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忠臣義士不了情
柯州對朱允炆忠心耿耿,掏心換命,非是一般。自從文弱單純的朱允炆十五歲被立為皇太孫那天起,十八歲的柯州就奉太祖皇帝命跟隨在他的左右。伺候他用膳,穿衣,睡眠。護着他不被人欺負,不被下人哄瞞。那可真是有如母雞護雛,又如父如兄。柯州雖然只比朱允炆大三歲,但他來自民間,又長的高大威猛一身武藝,只因為寡母身患重病無錢醫治才自願凈身進宮。太祖皇帝很快發現這個憨厚的孩子做事粗中有細,忠實可靠,還識得幾個字,算是能文能武,就將他賜給朱允炆做貼身侍衛,一直陪着朱允炆二十一歲時登上大位。
朱允炆師承名儒學士黃子澄等,崇尚儒家道德文章的治國之道,一改其祖父的“洪武”立國,嚴刑峻法,而“建文”治國,施行寬政,頗具不現實的理想主義的色彩。但很像其父朱標為人寬厚,溫和善良,待柯州名為主僕實則親如兄弟,把柯州擔憂的事掛在心上。為其母親的病數次請醫贈葯,一直到她病癒康復。如此恩德柯州感激莫名,傾身難報。
由於削藩上的失策,引發“靖難之役”的內鬥,皇位上的朱允炆不是人家朱老四爺們四個的對手,虎狼之師的燕軍破城入宮,這時的朱棣卻既想吃魚又不想腥手,怕逼死朱允炆落下一個殺侄誅君的惡名,便命部下將朱允炆寢殿乾清宮團團圍住,卻圍而不攻,想等怯弱的侄兒朱允炆主動出來服軟投降,好來個城下之盟,做個“周公輔成王”。但朱允炆不屈卻欲自焚以死報國,成全朱棣一個惡名。是柯州奉太祖皇帝遺命接受錦衣衛指揮儉事羅承恩的秘密安排,率二十幾個侍衛拚死救得朱允炆從暗道出逃。羅承恩卻身穿龍袍代替朱允炆自焚於宮中。
柯州等人隨着朱允炆逃出宮后,浪跡天涯。雖江浙湖湘一帶的官員和民眾仍心向仁慈善良的建文皇帝,甚至民間還一直使用建文年號記年,暗中給與了朱允炆的部下多方掩護和支援。但新登基的永樂皇帝朱棣早已從驗屍的仵作口中得知,那具燒得焦黑的男性屍體,從牙齒上看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而建文皇帝朱允炆卻是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朱棣已然識破了羅承恩所設的李代桃僵、金蟬脫殼之計,從而派出得力幹將錦衣衛使紀綱,帶領大批人馬四處嚴查搜捕和殺害建文舊臣。
建文八年,朱允炆的親信大臣黃子澄、齊泰等先後自殺身亡,方孝孺等也已被誅,其餘朝臣均投降。至此,不得不令人哀嘆,這些昔日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建文朝重臣,武不能定國,文不能安邦,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朱允炆不禁又回想起當年,洪武二十六年,為保自己將來能順利登上皇位,那些被皇祖父以“謀反罪”誅殺的先父朱標的太子黨眾將帥,二公,十三候,二伯。那位英勇無敵的藍大將軍,如果他還在,大明局面當不致如此,因為能征善戰的四皇叔朱棣並不是他的對手。
伊人已去,不可再得。可藍玉臨刑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威武高大的藍大將軍,高舉起帶着鎖鏈的雙手,抬頭望向雲天哈哈大笑,他說:
“謀反?自從跟隨洪武皇帝起義那天,我就是謀反了!怎麼你們今天才知道我謀反?不是晚了點嗎!我告訴你們,我藍玉一生不懼生死,殺韃子,打江山,不是為做某一個人的奴隸,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只為國為民,為自己!為大明我灑盡熱血,我無罪!”
“無罪!---”
“無罪!---”
“無罪!---”
四面八方的山嶽傳來陣陣聲震雲天的回聲。令人聞之心驚!
朱允炆想到此,不免一聲嘆息。喃喃的念起皇祖父親定的皇太子朱標一系的輩語:
“允文遵祖訓,欽武大君勝,順道宜逢吉,師良善用晟。”
“唉!允炆是辜負了皇祖父的厚愛。可是您老養了那麼多驕奢跋扈,本領高強的兒子,卻又殺盡朝中武將,讓誰來抗衡眾藩王,保孫兒的江山啊!”
眼下已是復國無望,朱允炆一行人的行蹤又被狡詐的紀綱有所察覺,在江浙白雲山下遭遇官兵錦衣衛圍追堵截勘查甚緊。按大明法律除了有功名的人和有度牒的道士、和尚外,無路引出百里就會被治罪砍頭。眾人只好分散夜間而行,約定於福建泉州一個小漁村會合然後伺機出海。
偏巧此時朱允炆又因風寒患病,發起高熱持續不退,是渾身無力一步也難行走。身高力大的柯州只好背負起癱軟昏迷的朱允炆隱藏於山上的石洞之中,無醫無葯,沒水沒糧。柯州心急如焚,孤立無助猶如山窮水盡,夜不能寐,只聽得山風呼嘯,狼嚎陣陣,貓頭鷹的怪叫聲讓人不禁覺得毛骨悚然。那晚朱允炆燒的昏迷,含糊不清地不斷說著夢話:
“皇祖父,饒了我吧---我不想當皇帝---讓我四王叔當好了!---”
眼見身子纖弱單薄的朱允炆為此吃盡了千辛萬苦,經常心腹疼痛,一身是病,現在又高熱不退,生死難料,柯州心如刀絞,恨不能以身相替。
“嗯---水!---水!---渴死了!”
突然傳來一陣朱允炆微弱的呻吟和呼叫聲。
黑黑的夜裏,伸手不見五指,又人生地不熟,洞中無水,真不知道何處能尋。情急之下,柯州咬着牙忽地拔出劍來刺向自己的手腕,一陣刺痛,頓時血流如注。柯州忙把手腕放到朱允炆的唇邊,溫熱的鮮血立即流進他的口腔,彷彿是一種生理反射,朱允炆隨之就像一個嬰兒般貪婪的吞咽吸吮起來。頃刻方才又昏昏睡去。
一夜之間朱允炆把柯州的兩隻手腕都吸吮過一遍,天漸漸亮了,也許是血氣方剛的柯州,他的血液中充滿生機和力量的緣故,朱允炆的高熱竟慢慢退了。太陽出來的時候朱允炆完全蘇醒了過來,柯州驚喜不禁。但朱允炆看到臉色有些蒼白的柯州血跡斑斑的手腕,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上尚未擦乾的血跡,想起昏昏沉沉中吸吮的帶點鹹味的“水”,他眼中湧出淚水,一聲:
“柯州!---我該死啊!”
竟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雖然自從出宮以來朱允炆就再也沒有自稱過“朕”,也不許柯州自稱“奴才”,但在柯州心裏朱允炆永遠都是他的皇帝主子,此刻柯州慌忙雙膝跪地,急急叩頭道:
“陛下!慎言啊!陛下萬金之軀,對柯州又有救母大恩,若不善加珍重,柯州就是死了也無葬身之處!唯有肝腦塗地以求報答萬一,只是一點點血而已,陛下何必如此在意,你看柯州這不是好好的嘛!”
說罷也是嚎啕痛哭。彷彿這一夜的擔心,煎熬,都只能被淚水沖刷而去。
此後幾天雖然朱允炆的病情逐漸好轉,但觀察到山下路口的關卡仍有大批兵士在把守盤查,二人亦不敢貿然下山上路。只靠柯州每天悄悄在山上采些野果,或去後面山下的一條小溪捉些魚蝦來充饑,以恢復體力。柯州因失血過多身體變得虛弱,每天上下山要走很遠的路,儘管曾數次在山坡上暈倒,但回來見到朱允炆為免他擔心難過,仍要裝出健壯如常的樣子。
十幾天後,山下的崗哨和關卡終於撤走,二人的身體也恢復的差不多了,在一個有月光的深夜裏,朱允炆和柯州離開了這個對二人有着生死記憶的山洞,下山上路往泉州而去。
按照皇祖父太祖朱元璋給朱允炆留下的逃生線路和接應人,從泉州乘船去雙嶼島,之後又去了黑鯊島,在這裏朱允炆見到了大名鼎鼎的義士陳祖義,這位看上去貌似白面書生實際上卻是一位英姿勃發,富於智慧和膽識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父輩就是太祖皇帝親軍錦衣衛千戶,建文元年他襲了這一職位,手下有一個百多條大船的船隊,近萬人。“靖難之役”后這些人失去了建文朝廷的財政支持,就盤踞在海外的要塞水道,靠海上經商貿易,偶爾也打劫一些過往的外國商船維持。
是他按照羅儉事的指令,冒着風險用幾條大船護送朱允炆一行二十多人,越過馬六甲海峽,印度洋、大西洋去了一個遠離大明,比較開放和自由的島國。這裏華人很多,陳祖義還送給了他們兩條船和一批絲綢、茶葉,瓷器,作為資助他們經商的啟動資金。替他們招攬了水手,通譯,管賬先生,教會了他們謀生的手段。可以說陳祖義是朱允炆改換身份,在另一個世界裏生存的引路人。這就是太祖皇帝替孫兒朱允炆按排好的後路,他是料定朱允炆有可能會鬥不過那些強勢的叔叔們,在做不了皇帝時,還可以保住性命,去海外的另一個世界裏做個富家翁。
臨別之際朱允炆給陳祖義留下了一道聖旨:“奉天承運皇帝,制曰:陳卿祖義忠心體國,護駕有功,特賜封忠義伯,任職錦衣衛指揮使。欽此!”
這是建文八年十一月一日朱允炆以大明皇帝身份發出的最後一道聖旨。陳祖義見旨方知被救助之人原來就是建文帝朱允炆,立即泣拜於地,口稱:
“臣接旨,叩謝聖上大恩!臣定不負聖望,披肝瀝膽,死而後已!”
十三年後的永樂十七年,陳祖義在馬六甲海峽,被大明鄭和的遠洋船隊擒獲,押送回國經過嚴刑拷問,最後被斬首示眾,但他至死也未說出朱允炆去向的一言半語。陳祖義,真義士也!
既然大明已經沒有了朱允炆的立身之地,只好海上經商,四海為家,終老於異國他鄉了。八年中朱允炆化名為富商羅伯特·拉貝先生,一步步經商遠遊至紅海岸邊的西方國度法蘭西。在這裏因為經常生病需要看醫生,他結識了美麗的護士小姐薩拉,她是一位二十歲的農場主的女兒,而立之年的朱允炆成熟謙和平易近人,他身上文雅尊貴的東方男子氣質打動了這位金髮碧眼的法蘭西姑娘,她毅然決然的追求嫁給了這位來自於東方古國的大明富商,並為他生育了一子一女,兒子于貝爾和女兒克拉拉。
孩子們長得像母親同樣的金髮碧眼,但也像父親膚色白皙五官精緻,性情溫和。喜歡讀東方古國的詩詞,尤其喜歡中國唐朝大詩人李白那首氣勢磅礴的詩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不復回?但朱允炆卻日思夜想回到大明葉落歸根,特別是身體健康狀況的持續惡化,使得朱允炆萌生了不懼生死決意回歸祖國的意念。一天,他望着六歲的兒子于貝爾和四歲的女兒克拉拉,拉住妻子的手,對她說:
“薩拉,我的妻,我覺得自己活不久了,求你放我回大明去吧,我是大明人,我想死了埋在大明的土地上!”
薩拉雖然捨不得丈夫離去,但看着身體日漸瘦弱,常常忍受劇痛夜不能眠的丈夫,只好點頭答應滿足他的願望,卻是禁不住淚水滾滾而下。臨別,碼頭上,夫妻倆難捨難分,抱頭痛哭,朱允炆告訴了妻子自己的真實身份,求薩拉原諒自己的自私。此一別千山萬水,生死難料,可能再難相見,他是對不住妻子和兩個孩子。想起當年自己大火之中曾同樣拋下結髮之妻馬皇后和八歲的兒子皇太子朱文奎和兩歲的幼子朱文圭,朱允炆頓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罪在不赦!
朱允炆再次拋妻棄子的回歸之路並不順暢,萬裏海上險象環生,手下隨從侍衛為保護自己先後喪生六人,九死一生的終於到達大明山東境內,又因自己病重,柯州與兩個侍衛程濟和史彬冒險進入漢王府盜出唐駿為自己治病。為了引開漢王府的侍衛,柯州駕車跌下山崖險些喪命,但他醒來仍不顧遍體鱗傷,循着留下的印記一路往雲南追趕。他破衣襤褸,一身傷痕,乞丐一般,沿路乞討,捨不得花費僅有不多的一點盤纏,想要留給朱允炆治病買葯。一路辛苦,疲憊不堪,終於追上了車隊,來到了佛光寺。
現在,看到朱允炆帶着朱瞻基往山洞而去,柯州急忙趕在前面進去收拾桌椅,擺好茶具,沏好茶,垂手立於一邊。朱瞻基在客座坐下,不由注目打量着洞內的陳設,洞中廣闊,自然形成數間隔間,稍加修飾佈置簡單,靠近門口處西側有一自然形成的洞窗,陽光射進來,光線倒是分外的明亮,旁邊有張不大的書桌,上面放着筆墨紙硯,好像還剛剛書寫過字,有一種隱隱的墨香散發開來。
“呵呵!這洞中簡陋,招待不周,委屈賢侄了。”
朱允炆有些歉意地說道。
朱瞻基一笑,
“了空大師何來此言,這洞中冬暖夏涼,曲徑通幽,正是神仙洞府一般,小侄羨慕還來不及呢。”
“哦,賢侄要是喜歡可以隨意觀看。”
朱允炆不想讓朱瞻基稱呼自己為陛下或者皇伯父,所以自己也不稱呼朱瞻基為皇太孫。
朱瞻基聞言隨即起身來到書桌前,
“了空大師還有墨寶?”
只見一方宣紙之上以娟秀流暢的字體寫有四句詩:
“款段久忘飛鳳輦,袈裟已換袞龍袍,百官此日知何處,唯有一烏早晚朝。”
朱瞻基不免心下一驚,這了空說是出家為僧往事已了,萬事成空。可這詩中卻是明明沒有忘記自己過去曾是皇帝啊!又想起剛剛進得院門時,見到朱允炆站在懸崖邊的情景,他這是聞得有人前來探望自己不知是何情形,做了最壞的打算,不甘受辱,預備跳崖自盡,所以留下的絕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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