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天過後，傅臨知便清閑了很多，常常在家陪着鳳珠，只是總懶懶的不願動，鳳珠勸他多出去走走，也只是聽多做少。

鳳珠本來不願多管他，可是他不出去，卻也不讓鳳珠出去，鳳珠想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總少不了因為這事同他爭辯幾句，誰知這還只是個開端。

這天早上夫妻倆又吵了架，傅臨知早飯也沒吃就摔門離去，鳳珠將勺子一丟回了房間。

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望着外頭的風景，這房間臨街，底下是一排的桂花樹，現在最是生機勃勃的時候，桂香濃濃，熏得人有些昏昏沉沉，令鳳珠想起了剛住進來的時候，傅臨知得空還會給她買興順巷的桂花糕。

突然她便想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傅臨知再也沒有給她買過桂花糕了。

鳳珠從此不再去打網球了。

她不提，傅臨知自然也不去理會，有一回倒是給她帶了盒酥糖，說是對面新開的店，鳳珠擱在屜子裏也沒吃。

最近傅臨知得了痢疾，索性班也不上了，也不知道誰唆使的他，教得他日日要抽上幾口鴉片，鳳珠去勸，傅臨知便同她道:“你們女人家懂什麼，我們男人在外頭勞心勞力，你們就在家裏只顧享受，我抽幾口緩解緩解怎麼了？”

鳳珠聽得他這一番話，心也涼了半截，當即搬離了主卧，傅臨知一言未發，隨她去了。

後來夫妻倆索性連用飯都不在一塊了，傅臨知讓李媽送飯進房間吃，鳳珠仍是照舊。

李媽還來勸鳳珠，要是真過不下去，趁早分開，要是以後有了孩子，就再難分開了。

她當然不願意，她受夠了沒錢的苦，一但嘗到了點甜頭，是決計不會回到過去的，她承認，她愛錢，可是誰不愛呢。

鳳珠去瞧過一眼傅臨知，只一眼，便遠遠地逃離了那個房間。

她輕輕地將門推開一條縫看到，傅臨知的姿勢和梁先生像極了，躺在床上支着半邊身子，好像一攤腐臭的爛泥。

鳳珠只覺得害怕，她坐在房間的地板上，沒有打開燈，一陣強烈的寒意透過厚重的衣服緊緊地擁住了她，她彷彿沒有知覺似的，仍一動不動坐着。

她這房間外頭是小巷子，所以一絲光亮都沒有，她摸索着，將一根蠟燭點亮了。

一霎那，溫暖的光好像鋪滿了整個世界，鳳珠的心似乎因此暖和了幾分。

這個時候，不知從哪吹來了陣風，黑暗立時澆滅了光明。

不過一瞬間的事兒。

鳳珠只覺得又回到了梁公館，但那個時候，還有瑞珠在——瑞珠，她那可憐的妹妹，想到這裏，鳳珠連忙站起身來，摸索着將準備送給瑞珠的鞋拿了出來，悄悄地出了門去。

她正要撳電梯的鈴，那電梯恰好上來了，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領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過了來，見到她便道：“是小太太吧，少爺寄過照片回來。”

鳳珠想起是老家通過電話的管事，便很是客氣地道：“您好，是來找臨知的吧，他在家呢，這是令媛么，真可愛。”

那管事忙道：“這是小小姐，少奶前幾日去了，老爺怕小小姐想爸爸，所以送了過來。”

鳳珠猶如當頭一棒，大腦被攪得稀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去，怎麼上的黃包車，待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在鄺家門前了。

下車的時候一個腿軟，她差點沒站穩，一把扶住了車子，好不容易使自己站穩了，然而腦袋仍是暈眩。

車夫像是怕她不給錢，忙喊了聲提醒她——“夫人！”這年頭自然也有裝闊綽的一類人，多半是那些沒落了的人家，底子差了，好勝心卻仍是強得很。

鳳珠給了錢，只呆站在原地。

原來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想像——美好的夢境，其實她是一直在籠子裏的，她以為傅臨知是個新派的人，決計想不到他原來還有孩子，他竟然瞞着她。

鳳珠只覺得氣憤。

她站了半天，被風吹得好不容易冷靜了幾分，當即走上前去敲門，心中想見到瑞珠的念頭愈發強烈，好像只有見到她，才能使她安下心來。

然而許久才有人來開門，告訴她瑞珠已經亡故十日有餘了，鳳珠看着手裏的鞋，又看了看鄺家緊閉上的大門，登時覺得那門化為了一頭無形的猛獸，將她的心連拉帶扯地撕下了一塊來。

由於站得太久的緣故，腿有些發麻，恰好這時一輛黃包車經過，鳳珠當即攔下了，回去的路上正好經過梁公館，鳳珠情不自禁看了一眼。

梁公館的裝修和別的不同，雖說是中西結合，可看着卻像是驢頭上安了馬嘴，更顯得幾分不倫不類。

昏暗之中，梁公館就像一座新鮮厚重的黑木棺材，唯有那玻璃方窗透出的黃光，看着倒覺幾分暖意。

但所謂的暖意不過只是幻想罷了。

鳳珠鬼使神差地進了梁公館去，梁先生難得在家，十分平和地迎接了她，梁太太倒是瞧着面色不佳。

聽說梁先生有了相好，要和她離婚，梁太太為此天天在家裏鬧，梁先生索性在另一處置辦了房子。

鳳珠看着這樣的梁太太，有些得意，有些可憐。

得意的是梁太太折磨了她和瑞珠些許年，現下已然不得梁先生喜歡。

可憐的是女人總有容顏衰老的那一天，這一年美麗的花兒開遍了，一朝謝了，來年一朵又一朵嬌艷的花朵依然綻放，等着有人摘下。

女人的容貌能維持多久呢？時間的年輪在臉上一筆一畫刻着印子，有時候不過晃眼之間。

但現在的鳳珠是幸運的，她在梁家二十多年，九歲梁太太過門，那時她和瑞珠真以為她會對她們好。

可梁先生一走，梁太太的臉霎時就變了，如同從前她去看戲，有個變臉的戲法，一晃便是另一張臉。

她永遠忘不了梁太太那嫌棄的樣子。

但現在她是贏家，想到這，鳳珠微笑着去看了梁太太一眼，彷彿看到以後的她。

又是一天早晨，鳳珠攪拌着鍋里的粥，瞧見角落裏的那個紙包，想必是李媽忘記收了，她怔怔地盯了許久，走過去將它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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