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夢初醒
夜色還未消退。
一陣涼風穿堂而過,孟南渡猛然從夢中驚醒,棉質T恤緊貼在汗濕的後背上,絲絲寒意滲上心頭。
他用手肘側撐着上身,並不急於開燈,而是在床頭柜上摸索着打火機。火苗搖曳,照亮了黑暗。他點亮一隻煙,徐徐地吐着煙霧,指尖的星火忽明忽滅。
直到呼吸漸平,心跳漸緩,他才敢細細回憶那個夢。
倒不是什麼噩夢。與她有關的夢,總是籠罩着一片朦朧的溫馨,那是他貧瘠生命中少有的溫柔幻想。只是那眉目笑語太真切了,他不敢細看。
此刻,舊夢初醒,更覺寂寞。
習慣性地從床頭抓起手機,屏幕亮了,定睛一看——才四點多。正是睡個回籠覺的好時間,但他已睡意全無,比白天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放下手機,手臂枕在腦後,凝神望着窗外漸白的天空。
黎明將至,時間的腳步緩慢流淌,每一瞬都被拉得無比漫長。
此時,在城市的另一端,喬舒顏側身躺在床褥上,恍神望着地面上的淡白色方格——不知道這是遲褪的月光,還是晨曦的微光?現在幾點了?
最近失眠得厲害。閉目躺在床上,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做,時間滴答滴答在她心裏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一睜眼,夜還是夜,周圍一片靜謐。
她小心翼翼地調整着身體,最後趴在床上,細長的手指伸進枕套,細細摸索着,找到了——
一片手掌大小的灰色紙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
藉著窗格透出的微光,她吃力地辨認着紙上的字跡,標題依稀可認——“我市刑偵支隊成功破獲連環凶殺案,破案刑警榮立個人二等功”,底下的螞蟻小字模糊不清。文字中間附了一張圖片,看場景應該是病房。一位年輕男子端坐在病床上,身旁圍滿了人。光線太暗,圖片太小,所有人的五官和表情都是模糊的。
她湊得很近,眼睛眯着,用力地、緊緊地盯着圖片。無奈,還是看不清。
他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窗外的天空漸漸泛白,漫長的夜終於走完了。然而,她卻感到一絲倦意。黑夜和白天,對她而言,其實並無區別。
只有時間才有意義。三天,只剩三天了。她在心裏默算着。漫長的黑夜,只剩下三天。
也許那時候,我就能真正看清楚你的模樣。
……
三天後,雲海市。
喬舒顏站在路邊,等待着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公交車。斑駁樹影間漏下的縷縷陽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明亮得有些刺眼。
她的行李不多,手機早就沒電了。錢包里翻出的幾張銀行卡,估計早就被凍結了。唯一能派上用場的,就是手頭那少得可憐的現金。
直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如今早已不時興用現金支付。流動支付遍佈全國各地,現金能做到的事,一部手機都能代替。
她在這座城市生活過二十年。才短短五年,這座城市就從親密的朋友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房東,以冷眼打量着一無所有的她。
公交車來了。投幣、上車、找靠窗的座位坐下,這一系列動作,她努力表現得自然。
半個小時后,車到站了。她提着行李下車,抬頭看着不遠處的一棟灰色的建築——雲海市監獄。
她找到接見登記處,向年輕的女獄警遞上了身份證,聲音稍顯怯生:“你好,我想探監。”
獄警接過身份證,舉起來跟面前的人比對了半天,才低頭在冊子上登記,問:“你要探視誰?有親屬關係證明嗎?”
語氣冰冷,聽得她心中一凜,聲音不覺弱了幾分:“喬牧遠,放牧的牧,遠方的遠,五年前入獄的。那個什麼證明,我現在沒有……我先進去看看他,之後再補給你,行嗎?”
獄警沒有說話,表情依舊冷峻,估計是見慣了這種事。她轉向右側的電腦,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噼里啪啦響。
過了幾秒,她眉頭一皺,語氣帶着不悅:“沒有這個人。”
“啊?”喬舒顏一愣,試圖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釋,“會不會是沒有錄進系統?還是名字打錯了?需要他的身份證號碼嗎?350203……”
獄警的手指跳躍得飛快,最後重重地按下回車鍵。“還是沒有。”語氣依舊冰冷,“可能是表現好提前出獄,或者轉移到了別的監獄。”
喬舒顏的心重重下墜。
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如今卻不知淪落到何方。他們五年未見,世界那麼大,該從哪兒找起?
這時,登記處辦公室里,另一位年紀稍長的獄警轉過身,似乎對這個名字很感興趣。“咦?喬牧遠……聽上去有點耳熟,是不是那個、那個雲海大學的教授?”
“對對對!”喬舒顏眼睛裏亮起了光,連忙點頭,問:“您認識他?您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那位獄警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你是他什麼人啊?怎麼會不知道他的事?當年那事,全城的人都在議論……”
“什麼事啊?我只知道他坐牢了,被關在這座監獄。”喬舒顏的心突然跳動得厲害,嘴唇乾裂,囁嚅着問:“還有……什麼事啊?”
“唉……”獄警長嘆一口氣,神色凝重,“他自殺了。”
……
夏天也許早就過去了,所以陽光才那麼冷。
公交車上,喬舒顏靠窗坐着,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光透過車窗落在她臉上,忽明忽暗。
車要駛向何處?她不清楚。世界那麼大,她卻無處可去。
公交車一拐,駛入雲海市最熱鬧的街區,速度慢了下來。窗外儘是繁華,五年了,這裏每天都在發生改變,店鋪林立、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可這些熱鬧,都與她無關。
路邊,一棟古色古香的建築晃進視線,她這才回過神來——雲海音樂廳,以前她和同學受邀,在這裏演奏過民樂,她彈的是琵琶。
音樂廳外掛着大幅宣傳畫,畫上,幾名身穿旗袍的女孩抱着懷裏的樂器,笑容溫婉、眉目含情地望着她。
她心下一震。
下一站,她跳下車,小步跑迴音樂廳門外,怔怔地望着那幅宣傳畫。儘管化了精緻的妝,但那張臉,她是不會認錯的。
終於,她在這個世界裏,找回了一絲熟悉感。
肩膀被人輕輕一碰。她轉頭,看到一張陌生面孔,五官擠着笑,小聲問:“美女,要票不?”
那人視線瞥向牆上的宣傳畫,又補了一句:“今晚的場子,票很緊的。”
喬舒顏愣了幾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猶豫地咬了下唇,問:“最便宜的多少錢?”
“280,很划算的。這個女子樂團現在可火了,到哪兒都是一票難求。怎麼樣?”
喬舒顏不由攥緊了手上的錢包,搖頭搖頭:“太貴了。”
正要走,黃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說:“算了算了,也不多賺你的,就當為弘揚傳統文化做貢獻了。200一張,再低我就要賠本了!”
走進音樂廳,喬舒顏才發現那黃牛說得不假,大廳內幾乎座無虛席。比起以前參差不齊的上座率,如今,這個樂團的確很受歡迎。
尤其是演出結束后,那如雷的掌聲更是印證了這點。喬舒顏想起以前,每次演出還不到一半時,觀眾就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大部分在睡覺,鼾聲如雷,讓人又好笑又難過。
穿過散場的重重人潮,她走上舞台,拐進了側門——那裏通向後台。
化妝間裏陣陣歡聲笑語,每個女孩的臉上都洋溢着興奮。余漫漫坐在梳妝枱前,對着鏡子細細地補妝。
同伴笑鬧着拍一下她的肩,問:“演出都結束了,還補什麼妝啊?難不成今晚還有安排?”
“別鬧。”余漫漫羞澀一笑,繼續描着眼線,眼神卻不時瞥向門口。突然,她手一抖,整個人都僵住了。
門口,一個清瘦白皙的女孩倚着門框,靜靜望着她,嘴角泛着笑意。
你好啊,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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