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身微如沙礫2
街道兩旁的土屋猶如一座座墓碑，一直延續到遠方。沙城這般孤寂的場面對蘇吉利而言有一些熟悉，他從戰火紛飛的凡世投身而來的，親眼見到整個東莙生靈塗炭，也就過了眨眼的功夫，同樣的災難又輾轉到了高地沙。
這條街直通皇城側方，三人疾步飛走，幸好一路上也沒有士兵和惡獸，不過就在即將到達城牆腳下的時候，他們耳畔突然傳來一陣虛弱的讀書聲——
“清陽為天，濁陰為地；地氣上為雲，天氣下為雨；雨出地氣，雲出天氣……”
三人好奇，停下腳步。
“怎麼還有人……”玉橙兒道了一聲。
白鏡堯嗅了嗅四周氣息，立刻鎖定了位置，徑直走到其中一幢大門緊閉的土屋前。
“這時候了，誰人還有如此雅興？”蘇吉利也跟着白鏡堯走到土屋跟前，“老子倒要看看是哪個不怕死的。”
“吉利，小心有詐。”
蘇吉利當然管不了那麼多，他一把踢開大門，踢開的一瞬間，細弱的讀書聲也立刻變得清朗起來。
高地沙仙民的房子從外面看其貌不揚，到了裏面都別有洞天，方才他們取鹽的時候就發現，這土屋裏的裝飾也可以素中帶雅，靈氣十足。
這間屋子很暗，暗得就像黃昏的天色，裏面的陳設雖沒有剛才那些驚艷，但也是木香縈繞一塵不染，簡易的家具有條不紊地擺放在四周，泥黃色的牆上裝裱着幾幅簡單的字畫，其中一側擺着書架，書架前還有張書案。
書案前端坐着一名男子，男子身形瘦小，神情專註，知道有人來了也未曾抬頭，只顧自己伏案看書，頗有一副大難臨頭無所畏懼的氣質。
也不知在這麼暗的光線下他是怎麼看書的，讀完其中一頁后，男子淡定放下書冊，慢條斯理道，“西霄狗，你們總算來了。”
方才還斯文在茲的男子突然“口吐芬芳”，白鏡堯瞬間怒火穿心，還沒等男子眨眼，他那泛着冷光的大刀就掄在男子肩上。
“阿堯，別衝動。”蘇吉利跳出來。
白鏡堯斜眼看了看刀下男子，輕蔑道，“提劍，讓本座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男子搖搖頭，“小仙靈力低微，不會功夫，除了讀書沒有別的本事，今日既已落到你們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無須多言？”
“哼，你可知我西霄為何要攻打高地沙？”
“為何？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權貴狼子野心，為得到先神靈食不惜與我族兵戎相見，還將勾結鯔刑放出惡罐妖獸的罪名扣在我族頭上，你們……其心當誅。”
“一孔之見，井底之蛙。”白鏡堯反駁道，“沙步恆這老賊果然把你們騙得團團轉。”
男子衣冠樸素整潔，身上未添半分戎甲，周身靈力也弱得可憐，他說得對，除了那張嘴，他沒別的本事。
白鏡堯遲疑了一下收回刀，“高地沙城全民皆兵，即使像你這般資質平庸之人也都在前方浴血戰場，你又為何躲在家裏不問世事？”
男子不語。
蘇吉利打量着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總覺得他身上有什麼不對勁，高地沙屋外赤日炎炎，屋裏異常悶熱，而男子卻長袍披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即使裹成這樣，他的額前和兩鬢都沒有捂出一滴汗來。
蘇吉利越看越覺得蹊蹺，這小子難不成還是個冷血動物？
偶然間，男子拿書的一隻手手露出了一點皮肉，雖然只是一瞬間，蘇吉利還是看到了他手背露出半個瘡口。
“你受傷了？”蘇吉利問。
“沒有。”男子有些緊張，兩手縮回袖中。
答得這麼順溜，蘇吉利自然不會相信，趁男子不注意，他一把撩起男子的長袖。
男子的整個手臂都露了出來。
映入雙眼的一個個形同蜘蛛的瘡口，那些瘡口早已深度潰爛，還淌着黑血。
“你作甚！”男子氣憤地甩開胳膊，放下袖子。
“這是……蛛瘡！”玉橙兒一眼認了出來。
“蛛瘡？”
玉橙兒點點頭。
“還是九度藍蛛的毒。”白鏡堯補充道。
“九度藍蛛？那是什麼？”
“是生活在大饗南部沙漠裏的一種藍色劇毒蜘蛛，傳聞被它咬了之後，全身就會生出蜘蛛形狀的毒瘡，這種毒瘡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能見光，一旦遇到強光，毒液就會迅速滲透進骨頭，中毒之人也會在三天之內暴斃，但如果避開陽光，皮膚的腐蝕速度就會變慢，雖然也保不了命，但好歹能多賴活個幾百年。
“所以，這就是你不充軍的原因？因為你的皮膚見不了光？”蘇吉利問。
男子無奈，輕聲道，“小仙自幼多病，仙根淺薄，而今身體被九度藍蛛掏空，根本無力報效我族，今日你們既然尋來，也求賜我一死，小仙也權當以身殉國了。”
“以身殉國？”聽到這裏，白鏡堯哈哈大笑，“你這小仙君倒是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想死你大可一刀捅死自己，哪還有要本座代勞的道理？告訴本座，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頓了頓，“小仙名叫沙礫。”
“沙礫……”白鏡堯的嘴角略微揚起，“不錯，命如沙，志如礫，人如其名，好一個沒用的窩囊廢……”
“你……”
“你爹娘呢？”蘇吉利問。
“我爹被迫參軍，想必現在正與你們西霄人在城外廝殺，我娘帶着剛出生的小妹去了安全的地方……我本是萬書樓里的學生，而今亦不知何去何從。”說罷，這個叫沙礫的男子自己也笑了起來，“跑又不敢跑，死也不敢死，你說的對，我確實窩囊啊……”
白鏡堯的心底湧出一番說不出的滋味，眼神中也多了一絲憐憫，高地沙人的眸子裏都燃燒着一團永恆不滅的烈火，而這個男人的兩隻眸子卻黯淡無光，烈火被澆滅了，眉下的眼眶裏只剩兩團虛空的黑煙。
“好，你既一心求死，本座就成全你。”
“白鏡堯！”玉橙兒上前阻攔，“你不是說今日一戰只為擒拿沙王，城內婦孺幼童還有讀書人一概放過嗎，怎可這麼快就出爾反爾？”
“姐姐。”蘇吉利上前一步，對着玉橙兒搖搖頭，似乎有話要說。
玉橙兒看了看蘇吉利，又看了看白鏡堯，猶豫后還是慢慢放下長劍。
書案前的小仙沙礫閉上雙眼，靜靜等待眼前男子賜予自己最後的體面。
白鏡堯一刀揮下……
頃刻間，男子的身體湧起一股強烈的灼熱感，身體也散發出靈光來，那灼熱感就像沐浴在高地沙強烈的陽光下，安撫着他每一寸皮膚，隨後，暖流順着他的皮膚滲入筋骨，滲入血液，最後流進骨頭……
四百年足不出戶的沙礫太喜歡這種感覺了，沒想到膳靈燃燒殆盡的過程，也能如此愜意。
過了一會，被溫暖包裹全身的沙礫開始覺得不對勁，身上這股強大的力量，根本不是自己的膳靈在燃燒，而是……一股來自外界的重生力量……
不對！他睜開眼睛——
眼前的人，明亮得像一道光。
白鏡堯！是白鏡堯！那個清冷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身上透出一股無與倫比的金色的靈力，靈力順着他食指和中指正灌入自己的印堂。
很快，靈力竟將沙礫身上的劇毒從蛛瘡里一點一點逼了出來，他的臉色開始變得紅潤，傷口的疼痛開始減弱，就連枯死的筋脈也修復了大半。
未幾，白鏡堯收歇，內力運行逐漸緩和下來，散發於指尖的氣息也慢慢斂回自己體內。
這個可憐的高地沙小仙像是做了一場噩夢，掙扎后終於從夢中驚醒。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又努力握了握自己的拳頭，沒錯，他體內的蛛毒沒了，是白鏡堯救了他。
男子眸子裏的黑煙開始燃起點點星火，顫抖着身體，驚恐地望着白鏡堯。
白鏡堯也望着他，冰冷高傲的目光下還藏着一絲笑意。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沙礫激動道，“九度蜘蛛的毒從來都沒有人可以化解，你是怎麼做到的……”
“世間萬物，一物降一物，一毒解一毒，物物相剋又循環相解，九度藍蛛的毒並非無藥可救，只是你身份卑微，沒人能幫你而已。”白鏡堯規整了下自己的衣物，又接着道，“至於我是誰這個問題……你一個坐井觀天的沙城小仙，還沒有資格問那麼多。”
“西霄萬年來都與我族為敵，你為何不殺我，你就不怕我恩將仇報？”
“西霄可沒你們高地沙這般兇殘。”
“是啊，我堯兄絕不會濫殺無辜。”蘇吉利拍了拍白鏡堯。
“殺你這個廢物草包，本座還怕污了自己的手。”說罷，白鏡堯給了蘇吉利一個眼神，又指了指玉橙兒，“還有你，我們走吧，前面就是城牆了。”
蘇吉利點點頭，展顏一笑。
“日後若有機會，小仙一定還你這個人情。”
門口的白鏡堯沒有停步，只是淡淡扔下一句話：小仙君既這麼有誠意，假以時日不如去我西霄，好好跟我西霄河塘里的老蚌精學學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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