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國東丹
遼河浪滔滾滾,波光瀲灧,水面上鷗鳥飛翔,白帆點點。正是水流旺盛的盛夏季節,接近海口的下游,地勢低洼,萬流歸宗,水面更加開闊,是源遠流長的遼河最為壯觀的一段旅程。
河的東岸一座新城拔地而起,它是在原來老舊古城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早在十年前,那時渤海國還沒有滅亡,契丹就在這片有爭議的土地上修葺擴建了古城,將許多新歸附的漢人遷移到這裏開墾定居。如今的遼陽府比那時擴大了無數倍,巍為壯觀、煥然一新。新城周長三十里,比皇都還大出四里。和許多城市一樣,它分為外城、內城和宮城。八座高大宏敞的城門分佈在四周,東面為迎陽、韶陽;南面曰龍原、顯德;西面稱大順、大遼;北面叫做懷遠、安遠。內城在整個城的西北,其中有一座王宮大內。大內是國王辦公起居的地方,分為外廷和內宮。
國王耶律倍身穿赭黃龍袍,頭戴十二旒平天冠,正端坐在大內外廷兩儀殿的丹墀之上。坐下的王椅是用上等金絲楠木做的,高高的椅背上端嵌着金鑲玉的龍頭,扶手上雕了兩隻龍爪。屋頂高聳,大殿深幽,仍擋不住夏季的炎熱。耶律倍的身上直冒汗,可是仍然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冠服和王椅都是四年前先帝親自定製的。當時,渤海國改稱東丹國,耶律倍封為東丹國王,本來只有皇帝才配擁有的許多東西,先帝都下詔賜太子享有:天子冠服,命令稱制,建立年號,開元甘露。那時候的耶律倍如日中天,一身兼契丹太子、東丹國王和人皇王,契丹帝國九五至尊的皇冠也正在落到他的頭頂上。現在坐在這同一把椅子上,他的境遇卻與四年前天差地別。
登上王位之後的第五個月,先帝駕崩,他得到哀報后立即趕往行宮奔喪。從那時起的整整三年半時間裏,他一直滯留皇都,沒有回過自己的封國。這本來是應該的,因為他不但是東丹國王,還是契丹太子,理應在契丹繼承皇帝之位。可是,事情遠非如此,母后剝奪了太子的繼承權,將皇位交給次子耶律德光。這個皇位的更迭過程延續了一年零四個月。痛失皇位的東丹王一心想返回封國,遠離傷心之地,可是卻身不由己,不得不又足足等了兩年,在歷盡說不盡的辛酸苦澀之後,今年初夏才得以踏上歸程。
耶律倍剛一到,大臣們就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朝會,隆重歡迎國王歸來。但那只是一個空洞無聊的形式,他不得不坐在王椅上接受群臣拜賀,連話都沒有說就很快草草收場。有什麼可說的呢,他發現如墮五里霧中,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封國了。本來應該逢五小朝,逢十大朝,耶律倍找理由輟了幾次朝,直到半個月後才召開今次的朝會。這段時間裏他對東丹國的情況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現在,他竭力表現出氣定神閑的王者風範,對眾人說道:
“本宮三年半以來都在皇都服喪,雖然看了一些報告,但還是不大了解這裏的實際情況,今天就想聽聽你們的當面報告。會議內容已經提前告知,想必都做了準備,現在就開始吧。”
這個題目出得太大,三年多的事情如何能夠三言兩語說得清楚,何況正如國王提到的,這裏的情況隨時都有報告送到皇都,呈國王閱覽,一切朝政也都是秉承皇帝和國王的旨意執行的,還有哪些需要重複或補充,國王想聽的是什麼呢。殿中一片沉寂,只聽見太監在窗外搖拽牅扉扇風送涼的的嘩啦嘩啦聲。
“耶律羽之,你先說吧。”
耶律羽之是右次相,按位次在朝廷重臣中稍微靠後,他的前面還有左、右大相和左次相。然國王點他的名是有原因的。東丹國建立之初,最重要的大內相職位空懸,任命了兩名契丹親貴和兩名渤海舊臣出任左右大相和左右次相。位列第一的左大相是當時的御弟耶律迭剌,第二、第三的是渤海舊臣右大相郭仙成和左次相大素賢,耶律羽之最多排在第四。然迭剌在立國之後不到半年就遇刺身亡,兩個渤海花瓶多半是擺設,居於末位的耶律羽之便成了真正的實權人物,實際上充當了大內相的角色。這幾年東丹國的朝政就是由他主持的。
耶律羽之應聲出列,他四十歲出頭,又高又瘦,長長的尖下巴上留着一撮剪修齊整的鬍鬚,身上穿着藍色的左衽窄袖葛紗長袍,頭上戴了一頂黑紗朝天冠,露出耳後的兩條小辮子。他料到自己會首當其衝,早就做了準備,拱手鞠了一躬,胸有成竹地說道:
“啟稟殿下,東丹國建立三年多,新舊更迭,萬事初始,朝政千頭萬緒異常繁劇,但歸根結底做了兩件事,一是軍政、一是民政。軍事上主要任務是平定叛亂、恢復和平;民政上則是致力於安撫民眾,恢復經濟。”
這番話條理清楚簡明扼要,但也空洞無物等於沒說,羽之頗為自得。他覺得不過是敷衍一下,這種大朝會只能大而化之泛泛而談,細緻繁瑣的內容並不適於在這裏討論。可是耶律倍好像不是像他希望的那樣只想走個問政的形式,而是臉色一沉:
“說得好,那就先談軍事吧。建國三年多了,還沒有干戈止息,恢復和平,令人痛心。本宮問你,東丹國現在有多少軍隊?派出平叛的有多少?主要叛亂髮生在什麼地方?預計什麼時候可以平復?”
耶律羽之一時語塞,這個問題很難答覆。關鍵是什麼叫全境,是渤海國從前的疆域,還是目前朝廷內定的邊界?這可差了數千里呢,他沒有了自信,放低聲音嚅囁道:
“這,這,……殿下指的全境是什麼?現在遼陽府周圍,北到鄚頡、東平,東到率賓、顯德、鴨淥,都比較太平,叛亂基本平息。再往北往東,山高水遠地形複雜,渤海國時期就一直動蕩不安,現在賊匪蜂起,作亂的既有渤海反賊,也有從前就不聽話的部族,一時難以顧及,朝廷目前的兵力只能保證西南腹心基本太平。”
耶律倍攥緊拳頭,俯身向前,盯着右次相,壓抑着怒火,聲音好像滾滾悶雷:
“這麼說朝廷的地盤剩了不到一半!這就是你們的三年半的政績!耶律羽之,孤再問你,民政又如何?上繳的歲貢完成了嗎?”
東丹國建立之初,先帝給這個新屬國規定的權力和義務是,只要每年上繳布匹十五萬端,戰馬千匹,其餘軍政、財政、民政一切不加干預。歲貢和東丹獨立聯繫在一起,國王自然關心。耶律羽之覺得這是明知故問,咕嚕道:
“這三年多來頻繁用兵,府庫空虛,征上來的布、馬還不夠軍隊用的,向皇都請求緩貢,已經得到了准許。”
“三年前先帝進入扶余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括戶口,是本宮提出等戰爭結束再做。孤離開的時候括戶已經開始,三年多了,想必早已完成。現在東丹國戶口有多少?每年徵稅幾何?”
羽之不知道為什麼國王要把這些心照不宣的事擺到大朝會的桌面上。過去他一直是當今皇帝的幹將,從來沒有和前太子打過交道,東丹立國之後,相處只有短短的幾個月,也來不及了解。只聽說此人孤高自傲、喜怒無常,還摸不准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希望這次歸國后的東丹王承認政治上的失敗,做一個養尊處優不做實事的傀儡。第一次朝會時國王就什麼都沒說,後來的半個多月也沒過問朝政,羽之鬆了口氣,以為一切都會照常進行,沒想到這會兒老虎突然發威。雖然自己只是個執行命令的走卒,並沒有真正的主動權,然作為主政的實權宰相,畢竟和東丹發生的事脫不開干係。想到那些令人難堪的數字,他不再淡定,紅着臉吞吞吐吐說道:
“實際上,實際上還沒有完成,因為,因為數字隨時都在變化,很難統計準確。”
“哼,三年半沒有完成一次戶口清點,虧你有臉說!且不問你準確數字,大數總有的吧?你說!”
“大,大,大數嗎?戶數十萬多不到十一萬吧。”
“……”
耶律倍驚得跌坐到椅子裏,把本來想好的話都忘了。東丹和契丹之間往返的正式文書大部分他都能看到,但很多密報繞過了他。他只知道國中戶口銳減。戰前渤海國戶口五六十萬,人口近三百萬,他估計減少一半就是最壞的情況了。雖然打了一場滅國大戰,但戰爭速戰速決,渤海軍隊只抵抗了不到一個月,遠沒有到遍地烽煙、赤地千里的程度。契丹為了自己的利益,戰後竭力維持和平,連官吏都幾乎全班留用。沒想到,人口竟銳減了七八成!怪不得耶律羽之說不出口!耶律倍是東丹國王,這是他的土地,他的人口啊。震驚和憤怒讓他的胸口幾乎炸裂,聲音變得尖利刺耳:
“人去哪了?打仗打死了嗎?鬧飢荒餓死了嗎?”
耶律羽之不想回答,又不能不答,吭吭嗤嗤道:
“打仗的確死了不少。另外,北邊東邊的州府失去控制,人口沒法統計上來。還有,還有就是遷都,過去渤海國人口一半以上聚集在五京,南遷之後,到達目的地的只有不到兩成。”
有兩百年歷史的天福城是渤海國都,朝廷所在,官民聚集,各業興旺經濟繁榮,原有數十萬居民。經過一年多的強迫驅趕全部遷走,最後被連續多日的大火燒得乾乾淨淨。而到達目的地的,就是羽之所說,只有十之一二,還包括了朝廷官吏和加眷。除了上京,中京奉命遷到遼陽;東京遷到開州;西京、南京則遷到海州,情況都大同小異。所以人口才會銳減至此。耶律倍再也忍不住了,跳下王椅,大步跨下丹墀,一把抓住耶律羽之袍子的前胸,怒吼道:
“遷都?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遷都?!”
“王,王上,這是王上的旨意啊!微臣只是遵旨。”
遷都的詔旨的確是以東丹王的名義下達的,可耶律倍只是被告知而已。
“孤的旨意?呸!是誰在上奏中說‘忽汗城地處遼遠,恐為後患,梁水乃其故鄉的’!”
耶律倍一拳揮出去,打在耶律羽之的臉上。沒有料到國王會冷不防動手,羽之倒退數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鼻子和嘴角冒出鮮血。他半天爬不起來,滿臉通紅,又羞又愧又惱。遷都是皇帝和太后的既定策略,因為渤海國面積太大,要想全面控制勢必牽制上國的極大兵力。而朝廷下一步的首要目標是南下,東邊的戰略是解除南下的後顧之憂。另外,也許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前太子的勢力強大必將對皇位造成威脅,為了避免內訌也必須削弱東丹,把屬國國都置於上國兵力輕易可以控制的地方。這件事耶律羽之並非只是被動執行,而是直接參与了政策的制定。正是他揣摩聖意主動寫了一份奏章,在決策中起了即使不是決定性也是推波助瀾的作用。奏章中說:
過去渤海國因為害怕中原入侵,建都在地勢險阻的忽汗城。這座上京的位置荒邈遙遠,既沒有意義,又浪費兵力。……國都遙遠會成為後患,梁水(遼河上游支流)是渤海人的發源之地,水土豐美,有木鐵鹽魚之利,應該乘着東丹國勢微小,讓百姓遷回故鄉,才是長治久安的良策。
耶律羽之明白了,國王清楚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之所以要召開這個朝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發難,就是要羞辱和報復自己。國王無法對真正的幕後操縱者發泄憤怒,只能拿走狗開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