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象山幻境1
洛夷王政三年,是歲大荒,天子受宦臣所蠱,罔顧國農不穩,民糧不安,欲開疆拓土獨權天下,既而命左將姚冕發卒三十萬攻打南疆四城。
一時間,戰火綿延千里,飢疫肆布九州,城內匪黨縱橫,城外餓殍載道。
家破人亡的少年蘇吉利便是這南疆城外一具尚存心跳的行屍走肉,自兩國交戰,他已被這斷水無糧的大象山困了足足二十餘日,好在少年自知大限將至,也不再有求生之欲,只盼早日剝離這身凹癟的皮囊去見見黃泉之下餓死的父母。
“什麼扶貧濟困?什麼傾囊相助?到頭來施善者還不是一樣被活活餓死……呵呵,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少年在地上艱難匍匐,瘦骨支離的指頭一次次摳進山泥之中,他不是在尋找食物,而是乞求能爬到懸崖陡壁給自己一個乾脆,倘若昏厥在這半山腰,頭頂那盤旋而下的鷹隼必會將他活生生割肉剔骨。
說起這天意,蘇吉利的人生可謂一朝天堂一朝地獄,半年前他還是南疆四城最大糧商——蘇氏米行的二公子,含着金湯匙出身,自小豐衣足食貴人一等,還有名德重望的老父親言傳身教,不到二十歲便以力行濟寒賑貧之舉而被廣為傳頌。
可時移世易,兩國戰事一開,四城糧食吃緊,在窮困潦倒的飢餓面前,再老實的人都能露出窮凶極惡的模樣,經營六十餘載的蘇氏米行就這樣被洗劫一空,萬貫財富皆為白骨,他與父母兄長也被迫流亡城外。
“娘……娘……”絕望中,大象山深處隱約傳來一女童呢喃。
蘇吉利已經餓了很久很久,他的眼前和耳畔時常出現幻覺,但幼童稚嫩天真的聲音依舊在絕望中給了他星星意識。
“娘你看……他是不是以前送我們饅頭的蘇家哥哥?”
蘇吉利吃力地抬起頭,甚至不敢相信這荒山中仍有活着的人,只是這一回他沒有看錯,方才說話的確實是兩個活人,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牽着一個體瘦骨露的小孩子向他走來,飢腸轆轆的母女倆正在尋找一切可食下的東西。
“娘......我餓......”女童的聲音愈發虛弱,瘦如老斑鳩的母親走到蘇吉利身邊,似乎想辨認一下凌亂頭髮下那張似鬼非鬼的臉。
蘇吉利用力撐開眼皮,他的視線早已模糊,但仍能見到女人鼻下的一大片殷紅,像是張着血盆大口,噁心至極。
“蘇,你是蘇公子?”老斑鳩抓着孩子後退一步。
“娘,我好餓......”女童又道了一聲。
蘇吉利看了看小姑娘,小姑娘也看着他,那鮮血淋漓的口唇上閃着一雙無邪又渴望的眼睛,蘇吉利笑笑,像是明白了這對母女為何還能支撐到現在。
罷了罷了,他想通了,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老子的命與其供那天上獵禽,不如……
有了這番痛徹心扉的覺悟,蘇吉利便把頭埋到地上,不再有掙扎。
老斑鳩頓了頓,似乎也做了一番令人髮指的心理博弈,最終,那張面目猙獰的臉也並未向少年再次靠攏,她咽了咽口水,一把抓起小女孩的手,輕聲道,“阿如,走吧,我們不吃他……”
“娘……”
飢餓的母女踏着枯葉漸漸離去,這寂寥的荒山又變得死氣沉沉,只剩苟延殘喘的蘇吉利一人在地上緩緩挪動,刺目的陽光穿過頭頂的枯枝傾瀉下來,朝着他的四肢百骸緩緩蔓延,一寸又一寸,烘烤着他即將變涼的皮囊。
“呵呵。”蘇吉利卑微一笑,他已經精疲力竭,竭得連自己的笑聲都聽不到。
彌留之際,他的眼前已經辨不清虛實,周遭的金色陽光慢慢變成了朦朦的白色山霧,這山霧極為沉重,像是要把他渡到另一個地方,爬着爬着,他開始亢奮,煙波繚繞的霧氣似乎能削弱他身體的痛感。
興許,這就是命運走向盡頭時該有的感覺吧。
濃霧籠罩下,蘇吉利朦朧的眼睛突然察覺到前方有一片什麼東西,那東西若隱若現、有稜有角,更有些巨大,像是……一座木宅子,而且是浮於半空的木宅子。
沒想到臨死前還能在這山間野外見一見書上描繪的蜃景。
蘇吉利下意識地把頭抬起,這才感覺頸上的頭顱比剛才輕盈了許多,他動了指頭,十根泥濘的手指頭似乎重新聽從了他的使喚,他又蜷了蜷身後兩條瘦骨梭棱的腿,突然,這鈍如累贅的大腿也有了力氣。
蘇吉利倏地從地上爬起來,興奮道,“老子這麼快就靈魂出竅了?”
他看了看腳下,腳下除了泥土石子和幾棵雜草外,也什麼都沒有,更沒有他的肉骨遺骸,蘇吉利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尚有幾分餘溫,他又抬了抬腳,腳下一顆銅錢大小的石子被他蹬出了一米多遠。
“嚯!迴光返照。”他的腦子裏蹦出一個極合理的解釋,“這就是迴光返照?人之將死,還挺有意思。”
蘇吉利再次望向眼前的那一片幻境,是一座木砌房屋沒錯,只是這木屋並未懸於空中,而是底下彌散濃郁的霧氣所致,木屋乍看之下巧而精緻,但在這赤地千里的荒郊曠野卻顯得尤為詭異。
老子都半隻腳踏進閻羅殿了,還怕什麼?
蘇吉利壯了壯膽,踉踉蹌蹌向木屋走去,木屋前佳木蘢蔥,一棵千年難遇的優曇婆羅樹甚是奪人眼球,枝幹上還爬滿了白色小花,溫同白玉,鮮姿灼灼。
走近一看,木屋的門屏上還掛着一塊匾額,匾額黑底金字,上面赫然寫着五個字……
“饗——山——零——食——鋪——”
零食鋪?蘇吉利揉了揉眼睛,零食鋪子?他又揉了揉眼睛,還真是零食鋪!餓極生幻的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木屋的門上有一組銅鋪首,鋪首雕琢精細,上面獸首面相兇猛,尚有餘溫的手觸碰上去頓感陰寒,如此真實的感受,好像又不是幻境下的海市蜃樓。
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從蘇吉利的身體裏傳出,那聲音不是別的,正是他五臟廟裏的大肆起義,蘇吉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腳雖然暫時恢復力氣,但飢餓感仍在,十多天沒吃飯,他還是餓如豺狼。
蘇吉利剛要扣門,只聽“嘎吱”一聲,兩扇木門竟自己打開了。
濃烈的山霧再次襲來,模糊中,他的眼前出現一條窄小的通道,整個通道黑漆漆的,四周是木質的牆體,只有身後的一點光照着他前行,步行七八米后,另一番卓然不同的景象映入眼帘。
那是一間碩大而綺麗的房間,整間房間呈暗黃色調,頭頂楠木作梁,棗木為柱,流螢為燈,周身四牆皆是木質雕花的百眼櫥,精美絕倫,每個抽屜的縫隙處還漏着微光,似乎暗示着裏頭的金丹秘食。不僅如此,蘇吉利的眼前還錯落有致地飄浮着無數食匣,那些食匣比拳頭稍大,同樣是精雕細鑿的木質結構,只是顏色不一。
風起綃動,上百個匣子凌於空中緩緩飄移,如同玄門奇術一般。
蘇吉利被這眼前的景象徹底嚇懵了,他不知眼前的這些究竟是什麼,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人間?是仙境?還是地府?
房間中央立着一個櫃枱,櫃前站着一個老頭,老頭兩鬢斑白,唇邊還有幾根三四分長的髭鬚,中等身材,着了一件寬大的藍色布袍,周身散發著一股仙風道骨的氣息。他知道有人進來,卻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櫃面上的賬冊。
“老人家,請問這是哪兒?”蘇吉利戰戰兢兢問了一句。
老頭抬頭,莞爾一笑,神態可親道,“饗山零食鋪”。
“零食鋪?這荒嶺禿山上怎麼會有零食鋪……我在這兜兜轉轉這麼久差點餓死,從未見過這家鋪子,你……你……你這是怎麼冒出來的?”
老頭放下賬冊,繞過櫃枱向蘇吉利迎面走來,“老夫像你這般大時就在大饗山開了零食鋪,這麼多年從未離開,這句話,應該老夫問你才對。”
“老人家,在下名叫蘇吉利,南疆人,因逃避洛國士兵追殺,無奈流亡此山,又意外在這山上看到了您的鋪子,實在是不好意思,您看......”他捂着乾癟的肚子,“能不能給點吃的?我已經快餓死了。”
“既已來到饗山,便是緣分,老夫自然不會讓你餓死。”
“饗山?”蘇吉利又問,“你說的饗山,就是這大象山?”
老頭點點頭,樂呵呵道,“是也,非也……這位小公子,你說的大象山,乃凡人所取的名字,因其山形酷似象身,故得名大象山,而它真正的名字,叫大饗山。”
“凡世?”蘇吉利一臉驚恐,“怎麼?這裏不是凡世了?老子餓得升天了?”
“倒也不是,不過也就差那麼一點了。”老頭不慢不緊補了一句,“這大饗山乃仙界的一座名山,絕大多數凡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唯有具備五行靈根之人,方能得一契機到達此處,這樣的人,一般幾百年才會出現一個。”
“行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蘇吉利環顧四周,“既然是零食鋪,那一定有果腹之食了,糕點蜜餞肉乾什麼都成……如今我也不求別的,只求能在您這先填個肚子,不過,在下身上不名一文,這零食錢,可否先賒着?”
“呵呵。”老頭摸了摸臉上的鬍鬚,“老夫的零食鋪已在這大饗山上開了十八萬年,開業至今一直誠信為本,信譽優良,渡過的有緣人不勝枚舉,從未收過一分一毫。”
十八萬年,匡誰呢?蘇吉利對着仙山一說依舊不敢相信,“既然這樣,你有什麼能給我的,儘管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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