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李程源
陶情坐在鍋台前看着火,沒了拐子在旁邊瞎嘚瑟,她的腦袋終於沒那麼抽痛了,只是不知怎的,腦袋不痛,雙眼的眼皮卻開始挨個跳了起來。
“左眼跳財,有眼跳災?”
陶情尋思着,自己這倆眼皮一起跳,難道是飛來橫財的意思?
“去!管他的!”
陶情甩了甩腦袋,決定管他兵來還是水來,根本沒在怕的。
拐子離了家就奔着地頭的樹下去了,本是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但大伙兒卻都沒回去,傍晚的陰涼風兒最是難得,更何況夏天的晚飯本就沒那麼重要,大家一幫幫地都湊在樹下,人手一把芭蕉扇,嘴上還嗑着拐子提供的瓜子。
拐子致力於挖掘這場八卦里的邊邊角角,生怕錯漏點點細節,跟這個人說完了就繼續跑到下一個人面前去問,掏出一些或真或假的字句,在自己的腦子裏拼湊成一段自以為是的聯想,然後就能捧着這些自己想像出來的東西樂呵半天。
村裏有些小歲數的後生和一些外來戶,他們對拐子這樣的熱衷表示很不理解,在他們的印象里,拐子才是那個一直被人嚼在嘴裏的熱點,現在他倒對李志望的事這麼上心,這究竟是感謝別人替了自己,還是根本就見不得別人好呢?
那些人這樣想着,看向拐子的眼神里就多了幾分鄙夷。
老人們心裏卻是明白的,無論是看着拐子從小長大的老一輩兒,還是跟拐子差不了多少的中年一輩兒,拐子今日的異樣是源於什麼,他們的心裏都有着並不清晰的答案。
“求求大爺大嬸,供俺念完這年吧,只要俺考上了,就再不敢費村裡一個子兒了,俺工作以後,一定會報答你們的,求求你們了……”
那日的情景若是被回想起來,哀求和哭號彷彿就響在耳邊。
白髮蒼蒼的老人不忍再去看那蹲在地頭的拐子,拎着馬扎就要家去,一回頭,那猥瑣且嘚瑟的嘴臉恍恍惚惚,卻再也看不出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
“嘖,作孽。”
老人嘆息着搖搖頭,拎着馬扎慢悠悠地往回走着,夕陽的餘暉沒有熱量,照不暖那個拼了命找尋溫度的瘸子。
桌上的飯菜都涼得差不多了,陶情打理完了光宗,剛想出門去叫人回來,就聽着屋外傳來了拐子那由遠及近的大嗓門兒:
“哎呀,就是說嘛,行行行,趕緊回家吃飯去吧,都忙一天了,行行行。”
這句話說完,下一秒,院門就被推了開,拐子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陶情在炕上坐着,從窗里向外看着,將拐子的神情看得清楚,等到人進了屋,陶情張嘴就是一句:
“飯還吃么?”
拐子一愣,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個兒的肚子,有些奇怪地反問:
“為,為啥不吃?餓着呢!”
“哦,”陶情恍然般地點點頭,“我還當你聽閑話聽飽了呢。”
拐子這才弄懂陶情的意思,臉上一赧,有些結巴地打着哈哈:“真,真會說笑,行行行,飯也差不多涼了,趕緊吃吧。”
說著,也不等陶情再出口諷他,拐子趕緊轉到炕的那邊去抱光宗,嘴裏“喔喔”,手上“咻咻”,把光宗顛得直樂呵。
拐子算是知道了,陶情並不願意聽那些事,所以吃飯的時候,他也就很有眼色地沒再提,只是問了問陶情今天去幹了些啥,又自個兒說了說雞圈裏又死了幾隻雞,這麼說著,陶情的臉色總算好了不少,拐子這才放心地開吃了起來。
許是心情太好的緣故,拐子這頓飯吃得胃口大開,一不小心就吃多了,等到把桌子啥的都收拾下去后,拐子就像沒了骨頭一樣,“啪嘰”地就把自己貼在了炕上,耳旁還能聽着光宗“哈哈哈”的笑聲,可眼皮子卻是怎麼都掀不開,他想着把光宗往炕裏面推幾下,免得娃子摔到地上,可是手剛抬起來,人就瞬間沒了意識。
“呼~呼~”
陶情在廚間洗着碗,就聽着裏屋的呼嚕聲連天地響成一片,等她回到屋裏時,拐子的口水都快流到炕底下了。
“嘖,吃完了就睡,跟個豬似的。”
陶情嫌棄地搖搖頭。
頭上的燈光昏黃,拐子於半夢半醒間偶爾將雙眼睜開一條小縫兒,黃色的光亮在眼前炸成一個個小十字,有點像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程源哥,複習得咋樣了?”
佝僂着腰背的小子推了推鼻子上厚厚的酒瓶底,頗有些怯懦地跟在另一個小子身後。
前面的小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明明是個瘸子,可走起路來卻腰背挺直,比後面那個腿腳正常的小子看起來不知要精神多少。
他聽着後面有人叫自己,便不慌不忙地回過頭來,此時夕陽剛好落到山頭上,和着移動的雲正不時地往外放着光,不算強的光線卻晃得那小子微微地眯起了雙眼。
“呦,志望啊,你咋悄么聲兒地就跟在後面了,俺都沒聽着,你剛剛說啥?”
李志望沒好意思地看着他,輕輕地抓了把腦袋:
“說啥呢程源哥,俺走路本來就輕,你肯定是在想事兒,要不早聽着了。”
李程源聽後點點頭,覺得也是,便低頭笑了笑,再抬頭時,看着李志望彎腰駝背的樣子,李程源突然就有點上火,伸手就朝着人家背上來了一下:
“抬頭,挺胸,收腹!你說說你,本來挺好個身板,非彎得跟個河蝦似的,比俺個瘸子還不如,倒白長了副好腿腳了!”
“對對對,程源哥,你說得對,”李志望沒防備地挨了這一下,倒一點兒沒放心上,只是一味地陪着笑臉,“俺剛剛是問你,你現在複習得怎麼樣了,俺聽說村裡決定一起供你,現在你沒啥後顧之憂了,該全力備考了吧?”
李程源聽了這話,臉上雖然還掛着笑,那笑里卻突然添了几絲勉強,李志望抬頭仔細地看着他的神情,發現面前的人雖然打眼一看是精神尚足的樣子,但仔細瞅瞅,面容卻是一派憔悴,眉宇間透着說不出的疲憊。
“啊,就,就是,”李程源的嘴上突然打起磕絆,說話間卻沒了方才的爽朗,聽着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對,你說得對,俺確實沒啥後顧之憂了……”
他低聲喃喃着,忽然剛想起對方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他驀地抬起頭來,復又大聲地說道:
“嗯,嗯,準備得挺充分的,俺一定能考上,絕對不辜負大家對俺的厚望。”
這話是在回答,那一字一頓的力度卻更像是在保證。
“一定能考上的。”
他復又補充了一下。
“哦,”李志望忽然心安地笑了,伸手拍了拍李程源的肩膀,“那俺就放心了,加油吧程源哥,你一定行。”
高考通知下來的那天,天上大晴,連絲雲絮都沒有,郵差坐着大杠子在土路上狂騎,差點沒把腚給顛掉了,村裏的人早早地就蹲在村頭上,遠遠地看着了郵差的影子,便都死命地在那揮手,李程源就站在最頭上,等到郵差騎到跟前兒,連口氣都沒讓人家喘,上去就抓着人家的胳膊要通知書。
“通知書呢!”李程源的汗流了滿頭,跟那騎了一路的郵差差不了多少。
“叫,叫啥名兒!”郵差飛快地捋順着胸口,就怕一口氣喘不上來,回頭別再仰過去。
“李程源,叫李程源!”
不等本人回答,一旁圍着的大伙兒齊齊地幫着喊名兒,雖然村裡也有其他考生,但卻根本沒人去提。
“李,李程源?”
郵差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看眾人,嘴裏磕巴地重複着,他在那一雙雙期盼的眼中艱難地乾咽了一下,奈何一路趕來喉嚨乾渴,到了地方卻連口水都喝不上,還要遭遇這種尷尬的境地。
郵差低頭仔細地瞅着手上的東西,汗水順着額頭滑進了眼縫兒里,他愣是連眼都沒敢眨一下。
“額,不,額……”
那人憋得滿臉通紅,不知該怎麼說下去,只得直接跳過了眾人的問話,仰着脖子,衝著天大喊了聲:
“李志望!李志望是哪個!過來簽個字!”
周遭突然就沉寂了,站在那裏的人們像是一根根栓馬柱一樣,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裏,誰都沒有吭聲。
郵差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面前究竟是怎麼個狀況。
這本是個討喜的差事,他拿着這些足以改變人的一生的東西,將它們一路護送到該得的人手裏,無需多說什麼,只要見證了那些屬於一家更是一村的榮耀時刻,那一刻,也是同屬於他的榮幸。
這一路送來,感謝的話聽了許多,他也不嫌膩,紅雞蛋收到手軟,他也不說多,彼時他只需真誠地祝賀那些即將飛走的鳳凰,那雞蛋也便收得心安理得,只是輪到這個村兒,剛到便被堵在了村口,明明也是有考中的學生的,感謝的話卻沒聽着,激動的臉也沒看着,紅雞蛋沒有便沒有吧,只是這一張張錯愕的表情究竟是如何?
郵差的心裏便有些沒底兒了,他現在只覺得尷尬,便想着趕緊把東西交出去,自己好快點走人。
“李志望!李志望!”
他又叫了幾聲,這幾聲喊得聲嘶力竭,差點沒劈了叉。
終於,人群後面有了動靜,有個人撥開層層屏障,慢慢地走到了眾人跟前兒。
李志望衝著郵差笑了笑,接過他手中的筆,在那張紙上一筆一劃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簽字的時候,他站得是從未有過的挺拔,放下筆時,他似乎微微地偏了下頭,卻又好像沒有。
有人驀地就紅了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