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隱憂苦難解 有心遠紛爭
博格達峰以奇為著,以險為絕,頂峰岩石壁立。但是這岩石之間,在這生命的禁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生長着許多奇異的雪山花卉,如雪蓮、野罌粟、翠雀、金蓮、百里香、梅花草等十幾種,在這嚴酷的氣候下,它們依然用一生的熱情催放出艷麗的花朵,來裝點寂寞的雪域。讓人不得不讚歎生命的奇迹和頑強。
孑影登上頂峰的時候,巴木長老已經等候多時,只見他鬍鬚頭髮皆白,在這頂峰之上卓卓然如仙人降臨,他的手裏拿着一隻箭羽,身邊站着的人竟是執!
孑影如見鬼魅,後退一步,喃喃念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明明。”
執卻不看他一眼,道:“我明明已經被你推下深坑,按理說已經是一具死屍了才對是吧?你千算萬算沒有想到的是,洞坑裏有一條通道,我順着走,竟在你之前到達山頂。這便叫自業自得果,眾生皆如是。”
孑影知道大勢已去,所做一切不過白費心機,唾手可得的神邪之位竟是為他人做了嫁衣,這份不甘先不說,自己勾結外人,殘殺族人,必定沒有活路,但他仍狡辯道:“你今天不僅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還學會了血口噴人,就算你得到了神邪之位,那又怎樣?就憑一支箭,能說明什麼?”
“你還想抵賴嗎?我和錦書姐姐親眼看到你在後山與一個蒙面女人密謀,你讓她幫你奪得神邪之位,你讓他們幫你殺了所有阻礙你的族人,他們在你眼裏只是你通往神邪之位的絆腳石嗎?”這時候阿依也從洞口走了上來。
面對執和阿依的指證,孑影慌了神,說道:“你口說無憑,你一心想幫你哥當上神邪,當然會出言誣賴我。”
巴木長老厲聲道:“誣不誣賴,我回去告知其餘長老自會查明真相!”
孑影想起來蒙面女人對他說要的人是阿依帶來沙陀的何錦書,方才又見她彎弓搭箭多次破壞自己的好事,哪裏像是表面上所說的不懂一點武功?當下說道:“那個何錦書你們又知道多少?據我的人查探,她可是梁國緝拿的殺人犯,說不定襲擊二叔的人就是衝著她去的。”
阿依怒道:“錦書是被人陷害入獄的,她根本沒有殺人,你不要在這裏挑撥離間,你夥同他人將達吾提和庫爾班用箭射殺,又在下面伏擊大哥,把大哥打落深坑,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我們下去當場查驗便會真相大白。”
孑影知道只要查驗了那些箭羽的走向巴木長老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假裝一副不知情的樣子說道:“你們在我前面先上山,怎知不是你們事先佈置好的呢?康執,我知道你一直對我鄙夷不屑,怕我阻礙你的宏圖大業,沒想到你才拿到神邪之位就急着除掉我?”
巴木長老上前一步道:“執和你都是老夫看着長大的,他的為人品行大家有目共睹,咱們沙陀人哪一個不伸出大拇指稱讚?你們倆是同宗血脈,是手足兄弟,本可像你們的父親一樣相互扶持,但是你不知好歹,沒有一絲憐憫之心,毫無悔意,你難道忘了流雲是怎麼死的了嗎?”
“不許你提他的名字!”孑影突然發瘋一樣大吼,這瞬間的勃然變色像是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神情躁憤。
阿依不知他為何會在突然間這麼憤怒,正要向執問問關於這個流雲是怎麼回事?執卻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多問。
巴木長老嘆了口氣,說道:“孑影,你身為族長之子,不僅不以身作則,反而暴戾成性,殘殺族人,你還不從實招來?”他正要過去拿下孑影,一隻金雕飛來,落於他的肩頭,他怔了一下,不知這個時候怎麼會有從沙陀傳來的消息?他取下綁在金雕腳上的信函,越看越驚。
錦書走在洞穴里,竟是越走越通透明亮,頭頂上的冰層逐漸變薄,光線便從上面透射下來,前方就是出口了,她已經能從冰層的縫隙中看到巴木長老,阿依和執,甚至他們說的話也聽得一清二楚,錦書的心總算有了着落。
她正要奔上去與他們相認,卻聽巴木長老一聲長嘯,跪倒在地,對着蒼天悲呼道:“族長啊!你怎麼能就這樣駕鶴歸去,撒手人寰?”
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扶起巴木問道:“巴木長老?發生什麼事了?”
巴木徐徐站起:“石長老傳書來報,族長三日前在密室被賊人殺害,巫道也不知所蹤。有人稱看見何錦書那個丫頭半夜進了族長的房間!”
錦書聽到巴木長老所說,愣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心道:“我該怎麼向他們解釋?他們會相信我嗎?”一瞬間在長史府所經歷的一切全部湧上心頭,遭人陷害,彷徨無依,她抬頭看着阿依,說道:“她會相信我的,她不是紫芸。”
阿依搖頭道:“不會的,她本來是要與我一起來天山的,我趁她不注意將她打暈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執也皺眉道:“這怎麼可能,錦書不會武功,怎麼能殺得了大伯?是不是有誤會?”
巴木長老一臉殺氣:“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丫頭本就來歷不明,形跡可疑,自從你們遇到她便出現了蒙面人以致你爹慘死,現在族長遇害,巫道更是不知去向,這所有的一切都與這女子有關,天底下哪兒有這麼巧的事?”
阿依不敢相信和自己結為姐妹的錦書會殺害大伯,可是她也不知如何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她臉上的神情複雜難明,說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身上的那些傷若不是遇到我們她根本活不下來,這不可能是假裝的。”
執問道:“巴木長老,錦書還在沙陀嗎?信上怎麼說?”
“她拿到了巫道還可能等着讓人抓嗎?她不是兇手何必逃之夭夭?說不定她和殺害你爹的黑衣人就是一夥兒的,其目的就是博得你們的信任和同情,然後再出手奪書!說不定他也是孑影的同謀!”他望向孑影,卻哪裏還有人,早已經不見影蹤。
阿依想到從救起錦書開始就禍事不斷,彷佛一個巨大的網,將她困在中間,掙扎不得,呼吸不得。孑影似乎對錦書的事比自己知道的還多,她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如果錦書真的如巴木長老所言,這一切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自己就是害死阿爹、大伯和那麼多族人的罪魁禍首,是一個任由錦書擺佈的棋子,她越發不敢往下想。她看着執,眼中淚水不斷,說道:“如果真的是她,那也是我將她救起,將她帶進家門,是我害死了阿爹和大伯,是我害死了大家!”
執拉住她說道:“事情還沒有搞清楚,不能妄下斷論,無論如何,這都是不你的錯,你不能責怪你自己。”
阿依越想越傷心,哭道:“怎麼不是我的錯?是我輕率相信他人,我對她又知道多少?了解多少?阿爹和大伯死了!他們才是我最親的人,是我招來了禍端,本不該這樣的,要不是我,他們不會死的!”
執知道她把這些事都怪在自己身上,勸解道:“阿依,你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是衝著巫道來的,我們當務之急是先回沙陀,把事情弄清楚,只有這樣才能給阿爹和大伯報仇!”
巴木長老斂容嚴肅道:“無論是誰,膽敢對我們沙陀行此等惡事,都將血債血償!我們這就回去!”說完一揮袖朝山下走去。
執也扶着阿依跟在巴木長老身後一同下山。
“阿依,執哥哥!”錦書在心中吶喊,她想追上去,可是雙腳像是被冰雪凍住,全身顫抖,說不出的難過與絕望,她本以為遇到阿依是上天對她的補償,卻不想命運的車輪毫不留情就將她的溫暖碾碎。
錦書看着執和阿依漸漸消失的身影,心道:“我該做點什麼?我若是把石室中發生的事全部告訴她,她會相信我嗎?”她不確定,她害怕再次蒙上不白之冤,可是自己的命都是阿依救的,已經沒有什麼好捨棄的了,她想回沙陀,她喜歡那裏,茫茫天地間,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去處。
想到這裏她再也顧不上許多,快步跑到冰層出口,用力爬上去,她的衣衫上已經浸出血跡,她捂着胸口憑着最後的力氣追出去,可是他們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風雪中,只剩下呼呼的風聲和大雪,彷彿要將天地全部掩埋。
“阿依!你們在哪兒?你們等等我!大伯不是我殺的,你們等等我!”她呼喊着,奔跑着,滿眼焦急,她感覺自己快要失去所有了。
錦書在雪地中不知奔跑了多久,除了白色,她什麼也看不見,只知道跌跌撞撞往下走,她的腦中全是阿依哭泣的模樣,雪粒被她吸入肺中,劇烈地咳嗽,每一聲咳嗽都牽引着傷口,破裂的痛楚鋪天蓋地般席捲而來,也唯有這些痛苦提醒着她,她還活着,生命還在延續。
她已然筋疲力竭,摔倒在地,順着山坡往下滾,一直滾到一塊稍微平坦的雪地上才停下來,她抬起頭,恍惚間看到阿依和執的背影,她伸出手想叫住他們,可是喉嚨里的聲音沙啞到連自己都聽不見,她的眼淚滴到雪地里,終於意識到:“她恨我,她也不再相信我,就像紫芸一樣,我從來都不曾再有過家人。”錦書這般想着,閉上眼睛暈倒過去,過往的一切如灰燼般散去,磕頭結拜,策馬揚鞭,相互依偎,聞雞起舞,都和沙陀一起埋進那座孤島。
她昏沉之中,彷彿又回到了仙垟老屋。
她坐在火爐旁,窗外洋洋洒洒下着大雪,染白了天地,阿婆端來熱氣騰騰的麵條,錦書口水直流,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來。阿婆看着錦書狼吞虎咽的樣子,慈愛地撫摸着她的頭道:“慢點慢點,當心噎着。”
錦書邊吃邊道:“阿婆,吃完了麵條我可以出去玩嗎?”
“當然可以,但是你只能在院子裏玩知道嗎?不能跑到山上去,山上有好多猛獸,專吃小孩的!”阿婆作出害怕的樣子。
錦書不知道猛獸長什麼樣,不過連阿婆都這般害怕,肯定很可怖,她點點頭說道:“書兒不去山上。”
她將面碗抱在懷中,只覺身體暖洋洋的。
天山雪地中,一隻雪貂走向錦書,它朝錦書嗅了一下,再舔舔她的臉,並沒有吃她,反而卧在她的身邊,試圖幫她取暖。錦書睜開眼睛看到身邊的雪貂,並沒有害怕,反而生出一種親切感。她已經全身麻木,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心想:“這便是上天派來接我的使者嗎?”復而又閉上眼睛,昏了過去。
迷糊中她只覺眼前黑壓壓的站着人,看不清他們的臉,身體也無法控制。
“大夫,她到底傷得怎麼樣?多久能醒過來?”
“大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女娃看起來怪可憐的,你可一定要救救她啊!”
“不是我不想救,只是她傷得太重了,我沒那能耐啊!”
她聽到有人在說話,在討論着誰的生死,她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聽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她越用力眼前就越模糊,直到四周黑的看不見任何東西。
她在空蕩的黑暗中摸索,身邊空無一物,伸出手碰不到任何東西,她心中恐慌,寂靜聲中一聲響亮的驚堂木驟然響起,周遭亮堂起來,她看到劉尚書坐在高堂之上,正怒目看着她。
錦書駭然,不知道怎麼又被抓了回來,她往後跑,一個衙役攔在她的面前,往左跑,又一個衙役攔住她,眨眼間到處都是官差,紛紛瞪着眼睛指責她,怒罵她。
她捂着耳朵不知道該往哪裏躲,只聽劉尚書大聲發話道:“將何錦書拿下,罰十鞭!”立即有兩個官差按住她,她聽到背後的衣衫被撕裂的聲音,緊接着是軟鞭揮舞的破空聲,錦書驚懼至極,大聲喊着:“不要,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她猛然睜開眼睛滿頭是汗,胸口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呼吸困難。她轉動眼睛看着頭頂白色的紗帳和棕灰色的木牆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一戶農家,鬆了一口氣,心道:“我怎麼會在這裏?”
她的身上綁了繃帶,她想爬起來,痛感卻清晰地傳來,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還沒有死!
“別起來,快躺下。”一個年過四旬的婦人走到錦書床前將她扶住。
錦書望着這位老婦,臉上已經有了許多皺紋,卻面目慈祥,她一下子想到了阿婆,問道:“大娘,我怎麼會在這裏?”
這位老婦道:“前幾日我和老伴兒上山去採藥草,沒想到看你暈倒在雪地里,就把你救回來了。請來了大夫幫你看病,大夫說你傷勢很重,摔折了一條肋骨,索性沒有斷,已經幫你接回來了。他當時說你傷得很重,脾臟都傷到了,說你活不過兩日。真是上蒼保佑,你要好生休養,暫時不能下地了。”她說完走到爐子邊倒了一碗葯給錦書:“姑娘,你快把葯喝了吧,你已經昏迷五天了,我真怕你醒不過來了。”
錦書接過葯碗,問道:“大夫說我活不過兩日,可是到現在已經五天了,大娘,難道你們會法術能起死回生嗎?”
婦人笑道:“我們連字都不識一個,那裏懂什麼法術,我看啊,你是吉人天相蒼天保佑。”
錦書發出苦笑,心道:“若真是蒼天保佑自己,也不至如此境地了。”她低頭把葯喝下,發現身上穿着的竟是男子的衣服。
老婦怕她誤會,忙道:“哦,這是我兒子的衣裳,發現你的時候你衣衫上都是血,破了好多口子,我就把我兒子的衣物給你換上了,你的衣衫我已經幫你洗了,等晾乾了我再幫你縫上。”
錦書點頭道:“謝謝大娘!”
老婦見她喝下藥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還有我們老兩口只能采點藥材賣點小錢補貼家用,請大夫的錢和開藥的錢都是你身上的。但是,你放心,我們沒有多用你的一文錢,都給你放在枕頭底下了。”
她怕錦書不相信,把枕頭拉開給錦書看,錦書不知道是喜是悲,讓她遇到這麼好心的人家。她拿起錢,放到老婦人手中道:“我才要感謝大娘和伯父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你們把我救回來,照顧我,我早就葬身雪山了,這些錢你們都拿去,只是我現下行動不便,可不可以讓我先住在這裏?”
“姑娘,這可使不得,我們救你那是人之常情,哪兒能見死不救呢?你快把錢收回去吧,你若是不嫌我家裏貧窮,就算是住上一輩子都是沒有關係的。”
錦書見老婦不肯收,心下如何過意得去,她硬塞進老婦人手裏道:“大娘若是不肯收下,我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我這便離開。”她說著便要起身下床。
老婦無奈道:“別,那我就收下了,給你買點補品吃,等你傷好了,再去做一身衣裳。唉,真是和我家雲旗一樣犟脾氣。”
她正說著,一個老漢走進來,滿面風霜,他把斗笠上的積雪拍掉,掛到牆上,說道:“瑛娘啊,今兒運氣真好,打了只山雞,一會兒拿去燉了。”
他說完提起山雞給老婦瞧,眉開眼笑。這時他才注意到錦書已經醒了,說道:“姑娘啊,你終於醒了,可把我們老兩口嚇壞了,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說完頓感不對,忙道:“呸呸呸!看我這張臭嘴,瞎說。醒來就好,醒來就好,正好把這隻雞燉了補補身子。”
老婦轉過身接過錦書的葯碗道:“姑娘啊,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你以後就喚我瑛娘吧,喚他安伯。”
錦書點頭道:“瑛娘,安伯,我叫何錦書,你們叫我錦書就行。”
安伯一邊整理草藥一邊問道:“錦書啊,你怎麼會孤身一人到這雪峰上,還摔成這樣?”
錦書不想撒謊,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想到阿依和執漸行漸遠的身影,更是傷心難過。
瑛娘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她必有難處,對安伯說道:“老頭子,快去把水燒上,我一會兒就出來燒菜。”
安伯哎了一聲,提着山雞去了廚房。瑛娘坐在床邊對錦書好言說道:“孩子,你肯定遇到難事了,我看得出來,我也不多問你,你安心住在這裏,先把傷給養好了。”
錦書又是感動又是意外,問道:“瑛娘,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瑛娘搖頭笑道:“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啊,眼睛還沒瞎,看人吶,那是一看一個準兒,我一見到你就像見到我兒子云旗一樣,要是我再有個女兒,肯定和你一摸一樣。”
錦書聽瑛娘將自己比作她的女兒,想到毫無音信的娘親,多希望自己真是瑛娘的孩子,說道:“謝謝。”
瑛娘摸摸她的額頭,說道:“已經不燙了,來,快躺下,你還需要多多休息。”
半個月過去了,錦書的傷勢漸好,已經可以下床行走了,沒有了外界的打擾,她的心情也慢慢得到平復。她不再去想在梁國所遭受的誣陷,也不再關心在沙陀和天山發生的情況,這種平平淡淡的日子讓她覺得心安。瑛娘待她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她也在心中把瑛娘當作娘親。
這一日吃過早點后錦書不欲再卧床休息,她坐到瑛娘身邊靜靜地看瑛娘納鞋。
“今日臉色好很多了,還痛不?”
錦書搖搖頭說道:“已經不痛了。”
瑛娘看着路上來往的一隊隊官兵,連連嘆氣。
錦書住在這裏半月,已經知道這些官兵都是晉國來徵收新兵的,卻不知道瑛娘為何嘆氣,問道:“瑛娘,你這鞋墊是給雲旗哥納的吧?真好看。”
瑛娘看着手中的鞋說道:“是啊,索性閑來沒事,我就把上次買的底子都給納了,想來他帶去的那幾雙也該破了,這小子,穿鞋厲害着,要不了半月就得壞一雙,我這納厚了他又嫌硌腳。”
錦書看瑛娘滿臉慈愛的樣子,忍不住問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瑛娘,我怎麼從來沒有見他來看過你們?他不住在鎮上嗎?”
瑛娘停下手中的針線,望着窗外的遠方,目光中滿是期盼,嘆了口氣說道:“早兩年前雲旗就被軍隊徵收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
錦書這才知道原來瑛娘的兒子去打仗了,想到自己的父親上了戰場后再沒有回來,她也不免擔心,可是她仍是安慰瑛娘道:“你們心地這麼善良,老天爺也會保佑雲旗哥平安歸來的。”
“我一直不願意讓他上戰場,每次官差來家裏徵收我都叫他躲起來,可是這孩子一心想着報效朝廷,說要當個將軍回來光宗耀祖,讓我和他爹過好日子。有一次徵兵的時候他故意從門外回來,剛好和官差遇個正着,第二天就去軍營了。我哪裏想要過什麼榮華富貴的日子,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
錦書最知道這些老人心中所想,就像阿婆一樣,只希望自己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就是這麼簡單的願望,她也不能保證做得到。
瑛娘繼續說道:“我們就這麼一個兒子,現在剩下我們老兩口,這天天呀,就盼着他回來。可是連一點音訊都沒有,也不知。”她說著語聲哽咽,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繼續道:“這仗打得,咱們老百姓沒有一天安穩日子。這整個磐石鎮,幾乎家家都有被征去的親人,回來的都是缺胳膊斷腿的,但是,能回來就好,怕的是,死在外頭,馬革裹屍,一輩子也見不到了呀!”瑛娘說完,想到自己的兒子,終於抑制不住,哭了出來。
錦書聽來也覺得心酸,可憐天下父母心。她抱住瑛娘道:“瑛娘,你別傷心了,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說明他還好好的在戰場上,只是沒有機會捎信回來,有你們等他,他怎麼會捨得不回來?等我傷好了,我就像雲旗哥一樣照顧你們,陪你們一起等他。”
瑛娘聽她說的話不無道理,停止哭泣,拉着錦書的手道:“你真是個好孩子。大娘我沒有救錯人。”
錦書給瑛娘倒了一杯茶,說道:“您知道雲旗哥是去哪兒打仗了嗎?說不定可以問問回來的人。”
“這一打仗那是數十萬大軍,想要打聽到一個人的消息,比大海撈針還難,而且行軍比不得去外面做買賣,將軍們要去打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沒個固定居所。”
錦書問道:“晉國和哪國打?”她從小生長在偏僻的仙垟小鎮,附近所住都是些老老實實的農人,整日除了忙于田地間就是家務瑣事,少有時間談論戰事,由於父親戰死沙場,阿翁阿婆更是從不提及。在長史府中安穩太平,女人關心的是衣着首飾,下人關心的是賞銀月錢,戰爭在他們心中都是遠在天邊的事。錦書也只是知道國家在打仗,早就習以為常,其餘並不知曉。
“自然是與梁國打,咱們晉國和梁國一直交惡,這幾年更是勢同水火,大概十年前,聽聞梁國先帝朱溫被他的二兒子朱友圭殺死在宮中,才不到一年他的第三子朱友貞又殺兄自立,按我說,生在帝王家有什麼好?六親不認,手足相殘,就算一人之上也不得善終,近幾年,逃到我們晉國的大梁人越來越多,可見那朱友貞不得民心。”
錦書身為梁國人當然知道這些宮廷之事,想那劉尚書這等不辯忠奸,草菅人命的狗官都能身居高位,主上的昏庸可想而知,她心道:“自己不也是從梁國逃出來的大梁人嗎?”
瑛娘見錦書不說話,問道:“錦書,你是哪裏人?”
錦書本想隨口一說自己是楚人,或者蜀國人,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了實話:“我也是梁國人,可是我已經沒有親人了,他們都不在世上了。”
瑛娘拉過錦書的手說道:“是哪裏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善心,不為惡,我們雖然是平民百姓,生活拮据,可是啊,走到哪兒都心中踏實,你啊,就像上天又給了我們一個孩子,有你住在這裏,我和你安伯高興。”
這時候安伯也剛好進來,笑呵呵說道:“瑛娘這話正是我想說的,我們就只得雲旗這一個孩子,總是覺得不夠熱鬧,你的命也算是我們救的,我們也不是說要你的報答,你如果願意的話盡可以把以前不開心的事都忘了,就當是從新開始。”
“我可以嗎?可以與你們一起生活?”
安伯坐下來回憶道:“那天在雪山上,是瑛娘先發現你的,她一走到你身邊你就拉住她喊着娘親,我看你的樣子是救不活了,瑛娘她心軟,非要把你帶回來,事實證明,她是對的,你活下來了,這大概就是緣分。”
錦書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全靠着瑛娘的慈悲心腸,她不記得有爹有娘是什麼樣的感受,可是她此刻在這屋中,瑛娘和安伯就是她的全部,她撲到瑛娘懷中,說道:“謝謝您!”
瑛娘輕拍着她的背,想到她身上的那許多傷,說道:“孩子,那些不開心的事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錦書抬起頭來抹去淚水,說道:“瑛娘,你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瑛娘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說道:“說來也奇怪,別人都說你活不了,我偏偏認為你能挺過來,不然的話,上天為什麼會讓我們在雪地里看到你?但是我看你整日悶悶不樂的,有人對你好你不開心嗎?”
錦書怕瑛娘誤會,說道:“不是的,只是我每次努力去接受新的生活,去真誠對待身邊的人,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當我離死亡很近的時候,我忍不住會覺得這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就可以和親人團聚了。”
“可是你也不確定是否真的能和他們相見是嗎?我們來到世上走一遭都會經歷大大小小的挫折,不如意,既然生而為人,就要努力地去活着,即使不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不讓關心你的人失望,你的求生本能比你想像的還要頑強,所以,不要輕易放棄生命。孩子,你以後的路還很長,總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錦書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我在梁國的時候曾經被人冤枉陷害,無論我怎麼解釋他們都不相信我,即便是我最好的朋友。”錦書回想起在梁國所受的冤屈,語聲激動而悲傷。
瑛娘試探性地問道:“你背上的那些傷,就是因為這件事來的?”
“嗯,後來我逃離了梁國,被一群好心人所救,他們對我也是極好的,他們把我帶到他們的家園,我很喜歡那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發生了不好的事,他們懷疑是我造成的,可是我又不知該怎麼向他們解釋,我怕他們也會和梁國的那些人一樣不相信我。”
瑛娘不明白錦書所指的具體是什麼事,不過錦書願意對她說起這些,證明她是相信自己的,說道:“你不需要向別人解釋什麼,能證明自己的只在於你做了什麼?我記得有一次我幹活回來,看到雲旗把家中的米面撒得到處都是,我生氣地打了他一頓,後來我在菜籃子裏看到用米面烤糊的餅才知道他是想做好送去地里給我們吃的,我竟然沒有注意到他燙得紅通通的手指,也沒有聽他解釋。有時候,我們會因為誤會傷害到身邊的人,也許他們會因此而恨你,也許他們並不會放在心裏。”她停頓了一會兒,帶着安慰的微笑對錦書說道:“誰都可以懷疑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以後不要再有輕生的念頭。”
錦書望着瑛娘微笑着的臉,她的容顏已經不似少女一樣圓潤嬌美,可是在錦書看來,卻散發著陽光一般溫暖的光輝,和阿婆一樣是她見過最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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