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眾神之齒/我要你活着

第4章 眾神之齒/我要你活着

兩個人只用三條腿跑出熊林,放眼望去,雪白的大地上沒有絲毫人煙,但月光照亮了粼粼的瑪文河。

瓦萊澤的肺像着了火一樣疼痛難忍,大張着的嘴巴幾乎吸不進一點空氣。他兩眼漆黑,恨不得一頭栽進冰冷的水裏,讓瑪文河帶他漂流進大海。

貝倫一路不停地扭動身體,似乎很討厭被人扛着,終於瓦萊澤體力不支倒在了河岸邊上,紫色的臉頰凹陷下去。

貝倫丟下救了他好幾回的男人,拿起一塊石頭繼續磨手裏的骨頭。這花了他很長時間,直到月亮越過頭頂,他才將一小部分白骨磨成粉末,然後走向快要睡過去的瓦萊澤,硬是把粉末倒進他的嘴裏。

瓦萊澤猛地咳嗽起來,顯然這足以害死一個呼吸困難的人,他將貝倫一腳踹開,吐掉嘴裏剩餘的粉末:“適可而止一點!我求你偶爾聽聽人話。”

“骨頭,骨頭!”貝倫瞪大了眼睛,似乎非常焦急,他說了一些瓦萊澤知道或聽說過的材料,接着不停地重複。

“從剛才我就想問了,”瓦萊澤用大拇指抹了抹嘴唇,“你是不是個鍊金術師?”

“煉金。”貝倫瞳仁上翻,喉嚨里延續着這個單詞的尾音。“對,煉金……”

瓦萊澤覺得他情緒穩定下來了(可能看上去不是那麼回事),才盤腿在他面前坐下。“在鴉衛看到——不,在王國內重新見到鍊金術師實在是稀奇,你知道嗎,你的項上人頭值五十枚銀幣。”

“五十枚……”

貝倫拿手指頭算了算,突然衝進瓦萊澤的懷裏,後者立刻反應過來他要幹什麼,先一步把匕首扔進了河裏。“停下,你這個瘋子!”

聖主啊,我都四十四歲了,就不能讓我安度晚年嗎。瓦萊澤虛弱地用左手按住貝倫:“好了,我沒拿釘鎚,又扔了匕首,待會要是有狼靠近,你就去咬死它。”

除了行為怪異,貝倫不僅聽得懂人話,而且事事精通。他拿木頭起了火,把熊肉烤熟,宛如一位精明的傭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依舊在堅持瓦萊澤生吞骨粉。瓦萊澤吐了吐舌頭:“放過我吧,你說的那幾種材料這裏都沒有,不是嗎。”

兩人僵持了很久,最後瓦萊澤用手接過貝倫捧在手心裏的骨粉,但趁年輕人不注意,都撒到身後去了。

接着貝倫盤腿坐下來,想要把結實的木棍當作支架固定住瓦萊澤的右臂。瓦萊澤苦笑着擺擺左手,說裏頭的骨頭已經碎成好幾節了,還不如把手臂砍掉。

“不過我們還是有收穫的。”瓦萊澤摸了摸凹陷變形的熊頭,剛才逃跑的時候,他感覺這重得像是一個鉛球。“多虧了你,我才能完成公爵大人交給我的任務。當然了,我救了你那麼多次,所以我可不欠你什麼,哈!”

在天亮之前兩人必須重新啟程返回挪爾威莊園,風雪降臨的時間不可預測。他們相互扶持着沿瑪文河走了一段路,接着就要過橋往西,不消等到太陽升起就可以抵達挪爾威莊園。

今日的莊園醒得特別早,一些守衛在大鐵門上待命,火盆燃得正旺。瓦萊澤料想是自己放走貝倫的事已經被挪爾威公爵知道了,但還是硬着頭皮走向鐵閘門。“溫斯頓·瓦萊澤,從熊林返回!”

“瓦萊澤!”

稚嫩的尖叫從大門後頭傳出,年輕的挪爾威氣呼呼地登上大門,指着瓦萊澤就開始大罵。“你這個活得不耐煩的老東西,你把我的狗放到哪裏去了?”

“您的狗已經被燉了,我猜。”瓦萊澤把腰間的熊腦袋摘下來,扔在面前的地上。“獵熊之約我已經履行,我的大人。”

一些登上大門的挪爾威之臣紛紛驚呼,挪爾威伸長了脖子去看,果然看到一顆只剩下半邊的白熊腦袋。一名大臣道:“瓦萊澤將軍全身臟污,手臂似乎也嚴重受傷了,看來的確是和猛獸激烈搏鬥了一番。”

“胡、胡說!”挪爾威指着門外的瓦萊澤,“他這樣的老頭怎麼可能?一定是哪裏撿到的死熊!”

聞言瓦萊澤瞪大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但這被挪爾威理解為慌了神。“他撿了頭死熊,然後在鎮子上買醉,結果掉進瑪文河邊的泥潭裏,摔斷了骨頭!”

“大人……”瓦萊澤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哽咽,他上前一步,“您就是這麼看我的嗎?我侍奉挪爾威近三十年,到頭來只在挪爾威家留下一個酒鬼的模樣?”

“是又怎麼樣?”挪爾威吐了一口口水,“哦對了,你是和那條狗一起走的吧,我沒看到它,難道是死了?哈哈哈!你們找一頭死熊,還搭進去一條狗命!哈哈哈!笑死我了!”

躲在樹叢里的貝倫蜷縮着身體,不停地發抖。他擦了擦流下來的鼻涕,猛地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沒有發覺離大門幾百米的樹叢里還藏着一個人,一時間無人發聲,挪爾威也不笑了。瓦萊澤聳動着肩膀回過頭,貝倫看見他的眼眶發紅,也流着一條鼻涕,涕水沿着人中流進嘴裏。

年邁的瓦萊澤看到貝倫朝自己伸出一隻手,而且還是左手。這種感覺很奇妙,瓦萊澤竟然理解了貝倫的想法,這是在邀請他一同離開這座鋼鐵鑄就的地獄。

說不定在不知不覺間,瓦萊澤也變成了和瘋子一伍的人,但他還是朝貝倫搖頭:“謝謝你,貝倫,但我不能離開。我的妻兒還在庄園裏,我哪兒也不去。”

“沒錯,瓦萊澤,你不會想要為了一條狗,背叛養你四十多年的挪爾威家吧!”

“養我的是挪爾威公爵,不是你!”瓦萊澤大吼一聲,又朝大門走了幾步,“給我開門!”

挪爾威被這熊咆一般的大吼震住了,尿流出來一點點。他加緊雙腿瞪着瓦萊澤:“老東西……士兵,把他扔進牢裏,給我來幾棍子!”

貝倫有些失落,耷拉着肩膀轉身離開莊園。現在他孤身一人,身上甚至連一枚銅幣都沒有。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巴斯克老爺送給他的羊皮紙簿子,立刻轉身跑向關上的大閘門,一邊猛敲鐵杆一邊咿咿呀呀地叫。“簿子!簿子!”

門內的鴉衛士兵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別吵,你這個瘋子!我要用長矛戳你了!”

瓦萊澤已經被守衛帶走,貝倫只知道簿子在他手上,伸手穿過鐵柵欄。士兵真的兌現了他的諾言,拿手裏的長矛把貝倫戳了出去。一眨眼的工夫,貝倫已經看不見瓦萊澤了。

年輕人離開莊園,往西邊又走了一段路,進了一個小村子。比起貝倫待過的莊園主堡和小鎮,這個只有兩戶人家的村莊過於簡陋。

這個村子或許最開始是圍繞一家小旅館建起來的,不遠處還有一片空地,一種有長長莖桿的植物整齊地立在積雪中,但看起來氣色不太好,顏色枯黃枯黃的。

天色漸漸變得不妙,滾滾烏雲已經佔據了半邊天空,貝倫裹緊了披風走向村子最中央的小石磚房子,它雖然掛着旅館的招牌,恐怕不會超過四個房間。

他推開木門,臉頰立刻變得溫暖起來。旅館是簡陋了一點,但火爐和櫃枱一應俱全,牆頭掛着麋鹿那誇張的大角。

櫃枱後頭坐着一個看起來不怎麼精神的中年男人,他拿着石墨塊在莎草紙上塗塗畫畫,手指捏得像個雞爪。“你好——”他本以為是為普通的客人,但他瞥到了貝倫身上的鴉衛士兵靴子,立刻站了起來。“長官大人?已、已經到了征糧的日子了?我還沒有準備好……”

貝倫歪着頭:“長官?”

旅店老闆被問傻了,但他以為是自己叫錯了軍階,嚇得連都白了。“不不,將軍,這位將軍!請再通融幾天,我正在算今年的收成呢,馬上就能算好了。”

貝倫喉嚨里發出咕噥聲,手腳不聽使喚地打轉,旅店老闆這時才發現端倪,他看到貝倫身上全身臟污,還沒有戴頭盔。“你到底是誰?”

“貝、貝倫……”

“我沒問你叫什麼,你為什麼穿着士兵的服裝?”

老闆的吵鬧聲引來了房間裏女人的抱怨聲,一個老婦人從最裏邊的房間拉門出來,她的聲音虛弱而柔和。“怎麼回事,是有客人嗎?”

“來了一個傻子,還穿着士兵的衣服。”旅店老闆指着貝倫,後者張手朝老闆娘打招呼。

老闆娘嘆了口氣,但沒有忘記向貝倫回禮。“隨便他待到什麼時候吧,他看上去也很可憐。”

“我們沒時間顧及別人了,凱特。”老闆叫了婦人的名字。他回到櫃枱後頭繼續在莎草紙上寫寫畫畫。“凍麥已經收割好了,我得想辦法多留一些,否則我們熬不到下一次收成。”

“可你不會算數,不是嗎。”凱特走到丈夫身邊輕撫他的肩膀,燭光嵌進她的皺紋。“我們無從知曉那些士兵有沒有多拿我們的凍麥。”

貝倫抖了抖肩膀,跪在櫃枱前想要拿老闆手上的羽毛筆,差點打翻旁邊的墨汁。老闆生氣地拍打貝倫的腦袋:“你這個瘋子!如果不想被我趕出去,就離我遠點!”

“十五袋凍麥,”貝倫不懼拍打,他看到紙上寫的字,便用手指比出一和五,“留一成的話,就有一袋半凍麥!”

聽到他這麼說,老闆和凱特同時瞪大了眼睛:“你,你會算數?”

“算數?”貝倫想了想,忽然開心地拍起手,“我會,我會算數!”

旅店夫婦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忽然看到了希望,老闆抓住貝倫的肩膀:“小子,聽我說。挪爾威莊園征糧都是按人頭留的,第一個人頭留一成糧食,下一個人頭只留前一個人的一半,以此類推。我們現在有十五袋麥子和兩個人,你能算出我們可以留多少糧食嗎?”

貝倫翻着白眼咿咿呀呀了一會,立刻隨即伸出手指:“兩袋凍麥,外加四分之一袋!”

“我的聖主啊!”凱特捂嘴笑道,“我就說那些沒良心的士兵多收了糧食,只給我們留兩袋!雖然不是很多,但至少能多撐幾天,不用吃樹皮……”

老闆把手裏的石墨塊遞給貝倫,也把他的手指染成黑色。“再教我一點算數,以後我就不會被騙了。”

旅店外白雪又飄,兩個男人圍在火爐旁念一二三四,臉上都是石墨留下的黑印,像一對貪玩的孩子。凱特按照貝倫算出的結果,到倉庫把二又四分之一袋糧食從十五袋中分出來,這次他們不用再唯唯諾諾地聽從征糧士兵的胡言亂語了。

老闆從屋子裏出來,走近他的妻子,用兩隻農夫的手環抱住她。“今年可以寬裕一點了。”

“以後都會的。”凱特閉眼享受愛撫。“那個年輕人,雖然有點傻,但會算數,還很強壯,如果我們把他留下來,就可以讓他干農活。”

男人很滿意這個要求,孤單冷清的村子裏平添一個男丁,簡直就是上天的恩賜。旅店夫婦和貝倫說了這件事,年輕人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下來,甚至比對方還要高興。

鴉衛全年都會下雪,只有一種名為凍麥的作物才能生存。鴉衛人無法控制它們生長,只知道如果積雪過多,這些植物還是會死去。所以貝倫每日的工作就是盯着風雪出門,確保積雪在腳踝一下。這可是個耐力活,一天鏟雪下來,貝倫的臉就凍成了紫黑色。

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旅店老闆給貝倫的報酬是一碗熱雪水和幾粒凍麥。貝倫的肚子咕咕作響,將這碗“粥”喝進肚子裏,轉身又去幹活了。凱特有些不忍,把一張兔子皮裹在他的臉上。

“如果再多一個人,我們可以留下的麥子就不止兩袋加四分之一。”老闆又重新拿起石墨塊,但他的算數不得要領,仍然沒有算出正確的結果。

“只有鴉衛人可以當作居民。我們要說點小謊。”

“就說是遠房的表親,住在南邊的邊境,所以黑了點。”

貝倫無法聽見旅店夫婦在算計什麼,蹲在草棚里吸鼻涕。突然他看見一頭野鹿從雪幕中走來,看樣子是看中了田裏的麥子。貝倫立刻離開草棚,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慢慢靠近這頭野鹿。

事實上,野鹿早就看見了有東西正靠近自己,但風雪很大,它沒有聞到人類的氣味,貝倫頭上的兔皮也在混淆視覺。野鹿愣在原地沒有動作,貝倫已經能夠看清它身上的花紋,這是頭母鹿,頭上沒有角。

貝倫需要一擊斃命,外加田裏的積雪正在堆積,沒有時間猶豫。所以他奮力暴起,甩出手裏拳頭大小的石頭,野鹿嚇了一跳,甩頭躲過了石頭,但沒有躲過貝倫的撲擊。

貝倫抓住野鹿的後腿,這個野生生靈最有勁的部位。母鹿拚命蹬踢,但在抬起後腿的一瞬間,貝倫一手猛推,一人一獸立刻倒在了雪地里。貝倫爬上它的身體,對準它的眼珠子就是一口,冰涼的汁水濺進貝倫的嘴裏,味道不是很好,有點黏糊糊的。

野鹿發出凄厲的慘叫,用求生的一蹄踹開貝倫,後者像是被彈開一樣倒退了幾步。野鹿奪路狂奔,很快就沒了蹤影,這次若是讓它僥倖存活,相信以後再也不會來這裏偷吃麥子了。

貝倫很失望,他咬了一嘴的血,卻沒有任何回報,田裏的積雪快要和腿肚齊平了。他趕緊拿起鏟子用力鏟雪,又要確保不會把種子翻出來,看上去很笨拙。

血液在貝倫嘴角凍住,扯動了嘴皮。他回到旅店裏,口唇暗紅的樣子嚇了旅店主人一跳。凱特慌忙上前,她看到了凍住的血塊,用手沒法剝下來。“怎麼回事,有狼來過了?”

“鹿!”貝倫揮動手臂,“但沒殺死。”

“下次看到鹿,趕走它就可以了。”凱特拿來沾水的布,在火爐上燙一下再幫貝倫擦嘴。血漬被抹開,但也很快被擦乾淨了。

旅店老闆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但沒有說什麼。

在積雪裏幹活很累,貝倫需要處理和自己等高的雪堆,隔一段時間清掃一次草棚。精疲力盡后,貝倫睡得很熟,但是鴉衛實在太冷了,細細的冷風從任何縫隙中鑽進來,發出的嗚咽聲將他吵醒。

貝倫翻身下榻,離開自己的房間,發現屋外仍然亮着,旅店總是全天候等待客人光臨。老婦人坐在一把破舊的搖椅上,搖搖晃晃地盯着升騰的火苗在爐子裏噼啪作響。

“哦,還沒有入睡嗎,年輕人。”凱特露出佈滿皺紋的危險。“是不是太冷了?很抱歉,我沒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

貝倫沒有說話,坐在火爐邊上蜷縮身體。在他安靜的時候,他就像一位專註於眼前的貴公子,烏黑的頭髮在腦後束成一個小辮子,露出平坦的額頭。

“我們就像是一家人一樣,每一個客人都是我們的家人。”凱特偏了偏頭,看向被雪花敲打的玻璃窗。“他們來到這麼偏僻的地方,要麼是迷路了,要麼是沒有時間去莊園。所以每一個客人推開門的時候,臉上都有充滿驚喜的笑容。我喜歡那樣的笑容。”

“你來的時候穿着士兵的衣服,想必你是要去邊境參軍。”她的眼神變得遙遠。“邊境比這裏還冷,但你有機會當上將軍,呵呵,我看得出來。可是,這個偏僻的小村子有什麼不好呢,火爐暖洋洋的,在屋子裏不用擔心凍瘡……”

凱特越說越小聲,似乎快要睡着。最裏頭的屋子裏忽然傳出咳嗽聲,貝倫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但還是很快睡去。旅館變得格外安靜,火爐噼噼啪啪地燃燒着大雪中難熬的時間。

兩天後,三名鴉衛士兵前來這座小村徵收糧食。貝倫換上一身粗陋的麻布衣服,和旅店夫婦一同在門外等候。一名看上去像是隊長的鴉衛士兵和他們交談,身後有一個士兵拿着賬本。“二位早上好,一年不見,你們的兒子都這麼大了?”說著瞥了一眼貝倫。

“不,這是我的表親,我收養了他。”老闆腆着笑臉摸了摸後腦勺,“他原本住在南邊的村子裏,所以長得黑,但他確實是鴉衛人。”

“嗯。”士兵聽厭了閑話,“說說今年的收成?”

“一共是十五袋凍麥,比去年多一點。”男人將裝滿糧袋的手推車推上來。

士兵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自己身後的士兵。後者伸出兩根手指:“你們可以留下兩袋——”

“兩袋又四分之一,”老闆嘿嘿笑道,“我們自己算過了。”

鴉衛士兵眉頭一挑:“你是說我算錯了嗎?”

“不,不是!”凱特嚇得臉色蒼白,她上前一步,“您看,我們的表親從今天起就住在這裏了,他可以幫我們打理農田。如果是三個人的話,多拿四分之一袋糧食,不是什麼過分的事……”

士兵沒有立即回應,又看了看身後。拿着賬本的士兵閉眼點了點頭,前者才嘆了口氣:“記住了,這是公爵大人的恩賜!”

老闆忙不迭地作揖:“是是,公爵仁慈。”

貝倫原本站在夫婦身後,突然像喝醉酒了一樣跳出來:“鴉衛人,我不是!獅衛人,我是。”

“什麼?”鴉衛士兵推開旅店主人站在貝倫面前,結果發現自己沒有他壯實。“你是獅衛人?”

“不是的,長官!”老闆把貝倫拉到自己身後,悄悄瞪了他一眼,但很快又擺出笑臉,“他腦子有問題,所以被那些該死的獅衛人騙了。”

“別讓你的小瘋子再說話。”士兵啐了一口,讓人帶着該征的麥子前往下一戶人家。

回到旅店的老闆狠狠推了貝倫一把,後者沒有防備,差點把臉摔在火爐上。貝倫驚怒地轉頭看去,不料男人一拳打在他的臉上,鼻血立刻流了出來。

“你這個瘋子,就知道多嘴!”旅店老闆怒紅了雙眼,騎在貝倫身上又敲又砸,還專門挑腦門砸。“你這腦子裏到底裝了什麼?反正都已經壞掉了不是嗎?”

貝倫反常地沒有反抗,只是拿手臂護住頭部。凱特剛一進門就看到這一幕,趕緊撲過來,想要拉開兩人:“停下,你在幹什麼!他不是幫我們做了很多事情了嗎?”

“滾開,你這個蕩婦!”男人扭身給了自己妻子一肘子,手肘撞在了凱特的顴骨上,很快就發紅泛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多久沒見過年輕男人了?”

“你竟敢這樣說我……”凱特頭暈目眩,跪倒在地上捂住臉頰嗚嗚哭泣。貝倫見狀猛然直起上身,旅店老闆那佝僂的身段根本阻止不了他的力道,立刻翻倒在地。

貝倫緊皺起眉頭,拳頭在肩膀邊停了一會才狠狠地打下去,旅店老闆感覺自己的頭骨都被砸凹了一樣,手腳變得僵直。凱特又一聲尖叫,衝過來撞開貝倫,但貝倫只是搖晃了一下,趔趄着走開幾步。

“親愛的?親愛的!”凱特抓着丈夫的身體搖晃了半天,後者沒有任何反應,伸直的手腳怎麼掰也掰不下去。她的顴骨開始腫脹,眼淚從患處劃過。“求你滾吧,都是我的錯……”

貝倫緩緩後退,後背碰到了旅館的木門。他轉身離開,身後還傳出凄厲的哭聲,直到木門自己吱呀呀地關上。

穿着麻布衣服的貝倫無法忍受寒冷,他往有火光的地方走,結果發現征糧的那些鴉衛士兵還沒有離開,他們在告示板上張貼告示。三個村民出來看,不過他們看不懂告示上的字,只能等士兵開口解釋。

“挪爾威莊園內的瓦萊澤將軍正在招募醫生。”士兵冒着風雪喊道,“這名醫生需要懂得治療骨傷,他和舉薦者都會得到二十枚銅幣,或者兩枚銀幣。”

在場所有人都不會比貝倫更加了解瓦萊澤將軍的傷勢,他摸過那條軟綿綿的手臂,現在瓦萊澤需要的是截肢手術。村民里沒有會醫術的,兩枚銀幣很誘人,但沒人敢去冒領,所以他們聽完告示便散開了。

貝倫離開告示牌,從別人家的外牆上拿走火把和一條狼皮,那狼皮很新,上面還連着一絲絲肉。

截肢手術需要的東西不多,大概就是一把鋸子和一些繃帶,這些東西庄園裏都有,但貝倫徑直走向了遠處的森林。他在樹林深處找到了罌粟花,貝倫見過紅色的和黃色的、偶爾也有紫色的罌粟,但像雪一樣白的還是第一次,幾乎和北地融為一體。

年輕人採摘了一個花苞,接着風雪又開始變得狂暴,沒辦法繼續尋找了。他裹緊狼皮躲在樹叢里,閉上眼睛期盼大雪停息,如果這個願望無法實現,他就不會再有睜開眼睛的那一刻。

所幸大雪在臨近夜晚的時候停了。貝倫從積雪裏跳出來,不停搓自己的手臂,一邊收集樹枝。他顫抖着把兩顆石子捏在手心,對準樹枝堆打了個響指,他好像有一種魔力,可以把世間所有普通的石頭變成燧石,一團火苗就這樣燃燒起來了。

稍微暖和了一些后,貝倫開始在周圍繼續尋找罌粟,卻發現這並不好找。截斷整條手臂可不是玩笑,他需要大量罌粟,除此之外,還要薄荷等作解藥——您問我是怎麼知道的?貝倫在找的時候總是念念叨叨,就像是個背菜單的酒侍。

白色的罌粟花像雪絨一樣嬌美,光是看着就讓人失神,鴉衛人說它的味道和別地的不同。貝倫偷偷舔了一下,只嘗到自然的味道:略苦,還有些許清香。

薄荷在鴉衛更不好找,貝倫浪費了一天都沒有發現半片葉子,不知不覺遠離了樹林,挪爾威莊園近在眼前。他已經耽誤許久,只好放棄原來的計劃,從莊園的西南面入內。

莊園的西南門很小,完全沒有大閘門那樣威風,看守也很懶散,貝倫很容易就進去了。莊園內除了巨大的主堡和幾戶人家,也沒有什麼漂亮房子,農田裏種的都是枯黃的凍麥。

貝倫走入住區,希望能獨自找到瓦萊澤的住處,但他失敗了。最後他只能走向告示牌,對士兵指了指那張瓦萊澤的徵召,好像在說“嘿,我是個醫生”。

士兵上下打量他,不敢相信他是醫生:“如果你不想要舌頭,就儘管和我來吧。”

貝倫跟着士兵走到主堡旁邊的一棟二層鐵房子,後者敲響木門:“夫人,您找的醫生來了。”

前來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人。她眼眶發紅,這讓貝倫想到了凱特。夫人看了一眼貝倫,顯然她之前剛剛哭過,鼻子都塞住了。“很抱歉,這位大夫,我的丈夫溫斯頓·瓦萊澤已經被人送去鴉衛城了。”

“鴉衛城?”貝倫上前一步,“哪裏?”

年輕人的急切顯然嚇到了瓦萊澤夫人,但她閃爍着目光,不敢看貝倫。“鴉衛城就在聖徒山上,您不知道嗎。請您到屋裏坐一坐,我看您是走了很長一趟路,不是嗎?”

士兵聞言一躬身:“我的使命完成了,告辭,夫人。”他剛想離開,又突然頓住,抬頭朝瓦萊澤夫人道:“關於將軍和公爵之間的事……我很抱歉。我出生得晚,不知道將軍的事,但我願意相信他,他不是會撒謊的人。”

“謝謝你,孩子。”夫人的眼眶更紅了,“快回你的崗位吧,公爵需要你。”

瓦萊澤夫人拉着貝倫進屋,但貝倫從她手中抽離,急急地走到她面前,把他收集到的罌粟花展示給她看。“瓦萊澤,在哪裏?我要,救,治療他!”

夫人關上房門,雙肩像被狂風摧殘的花朵一樣猛烈顫抖,背着貝倫嗚嗚痛苦。“挪爾威公爵讓人把他抬去鴉衛城,這是一條極遠的路,再快的馬也要奔上兩天!溫斯頓被人推車的時候,那條手臂已經,已經——哦,聖主啊!”

夫人撐着桌子不停哽咽,隨時都會暈倒一樣,貝倫扶着她坐在椅子上,他看到客廳的牆上掛着夫人和瓦萊澤的半身畫,論誰見了都會覺得害羞,又偏偏對着房門。

“您一定是溫斯頓的朋友,”瓦萊澤夫人不顧身份地抓住貝倫,“求您救救他,否則他一定會死在路上……他今年都四十四歲了。”

貝倫望着那雙絕望的眼睛,忽然挺起心膛,沒人會在這個瞬間認為他是個瘋子。“我,救瓦萊澤,一定!”

貝倫穿上瓦萊澤家的盔甲,懷揣繃帶和珍貴的薄荷葉,還領了一匹特別漂亮的白馬。這匹馬肌肉健壯,甚至線條分明,吐氣聲強勁有力,瓦萊澤夫人走近的時候,它竟然低頭下去。夫人在它耳邊囁嚅幾句,它就走向貝倫身旁,把貝倫嚇得瞪大了眼睛。

“這很不可思議,不是嗎。”夫人拍了拍馬背,“他叫涅爾,溫斯頓的戰馬都叫這個名字,但他還沒有上過戰場。我希望你能騎着他去找溫斯頓。”

貝倫點點頭,就要跨上涅爾出發,但瓦萊澤夫人似乎還有囑託不完的話。她拍了拍馬背上的一個袋子,袋子裏立刻發出錢幣特有的碰撞聲。“這裏一共是四十枚金幣,我能拿出來的錢就是那麼多,哦,還有乾糧在另一邊的袋子裏。求你了,大夫,無論如何都要讓溫斯頓活下來!”

貝倫抿緊嘴唇,一勒韁繩,離開挪爾威莊園。

瓦萊澤夫人擦了擦眼淚,朝貝倫離開的方向揮舞手絹,然後轉身過去,一共有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正嚴陣以待。

此時,貝倫剛離開莊園,在路旁看到一名鴉衛士兵牽着坐騎在等他。此人就是帶他去瓦萊澤宅邸的那一位,貝倫對他並不反感。

“您好,大夫,這是我們今天第二次見面。”士兵翻身上馬,“我將帶您前去鴉衛,如果不出意外,我們會在聖徒山山腳遇到將軍。”

兩人剛要一同出發,一支箭矢斜斜落下,扎進馬蹄邊的雪堆里。貝倫回頭看去,發現挪爾威公爵竟然現在牆頭,身旁有好幾名弓箭手。

“我都聽到了!”挪爾威叫得聲嘶力竭:“誰允許你們去找那個騙子了?給我去死!”

貝倫和士兵對視一眼,立刻縱馬往遠離莊園的方向奔去,箭矢只能射住他們的影子。挪爾威氣得直跺腳,走下牆頭又去看庄園裏,瓦萊澤宅邸已經被團團包圍。

“夫人,請您三思。”一名鴉衛將軍在屋子外面喊道,“想想格雷格·肯特的下場,誰都不想成為叛徒,對嗎?”

“我們忠於鴉衛,我已經不想把這種話再掛在嘴邊了!”瓦萊澤夫人站在床邊,聲音裏帶着哭腔,還有男孩的哭聲傳出來。“公爵大人,您的父親曾經是那麼相信我的丈夫……”

“不,要,提,他!”挪爾威每跳一下就蹦一個字出來,“你說夠了沒有?給我點火!”

當瓦萊澤宅邸冒濃濃黑煙的時候,貝倫正在頭也不回地往西北方向趕路。兩人在風雪之中默契地閉口不語,馬蹄聲踏碎雪塊。他們走的路大多是山路,地勢不斷升高,身後的景色被樹木遮掩,很快就被墨綠色環繞,鴉衛士兵對路很熟悉,能一邊縱馬一邊回頭為貝倫指引方向。

是夜,兩人來到一座莊園,被那裏的守衛喊停。如果瓦萊澤一行走的也是大路,那麼他們也會經過此地。所以士兵上前詢問守衛:“瓦萊澤將軍是否有經過這裏?”

“我看到他了,”守衛道,“他不讓我們大人接待,執意要去鴉衛城。”

那些士兵本可以把瓦萊澤隨便扔在哪個雪堆里了事,這顯然是在羞辱他。士兵咬牙道謝,然後準備繼續趕路。

貝倫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就這麼一直跟着,最後兩人在前後都沒有人煙的地方停下來,隨便生火休息。

天空中愁雲不展,雪花旋轉着落向地面,在積攢起來之前就被火堆融化。士兵把用鐵杯子燒得滾燙的水遞給貝倫:“您不喜歡說話,我看出來了。”

貝倫撇了撇嘴,把鐵杯子湊到唇邊,立刻燙出一個泡來。他迅速將杯口移開,咿咿呀呀地亂叫。

士兵嘆了口氣:“或許神智也不大清晰,但請您告訴我,您是真心想要幫助將軍的。”

“是的。”

士兵一愣,他本沒有期待回應,便會心一笑。

凌晨時分,貝倫從睡夢中醒來,除了篝火已經熄滅,周圍一切都沒有太大變化。兩人繼續啟程,在兩個小時后遇到第二座莊園。同樣,莊園守衛攔住了他們,士兵上前詢問將軍的蹤跡。

“瓦萊澤將軍?”守衛搖頭,“我從未見過將軍,否則我們一定會好好招待他的。”

“什麼?”士兵上前一步,“你確定嗎?將軍他身受重傷,非常容易分辨。”

“我都說了,如果見到他,一定會款待。”守衛推開靠自己太近的士兵,並讓人盯緊這個有些激動的傢伙。

士兵懊惱地甩手:“我們被騙了!一定是上一個莊園的人沒有說實話,如果他們看見將軍那個樣子,絕不可能放他走的!”

貝倫不關心到底誰騙了誰,他只知道瓦萊澤夫人說將軍去了鴉衛城,所以他一把抓住士兵領子朝他大吼:“鴉衛城,在哪裏?”

“將軍很有可能還沒到鴉衛城!”士兵推開他,“如果他沒有在第一座莊園出現,那他很可能在我們後面!這樣,我往我們走過的路回去找,你去鴉衛城如何?”

聞言貝倫放開士兵,翻身上馬準備離開。士兵只是告訴他“看着地上有修整痕迹的便是大路”,就再也管不了他了。

貝倫沿着修整過的公道縱馬許久,穿過無數矮小分散的小屋,聖徒山宏偉的輪廓已經依稀可見。山腳下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它沒有城牆圍護,一座座樓房的燈光逸散開來,似乎不願夜幕降臨。大路邊上樹立着一塊小山一樣大的大理石塊,它被繩子和木樁固定好,幾名工匠在周圍討論如何將它雕刻成想要的形狀。

貝倫找到了上山的路,那裏有一扇和挪爾威莊園很像的大鐵門。他仰起脖子看聖徒山,山脊突破了烏雲后就再也看不見了,積雪和灰色的山體融合成一隻斑駁的巨獸,支撐住人類生存的天地。

鴉衛城的守衛正好看見這個把腰折斷也要看一眼山頂的傻子,好心地上前扶住他:“士兵,你從哪裏來的?沒有見過聖徒山嗎。”

貝倫興奮地搖頭,然後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趕緊繃起臉皮:“瓦萊澤將軍,我找!”

原來是個傻子,士兵笑着想。“瓦萊澤將軍在邊境的挪爾威莊園,你跑來鴉衛城做什麼。”

貝倫急了,但他實在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一個勁地往大門沖。士兵覺得不對勁:“不要往前了!我和你說了,將軍不在這裏。”

貝倫突然瞪了他一眼,右腳繞過士兵身側頂住他的腳跟,右手一推將他按倒在地。士兵幾乎立刻就倒在地上了,反應過來后爆起粗口,翻身想要站起來,但貝倫就按着他不放:“瓦萊澤,在哪裏!”

騷動引起了其他士兵的注意,他們紛紛上前將兩人拉開,貝倫仍不依不饒地蹬踢雙腳,所幸抱住他的士兵體格壯實。

被打倒的士兵狼狽地站起來,他因恥辱而分外惱火,朝着貝倫吐口水。“把他扔進地牢裏!瘋子一個。”

這是貝倫第二次來到底下。鴉衛城的地牢上下貫通,冷風不要命地往裏鑽,風聲像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貝倫被扒光之後扔進鐵欄杆後頭,因為只是招惹了守衛,最多挨幾頓揍,然後關個幾天,就會被放出來了。但心浮氣躁的年輕人就是不信邪,他抓着鐵欄杆大叫,似乎要和北風一較高下。

獄卒坐在欄杆外的椅子上呵呵笑,他指了指貝倫:“別怪我沒提醒你,你的手再抓一會可就拿不下來了。”

貝倫聞言趕忙把手從鐵欄杆上拿開,已經扯下一層皮。沒有衣服遮蔽身體,冷風直接竄上來,凍得他直哆嗦,躺在角落稻草堆上,光靠抖都能抖到另一個角落。獄卒只是冷笑,裹緊了披風,把嘴縮在有獸毛的領子裏。

為了不讓自己凍死,貝倫不停地搓身體,把自己搓成紫紅色,然後大口大口呼吸,腦袋像得了瘋羊病一樣不受控制地搖晃,怪叫在地道里來迴響應。

獄卒看慣了這樣的囚犯表演,還很奇怪他為什麼這麼熟練,恐怕是個牢房的常客。夜色漸濃,正當他考慮要不要把貝倫扔到更低的牢房時,一排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長柄斧跑入地道,在鐵欄杆對面的牆邊列成一排。

獄卒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看到一名身穿黑白長裙的女士急匆匆地走來,速度很快,但每一步都確保有一個腳掌緊貼着地面。

“女士——”

獄卒還沒有把單詞念完,那位女士便湊近他,低低說了一句“王妃駕到”,便轉身站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獄卒無助地左右轉頭,兩腿抖動的頻率和貝倫差不多,如果不是身後有人,他恐怕就要轉身逃跑了。

通道入口處,一道熾烈的火光率先出現,寒風竟然暫時停息了。馬車在兩顆大火球的指引下緩緩進入地道,兩名騎士挺直背脊抓着韁繩。白色車廂上和馬背上都披着鑲金邊的白色鴉衛旗,穗狀裝飾隨馬兒的行動輕輕搖晃。

直到這一刻,獄卒才猛然領悟“王妃駕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欄杆後頭的貝倫還在甩他的大傢伙,長裙女士的眼神足以將獄卒殺死。但現在做什麼都來不及了,獄卒只能期待自己的身體足夠擋住亂動的貝倫。

豪華的馬車終於在地道正中央停下,站成一排的長斧兵整齊跺腳,下巴微微仰起。

獄卒不敢抬頭,他感到有一束目光正從車廂窗戶的簾幕後頭射出來,刺得他渾身發癢。“王、王妃。”

馬車前兩顆火球動了一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音——除了貝倫。貝倫猛地一拍自己的腹肌,眼角忽然閃爍出一抹白色,他轉頭看去,一匹高大的白馬正低頭看着他,長長的睫毛向他上下晃了晃。

貝倫一下就認出了自己的坐騎,他跑到靠近涅爾的那個角落並伸長手臂:“涅爾!”

白色駿馬像是聽懂了一樣,從鼻腔中吐出白氣,往前走了兩步,讓臉能夠蹭到貝倫的手。貝倫不停地撫摸光滑的馬臉,還踮起腳尖,想要用雙手擁抱涅爾的脖子。

“哼嗯……”

白色雕紋的車廂內傳出一聲輕佻的笑聲,所有被貝倫吸走注意的人不約而同地抖了一下,視線重新回到車廂窗戶下方。簾幕被抖動的火球捲起一角,有意無意地露出車廂主人白皙的脖頸。

“馬匹那是您的嗎,先生?”

車廂主人的語調似乎帶着久別情人的哀怨,但顯然貝倫這樣的粗糙傭兵和如此豪華的馬車不會有任何關聯。貝倫先是點頭,接着大力搖頭:“是我的,也是瓦萊澤將軍的。”

“瓦萊澤將軍……”

穿長裙的女士上前一步,她的圍兜和內襯都是白色的。“是挪爾威公爵的將軍,夫人。”

“我想起來了,謝謝你,伊薇。”

聽到讚賞的長裙女士低下頭,小臉變得通紅,雙手交握在身前,又倒退至原來的位置。

“如果瓦萊澤將軍來了的話,我會派人來通知您的,先生。在此之前,我希望您能注意身體,鴉衛的天氣不太適宜如此清涼的打扮。”

騎士甩動韁繩,馬車緩緩向前移動,士兵成排離開。涅爾還想留在貝倫身邊,但一名侍從過來將他拉走。獄卒剛想鬆一口氣,身後的女士突然抓住他,解開他身上的披風扔給貝倫。貝倫趕緊用披風把自己裹住,蹲在牢房最深處不出來。

獄卒非常生氣,但還是要彎腰恭送女士離開,才能進牢房揍貝倫一頓。貝倫不甘示弱,趁機抓住獄卒褲腿之間,用盡全力一捏,殺豬般的叫聲差點引發聖徒山雪崩。

時至深夜,貝倫仍然無法入睡,也沒有任何力氣亂蹦亂跳了。獄卒和士兵在火把下面交頭接耳,前者拿出叮噹作響的鑰匙圈,將關押貝倫的牢房打開。士兵前來拉起倒在地上的貝倫,往他身上裹毛皮毯子。溫暖的毛皮讓貝倫重新開始顫抖,鼻涕從鼻孔里流出來。

“聽說你要找瓦萊澤將軍。”那名士兵扛着貝倫往前走,他的聲音透露着沉重。“將軍的情況很不好,希望你能對他有用。”

貝倫一聽到瓦萊澤這個名字,立刻睜開眼睛,他想起自己衣服里的罌粟花和薄荷,緊張地扭動起來:“衣服,衣服!”

士兵皺起眉頭:“我不會讓你這樣就進主堡的,但我們時間不多,不要再讓我為難了。”

貝倫以為自己可以拿回自己的衣服,便安分下來。兩人從地道里走出,黑色的鴉衛城主堡依傍着聖徒山螺旋向上,牆上一個個方形孔洞如同無數雙小眼睛,向貝倫透射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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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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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眾神之齒/我要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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