜。開始很輕,只有一兩處,慢慢地好幾處都發出同樣的聲響。樹枝般的鹿角在灌木從中出現,接着是頭和身子,有角的和沒角的,大的和小的。這群鹿真不少,它們喜歡一家一家地活動,一般是三、四頭在一起,來了四五伙,足有十幾二十頭。它們陸陸續續來到小河邊,左顧右盼一陣,見周圍無異,便低下頭靜靜地飲起水來。

天色麻麻發亮,乳白色的晨霧中,流水潺潺,鹿群優雅地飲着水。無邊的林木靜謐佇立,微風送來泥土的芳香,枝頭的鳥兒嘁嘁喳喳道着早安。這副晨景令人陶醉,可是皇帝卻無意欣賞。他從潛伏的草叢裏輕輕地直起身子,取出箭拉開弓弦,“嗖”地一聲射了出去。他的目標是一頭長着美麗枝角的高大公鹿。那傢伙不知是不是聽見了什麼,忽然側身向後一竄。德光立刻就知道射空了,正感到沮喪,另一支箭幾乎同時射到,德光的箭落到鹿頭前面的地上,第二支箭卻正中肩胛。

皇帝的第一箭即出,其他陪獵的王公貴族們便可以大顯身手了。機會轉瞬即逝,隨着幾聲喝彩:“皇上射中了!”十幾隻箭一起飛向其他的鹿。鹿群立刻轉身飛奔。一個人將皇帝的馬及時牽了過來,口中的銜枚取出,黑緞子般皮毛的駿馬興奮地刨着蹄子噴着白霧,發出咻咻的鳴叫。德光接過韁繩:

“兀欲,那箭是你射的吧。”

“是陛下射的。”

他們顧不上多說,鹿已經跑進林子深處去了,包括那頭被射中的公鹿,帶着箭跑得飛快。兀欲單膝跪地,皇帝不假思索地踏着他的膝蓋躍上馬背。短鞭在黑緞子耳邊劃過,空氣中發出一聲脆響,那匹良驥箭一般追了過去。

在晨曦中縱馬奔馳是一種歡暢的體驗,皇帝既想追到那頭漂亮的公鹿,又享受追逐過程的樂趣,正跑得快活,前方突然有個東西斜刺里沖了出來,那東西有馬腿高,圓滾滾黑呼呼的。皇帝的坐騎饒是訓練有素,卻失於毫無防備,雙蹄猛地絆到那東西身上,轟然朝前栽倒。皇帝被甩下馬鞍,戰陣中的經驗讓他及時將雙腳甩離腳蹬,不至於被倒掛在馬上,可是卻躲不掉一個倒栽蔥猛摔到地上。說時遲那時快,後面緊貼的黃騮馬沖了上來,騎手身姿矯健地一個海底撈月將皇帝接住,德光久經沙場的應變能力瞬間迸發,一把抓住黃騮馬鬃,借力使力,翻上馬背。那名騎手跳下馬,在地上站穩,從背後取出劍,朝那個黑呼呼的傢伙猛刺下去。

皇帝勒住馬韁,侍衛、親兵們呼啦啦圍過來,看到御馬倒地呻吟,一個個面露驚恐。主管皇帝此次打獵的大太監跌跌撞撞奔上前抱住黃騮馬頭,結結巴巴問道:

“陛,陛下受傷了嗎?受驚了嗎?奴才該死,沒有保護好皇上,……”

昨天他帶着人在這一帶探查過,沒有發現虎穴狼窩和可以隱藏猛獸的暗洞,然後就將這一帶圍了起來,防止野獸和壞人進來藏匿。其實有腳有翅膀的飛禽走獸防不勝防,狐狸、黃鼠狼滿山亂竄,更別說身小敏捷的兔子、山雞了,然並不妨礙打獵,還是摟草打兔子的副產品,更不會偏偏撞倒皇帝的馬。他在亮起來的光線中看清楚,被跳下馬的騎手刺中的那個傢伙,原來是一隻豪豬,臟乎乎的身上長滿了刺,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德光的心還在砰砰亂跳,卻故作鎮定地斥道:

“大驚小怪,朕這不是好好的,朕沒事,都散開,別擋了朕的路。”

侍衛、親兵們又喝起彩來。除了少數一兩個靠得近的,大多數人都沒有看清剛才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隱隱約約只見皇帝好像耍馬戲般從一匹栽倒的馬背跳到另一匹馬上。那匹黑馬腿折斷,倒在地上哀鳴,皇帝卻毫髮無傷,雄赳赳挺立在黃騮馬背上。人們散去,領頭的內侍不放心地圍着皇帝轉了一圈,也撤到後面。德光問站在豪豬旁邊的人道:

“兀欲,又是你,今天幸虧你。受傷了嗎?”

“沒有,陛下快去追吧,這匹黃騮馬棒着呢。”

“那好,這裏就交給你了。”

德光說著縱馬向前。

太陽升上東天半空的時候,今天的狩獵結束了。人們興高采烈圍成一圈觀看戰績。十幾頭鹿被圍在中間,有的倒在地上,身上滲出鮮血,大多數都還沒有斷氣,睜着大眼睛絕望地看着興奮的獵人們。也有的站着,被雜役套住頭牽在手裏。那頭長着漂亮枝角的公鹿肩上一片殷紅,它是因為流血過多跑不動了,被圍住活捉的,這時大口地喘着氣,身子顫抖,但仍頑強站着。德光滿身大汗,累得兩條腿微微發抖,心情卻非常暢快,笑着說道:

“戰果輝煌,不錯,都回去歇歇,晚上咱們烤鹿肉。”

回到御帳,打扮得出水芙蓉般的蕭賢妃端着茶迎上來,笑吟吟道:

“陛下早安。餓壞了吧,快先喝口參茶,洗洗臉漱漱口吃早膳。”

德光接過來喝了一口,問道:

“你們都吃過了?去給母后請過安了?”

每次捺缽出行整個後宮都跟着一起出動,這次也不例外,兩妃兩嬪、太后都來了,住在離御帳不遠的另外一個營地。每天早上就由侍寢的嬪妃服侍皇帝起床用膳。像這種沒有人侍寢的日子,主事的貴妃娘娘都要派一個人過來伺候。

“吃過了,安也請了。”

“隨便吃點什麼罷,朕要補一補覺,晚上烤鹿宴又得鬧到半夜。”

賢妃接過茶盞,幫皇帝脫了外袍,幾個小內侍端來臉盆、漱口杯,他就着在內侍的手裏洗了把臉,漱了口,坐到餐桌旁。奶茶、馬奶酒、羊肉湯、奶渣、烤饃、燒賣、甜咸包子等等擺滿餐枱。德光稀哩呼嚕吃了一陣,摸着鼓起來的肚子,扶着賢妃的肩頭向卧帳走去,打了個飽嗝道:

“這會兒朕的眼睛都睜不開了。晚上你再過來說話兒吧。”

賢妃倚在皇帝身上噘着嘴道:

“晚上又醉得不省人事。……”

忽然皇帝打斷了她,大聲道:

“忽沒里,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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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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