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達克斯的披風與安奈瑟的腰帶/指引前方的路

第2章 伊達克斯的披風與安奈瑟的腰帶/指引前方的路

接近中午的時候,黎芙拉被海浪慢悠悠地送上淺灘,結束了這趟九死一生的旅程。巴斯克到現在都無法相信這艘失去桅杆、沒有帆布、甲板開了個大洞的船是自己引以為傲的黎芙拉,便把自己關在倉庫里,不知道在幹什麼。

大陸北地到處都是凍土和厚厚的積雪,寒風越過山脈,吹向這些剛從如春的異域大陸歸來的赤身大漢。貝倫吸吮着大拇指上的鼻涕,把自己蜷縮成一個球,但還是冷得直打哆嗦。

黎芙拉靠岸前,已經有一隊人馬站在淺灘上,好像在等待她完全停下。他們穿着輕便的皮甲,披一身灰白的毛皮和披風,看上去特別暖和。貝倫咽了口口水,雙手抓在船沿的欄杆上,還好有人攔住他:“不要亂動,是鴉衛的人。”

岸上的鴉衛人跨下馬來,在下船的巴斯克面前排成一排。最前頭的一位似乎是他們的頭兒,他翹起舌頭在牙齒和嘴唇之間打轉,不停地打量穿着衣服的肥球。“這裏是查美倫王國的鴉衛,我奉我的將軍之命保衛領土。你們是誰,是從哪裏來的?”

“我們是獅衛的商人,各位能看到商會的標誌。”巴斯克腆着臉示意他們看黎芙拉上面的巨大圖案,頂着獅頭的天秤浮雕就在船身上,只不過有點缺損。“我們,呃……遇到了糟糕的天氣,從去往白金灣的航線上偏離了。”

“哼嗯,獅衛人,要去法衛。”鴉衛士兵摸了摸下巴,在水手們面前走來走去。“船上是什麼?”

“是賽克羅親王殿下的貨物。”說到這個,巴斯克有了底氣,沒人敢動親王的東西。“我相信,如果殿下知道幾位幫助我們找到前往都城的路,一定會大加讚賞的。”

“賽克羅殿下?我認識,我是他弟弟。”士兵開了一個異常僭越的玩笑。“我也知道巴斯克這個名字,但誰能想到這麼大個富豪,竟然連完整的船都買不起呢。”

水手們感到了冒犯之意:“我們在路上遇到了海怪!原來船上有五十個人!”

巴斯克心中嘆氣,他原本想着如果可以用嘴皮子解決問題,就不用拿出他的錢袋了。“您瞧,我這裏有一些證據,可以證明我們所言非虛。”

鴉衛士兵一愣,從巴斯克伸過來的手中摸到了錢幣。“啊,是我過度緊張了,各位知道,猖獗的法衛海盜有時候會跑來這裏。我已經確認諸位的身份,我的手下會帶你們去就近的兵營,換一身保暖的衣物。”

聞言巴斯克等人終於鬆了口氣,但轉過身去的鴉衛人厭惡地翻了個白眼。

“海怪?我真是被他們說服了。”他湊近自己的下屬,“這是一群非法入境者,必須嚴懲——順便看看他們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士兵們點點頭,紛紛將手伸進懷裏,摸到匕首的握柄。

巴斯克的水手向鴉衛人那邊張望了一下,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衣服好像很暖和。”他哆嗦着瞥了一眼,“要是他們現在可以把披風給我就好了。”

貝倫略微發黑的健壯膀子已經變成了紅色,腹肌一塊一塊地抖動。巴斯克不小心看到鴉衛人正在偷偷瞄他,那眼神就像是禿鷲在等獵豹剩下獵物的骨架——他在外域見過這場面。他用又粗又短的食指勾了勾,叫來貝倫和一名水手:“我現在就要他們的衣服。”

“老爺?”水手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們是士兵。”

“你們是傭兵。”巴斯克差點喊出來,“我現在要去法衛,不能凍死在這裏!你覺得死幾個無關緊要的士兵,和死一個給你們傭金的人,哪個比較嚴重?”

就在他們還在討論要不要這麼做的時候,貝倫已經蹲下身體,四肢並用撲向背對着他的鴉衛士兵。他猛地抓在士兵的後背上,把士兵的腦袋往一邊扒,露出一截脖子,毫不猶豫地啃了下去。鈍器碾壓般地劇痛令士兵閉起眼睛咧嘴痛呼,跪在地上企圖抓住貝倫的腦袋。

一旁的鴉衛士兵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懷裏的匕首抽了出來。水手們突然大叫:“士兵殺人了!”隨即也拿起武器——他們的拳頭。

鴉衛人企圖近身,鋒利的匕首隻需一劃就可以割開脖子,而不是像貝倫一樣咬了半天也無法斃命。水手看上去赤手空拳,卻突然撒出一把泥土,企圖糊住對手的臉面,結果凍土一捏就結在一起了,沒法像黃土或沙子一樣散開。失去機會的水手被匕首準確地割開喉嚨,倒在地上捂住傷口,絕望地等待死亡。

貝倫完全壓制了他的對手,後者用雙手鉗制住了貝倫的脖子,但雙手平舉過背的姿勢太過艱難,完全沒有發力。貝倫感覺受到了反抗,充血的臉更紅了一分,他能感到自己上下兩排牙齒快要突破阻礙合在一起了,一線滾燙的鮮血噗嗤一聲濺到他的鼻孔里。

這個毫無理性可言的年輕人猛地擺動腦袋,一塊肉皮從士兵的脖頸上脫離,露出一個三指寬的血洞,一片薄薄的皮膚因為狂流不止的血液粘在外側。貝倫吐掉嘴裏的生肉,把手指扎進血洞裏,開心得就像一個摸索禮物袋的小孩子。

“禮物袋”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不敢動作,他感覺到那個人已經在他的脖子裏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他痛苦地急促呼吸,咽一口口水比喝岩漿還要難受。

巴斯克面前的水手又倒下一個,但剩下的兩個成功地奪取了鴉衛人的匕首,並反過來在他們面前招搖。鴉衛士兵被惹惱了,憤怒的人顯然失去了一部分注意力,他們沒有發現身後還有一個人衝過來,撲倒排在最後的鴉衛人,抓着他的後腦勺就往凸出的岩石上砸——如同開海龜殼。

“貝倫!”

一名水手將匕首高高拋向貝倫,致命的武器落在他面前不遠處。但貝倫似乎不認識這種工具,竟然用手掌握住鋒利的一端,劃破了自己的掌心。

鴉衛人難以置信地看着蹲在地上把玩匕首的瘋子,兩名水手趁此機會一擁而上,捅斷他們的脊樑。

貝倫已經發現手上的東西是鋒利的,便倒轉過來去割身下的屍體。當他發現這東西能比牙齒更輕易地切開皮肉后,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鋒利,快。”

“沒錯,貝倫,它很快。”巴斯克咽了口口水,周圍已經只剩下他的人了。“你以前用的都是長矛大劍,這是我巴斯克送給你的新禮物,喜歡嗎?”

“老爺送我的。”貝倫背對所有人,把匕首藏進懷裏,“喜歡。”

水手們開始卸下鴉衛人身上的皮甲和披風,它們或大或小,還有血跡和破洞,但異常溫暖。貝倫走向死去的夥伴,在他們身邊低頭。水手們安靜地站在一邊,只有這種時候,他們才會想起貝倫還是個人類。

“老爺,我想到了,”其中一名水手忽然說道,“我們為什麼不給他們一些錢呢?”

聞言巴斯克抬起腳踢了他一下:“從你的傭金里扣嗎?你這個混球!”

船上的倉庫里有一塊帆布,貝倫將它扯成細條,用來把兩件披風合成一件,這樣巴斯克才能穿上。老爺和他的水手圍在貝倫身邊,好奇地看着他用匕首在布料上開洞,他們期待能在貝倫手上看到紡織技藝,結果貝倫只是粗糙地用帆布條打了個死結。

四個人都感到了溫暖,開始討論該往各處去。“我們無法搬動貨物,但大塊頭還在白金灣等我們。”巴斯克的腦中浮現出王國的版圖。“我們遲了一天,今天我應該和阿奇交接,然後才去鴉衛收賬。”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巴斯克無奈地看着剩下的三個人,他們之中只有貝倫會識字和算數——但各位也看到了,這個年輕人不太適合獨自行動。巴斯克在另兩個水手裏隨便點了一個,後者連忙擺手:“除非給我一條狗繩。”

巴斯克記下這個人,等事情完了一定要把他解僱了。“看好這批貨!我和貝倫去鴉衛。”

貝倫自己一個人跑到了遠離淺灘的地方,巴斯克喊了他好幾遍才找到他。他手裏捏着不同顏色的瓶子,都是從黎芙拉上搶救下來的。

“聽好了,貝倫。”巴斯克走在前面,貝倫就會自動跟着,除了有時候會突然蹲下來。“到了鎮子上之後,你就要為我算賬,把那些欠我債的人都找出來,然後問他們要錢。”

“錢。”貝倫不停地從地上刮地衣和泥土下來,把雙手弄得髒兮兮的,又不知道從哪裏掰下樹枝,放進嘴裏磨牙。

越往北邊的鴉衛腹地走,空氣就變得愈發稀薄,山脈像一條巨大的手臂將兩名旅行者和海水隔開,直到再也聽不見海浪聲。巴斯克眨了眨眼,他發誓自己只是動了動眼皮,眼前就突然變成了一片雪白。

蒙蒙白霧隨一股強勁的北風撲向巴斯克,周圍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見。巴斯克猶疑着向前走了幾步,腳下已經不再是堅硬的凍土,而是鬆軟的積雪。

他在腦海中快速尋找最近的村莊,若是有馬車和嚮導,他們本應該在半天之內到達篝火旁邊。巴斯克不敢隨便轉動身體,至少現在他還確信自己面對的方向就是西北方向。

風雪逐漸加強,吹動巴斯克身上的披風和單薄的綢緞衣服,堆積起來的肥肉非但無法保暖,似乎還在吸收空氣中的寒氣,不一會就開始打起顫來。

“貝倫?”

巴斯克無助地扭動脖子,背後空無一人,貝倫穿着鴉衛人的白披風,早已經和亂飛的雪花融為一體。“貝倫,你在附近嗎?”

巴斯克腦中的絕望快要決堤,他漂洋過海,又與海怪搏鬥,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金燦燦的錢幣。可是到頭來,到快要在雪中變成冰碴子的時候,他所賺取的任何一枚金幣都沒有辦法拯救他。所以他一屁股坐在越積越厚的雪裏,想着那個忘恩負義的貝倫可能已經找到去路,丟下他不管了。

這個掌握了獅衛大半財富的男人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眼前好像也出現了幻覺,他看到一團綠色的火焰飄來飄去,在白色的世界中格外醒目。巴斯克以為是來自聖廷的使者來找他了,便用盡全力站了起來,朝綠色火團走過去。

數十米開外一棵積滿白雪的常青樹上,忽然冒出一個蓋着白布的人頭。他動了動眼珠,睫毛抖落雪花。他率先看到一團綠色火焰,接着又在雪霧中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影子,倒吸一口涼氣:“什麼東西,怪物嗎?”

巴斯克雙手平舉,想要抓住綠色的火團,後者一直保持無法觸及的距離,不隨風向改變燃燒的勢頭。巴斯克早已感覺不到四肢,或許是鼻子在牽引他行走——狂亂不止的大風中,他清晰地聞到了罌粟的辛辣味,所以一直前傾着身體,想把鼻子湊上去。

樹上的男人盯着巴斯克,終於在後者靠近樹下的時候一覽無餘。他一眼就分辨出巴斯克身上那件鴉衛士兵的披風,因為連他自己都披着。所以他大驚失色,將手放在嘴前,吹起一陣急促的口哨。

不遠處的枯樹枝頭同時抖動起來,又有幾個白色的腦袋鑽出來,他們互相對視,然後跳下樹梢趕往聲源。

幾人在雪地上如履平地,很快就包圍住巴斯克,其中一人抓住他的肩膀:“停下!你是誰?為什麼披着我們的披風?”

綠色的火焰“噗”的一聲消失不見了。巴斯克猛然驚醒,瞪大眼睛看着周圍一圈人:“謝天謝地,士兵先生,我們在鴉衛迷路了。”

“我在問你是誰!”鴉衛士兵抓起巴斯克身上的披風,“這披風的主人現在在哪,難道是被你殺了嗎?”

“等等,等等。”另一名士兵走上來,“你剛才,是不是說‘我們’?”

士兵剛剛問完,身後突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綠色的火球重新出現,並劃過一條弧線撲在一名士兵臉上。士兵悶哼一聲仰頭倒地,鼻樑好像被鈍器擊中一樣斷裂流血,反而沒有一點燒傷的痕迹。

另外兩名鴉衛士兵這才意識到危險,他們剛想後退,只見白晃晃的影子竄入視線,接着撞入一片青綠色,腦袋便失去了意識。巴斯克只是看見幾條白影在面前飛來飛去,倒下的人只有鴉衛人,最後那個白色的影子低吼了一聲,才讓巴斯克想起那是什麼玩意。

“貝倫,停下!”

貝倫已經朝鴉衛人掄去了手中的木棍,根本來不及停下。木棍砸在士兵鼻樑后就斷裂了,綠色的火團落在雪上,很快熄滅。

鴉衛士兵倒在地上,不敢碰不停流血的鼻子,扭來扭去又哼哼唧唧。巴斯克喘着白氣推開貝倫,一把抓起地上的鴉衛人:“說,最近的庇護所在哪裏?”

士兵顫抖地平舉手臂:“沿着樹走,有一間獵人小屋……”

巴斯克眯着眼睛看手臂所指的方向,只看見蒲公英一樣的雪花,所以他抓住士兵的肩膀:“帶路,你也不想死在這裏,對吧?”

士兵唯唯諾諾,瞥了一眼貝倫,後者四肢貼地蹲在一旁,剛才冒綠火的木棍已經被雪埋住了一半。士兵一哆嗦,轉身向最近的庇護所走去。

三人向前走了很久,飛雪開始在他們身上堆積。士兵臉上流淌的血液被風吹歪到臉頰上,並凝結成膠狀。他變得呼吸困難,下意識地猛吸一口氣,結果吸進一種軟軟的東西,嚇得他不敢再這麼做了。

巴斯克連帶着披風也只不過穿了兩層薄衣,凍得臉頰發紫,但他一想到鎮子上還有一大筆賬要收,腿就自己向前邁去。貝倫從一旁的樹上折下足夠結實的樹枝,抹上苔蘚後用羊皮紙裹住,奇迹就這麼發生了——士兵看到他隨意對着木棍打了個響指,一簇綠色的火苗“噗”的一聲從木棍末端冒出,垂直向上燃燒,不把風向看在眼裏。

“這——”士兵嚇得叫出了聲,不少冰晶碎屑隨着呼吸鑽進了肺里,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咳嗽起來。

綠火飄散出極其細微的罌粟花香,巴斯克卻能輕易地聞出來,並朝火光走去。緩過神來的鴉衛士兵抬起頭,看到貝倫在霧茫茫的風雪中輕快地跳躍,揮舞火棍輾轉着向前。巴斯克半張着嘴巴,空洞的瞳孔變成了青綠色,像木偶一樣扭折關節,沉重的腳步在積雪中留下兩道溝痕。

“魔鬼……”士兵跌坐在地上,轉身往背對貝倫拚命爬開,貝倫只是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直到士兵消失在大雪之中。

巴斯克走啊走,忽然額頭撞在了障礙物上,竟然是一面原木牆。他大喜過望,繞着牆體找到了木門,舉起凍麻了的手臂猛力敲打,但他無法確定自己到底用了多少力氣,至少他沒有聽見敲門聲。“有人,有人嗎?”

木門緩緩打開,風雪吹進門縫裏,粘在一張長有大鬍子的臉上。那個大鬍子上下打量巴斯克,發出一聲嘆息:“見鬼,一定是我睡糊塗了,世上怎麼會有肉球會說話。”

“我不是什麼球,”巴斯克見他馬上就要關門,趕緊把手臂擠進去,“讓我進去,我會給你金幣!”

他忙不迭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錢袋,在大鬍子面前打開,金光燦燦的錢幣蒙住了他的雙眼,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此時房間裏又有一個女人走了過來。

“一人一枚,您也有份,夫人。”

大鬍子立刻放開把門的手,往錢袋裏摸索了一番。巴斯克捏緊了袋口,不管大鬍子怎麼摸,也只能摸出兩枚金幣來。和所有第一次見到金幣的人一樣,他把金幣咬在嘴裏,差點就要把牙崩斷了。

巴斯克好不容易擠進小屋門,轉身吹一聲口哨,貝倫便跟着進來。大鬍子是個獵戶,大雪來臨時他正在附近打獵。“那時雪還不大,我的運氣不錯。”他看了巴斯克一眼,“看你的打扮不像是獵人。”

“我是個商人,我的船在附近擱淺了。”

“船?”男人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熟悉這地方,這裏離有海水的地方至少有兩天路程。”

獵人小屋中篝火噼啪作響,兩個男人面對面坐着不再說話,他們心裏都是一個念頭,那就是見鬼了。如果他真是鬼怪的話,大鬍子摸了摸掛在腰間的短刀,真不知道那層厚厚的肥肉到底能不能剖開。

貝倫在屋子裏來迴轉悠。這間小屋沒有多大,只有兩個隔間,被巴斯克佔據了大半空間,牆壁上掛着弓箭和刀具,隔壁的門虛掩着。貝倫把門推開,裏頭的女人嚇了一跳,盯着門洞看。

貝倫動了動脖子,他看到女人身後還有個小影子,骯髒的破布里竟然裹着一個嬰兒。巴斯克回頭瞥了一眼:“出來打獵還帶着女人和孩子嗎。”

大鬍子沒有說話。

貝倫不斷靠近女人和孩子,門外的火光被完全遮住。女人緊緊抱住孩子縮在角落裏,可能是力氣用得太大了,破布中的嬰兒開始大聲哭泣。

“啊!”

貝倫衝著嬰兒大叫,嚇得女人尖叫一聲,大鬍子也站了起來:“你的朋友在幹什麼?”

“貝倫!”

“啊!”貝倫又叫了一聲,突然伸手抓住破布,女人邊叫邊哭,用手臂擋住貝倫,但貝倫力氣太大了,破布在兩人的拉扯下發出撕裂聲。

“讓他停下!”大鬍子拿下牆上的刀衝進房間,巴斯克立馬讓路,那人抓住貝倫的肩膀就要去砍他的手臂。貝倫被大力推開,並適時地鬆開了手,大鬍子的刀還沒有落下。年輕人發出諂媚一般的嘿笑,揮舞手臂離開了房間。

“瘋子!”大鬍子回頭啐了一口,抱住女人儘力安慰。女人顫抖着身體輕輕啜泣,眼淚滴在破布上,小屋裏充斥着嬰兒的啼哭。

巴斯克責備地看着貝倫:“你這是怎麼了?想要吃了那個小孩嗎?”

貝倫指着房間:“怪胎,嘿嘿,怪胎。”

說話聲很大,大鬍子抖了一下。巴斯克藉著篝火的光眯眼看去,破布里的孩子果然不如尋常,嘴唇上有一道大大的裂痕,一直延伸至鼻孔,還有大片紅紅的印記,就像被雷擊中的老樹樹皮。

“那是?”巴斯克指了指嬰兒,又看着這對男女,“難道你們……”

“她是我阿姨。”大鬍子嘆了口氣,“誰都能看出來這是個孽種。”

“所以你們準備把他埋在雪裏,是嗎。”巴斯克重新坐下來,“不要擔心,這不管我的事。”

“說起怪胎,這裏還有一個。”巴斯克翹起大拇指指着耷拉着舌頭的貝倫。“他就像一場噩夢。”

“不!”女人哭喊道,“不會的,這個孩子不會這樣的……”

“我們還要生活下去,親愛的。”

“不要叫我親愛的,你這個牲畜!”女人推開男人,面對牆角獨自哭泣。

漸弱的暴風雪在傍晚重新變得狂躁起來,拳頭大小的冰雹砸在屋頂上,發出扣門一般的聲響。獵人小屋內只剩下輕微的呼吸聲,熄滅的篝火里散發著微弱的紅光。

巴斯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下巴上的肥肉壓住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快要把自己壓死的時候,才猛地爆發出一陣巨大的鼾聲。

房間裏影子突然一抖,那竟然是一個貼着牆壁的人,如果不是被鼾聲嚇到,他現在估計已經走到小屋門口了。這個大鬍子手裏抱着睡得正香甜的嬰兒,男人的臂彎是如此溫暖,孩子甚至還往懷裏蹭了蹭。大鬍子低着頭,溫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但一想到貝倫,他的眼神就變得像狼一樣兇狠,如果不將他丟棄,無盡的苦難就會糾纏自己一生。

男人已經下定決心,確定巴斯克不會醒來後走向木門,輕輕握住門把。冰冷的寒風順着門縫嗚咽着鑽進來,巴斯克抖了一下,咕噥着翻了個身。

嬰兒當時也被凍醒了,皺着眉頭髮出哭聲,大鬍子快速離開小屋並關上木門,聲音就淹沒在了風中。

他放眼望去,四處都是積雪,但為了保險,他還是向外走出一段距離,找到積雪最嚴重的地方停下。

嬰兒還在奮力啼哭,他似乎想引起誰的注意,讓人知道自己現在好冷,雪花落在皮膚上好痛。

男人默念“原諒我”,慢慢蹲下,把嬰兒放在了積雪上。狂風突然幸災樂禍地變得更加猛烈,眨眼的工夫,孩子身上就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大鬍子緊閉雙眼轉身離開,只是兩步路的時間,身後的哭聲就消失不見了。他猛地一轉身,竟然已經認不出自己把孩子扔在哪塊積雪上,只好向前尋找返回的路。

雪堆旁的枯樹上,貝倫緊緊蜷縮起身子,吐出的白氣很快就會消失。他在那裏看完了樹下所發生的一切,然後靜靜地呼吸和眨眼。男人消失后,他跳下枝頭,順着即將消失的腳印回到獵人小屋。那個丟棄自己親生孩子的男人已經回到房間,巴斯克也還在酣睡。

貝倫等了一會才慢慢推門進去,篝火已經徹底熄滅,房間裏悶悶的,難以呼吸。他躲在巴斯克身邊,輕柔地扭動巴斯克的脖子,又一聲巨大的鼾聲從喉嚨底下發出,呼吸聲平穩起伏。貝倫放鬆身體坐在角落裏,蜷起一條腿,額頭頂着膝蓋閉上眼睛。

第二天凌晨,巴斯克是被女人的尖叫吵醒的。天還沒有亮,風雪也沒有停,女人用長長的指甲在男人臉上刮出血痕。巴斯克站在房間門口發出“嘖嘖”聲,然後讓貝倫拿走武器和食物,現在就要啟程。

貝倫在小屋附近發現了路牌,他們離最近的村莊只有半天路程。兩人一點點離開樹林,視野仍然沒有變得開闊,一些人類活動的跡象顯露出來,比如一面白色的旗幟。旗幟在旗杆上胡亂飛舞,依稀可以辨認出白色烏鴉的圖案。這隻烏鴉站在一麵灰色的牆壁上,還有兩柄劍刃交叉於它們後頭。

兩人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在這種地方,好像連時間也被凍結了。巴斯克的呼吸變得急促,又不敢大口呼吸,臉色從紅色變成了紫色。貝倫在看到第二面烏鴉旗幟的時候猛地跳上旗杆,一把抓住旗幟末端,在半空中蕩來蕩去。布做的旗幟受不了一個正常男子的重量,嘶啦一聲被扯成布條。

巴斯克原來還想斥責他,不料身邊的積雪裏突然躥出一個黑影,尖銳的長矛抵住他的贅肉,暴躁的怒吼震動他的耳朵:“不許動!”

“停下!停下!”巴斯克舉起雙手,“我不是入侵者,我是巴斯克!”

持長矛的人身穿皮甲和白色披風,就和貝倫現在的裝束一樣。他讓巴斯克跪在地上,然後大吼道:“說明身份和來意,巴斯克!”

“我是巴斯克商會的巴斯克——簡直就是一串繞口令。”巴斯克臉頰貼在雪上,心裏連罵幾聲該死。“我的商船在鴉衛擱淺了,想前往就近的村莊。”

士兵沒有放過巴斯克的意思,後者不停吐氣,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臉頰了。另一邊的貝倫雖然也跪着,但看起來不太安分,揮手把身邊的矛尖打開。

“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他是我的屬下,是個怪胎。”

士兵頓了一下才收回長矛,把巴斯克從地上拉起來。“鴉衛的暴風雪看不上你的臭錢,巴斯克先生。我很好奇你的手下為什麼穿着我們的衣服,卻沒有人為你帶路。”

“路上總有意外。”巴斯克鬆了口氣,“我以為憑我這獨一無二的身材,誰都能一眼認出來。現在我只要一間暖和的客房和一碗熱湯。”

“這可不行,老爺。”士兵在巴斯克面前站定,“你的手下故意破壞鴉衛旗幟,我們必須把他帶到公爵面前接受處罰。”

“哦,好吧,隨你們怎麼做,我已經受夠他了。”巴斯克發出不耐煩的抱怨。鴉衛士兵把貝倫用繩子綁起來,後者奮力掙扎,最後被一拳打歪了鼻子,兩眼一黑安分下來。

“那麼,讓我盡一下北地的待客之禮。”士兵面對巴斯克站正,“歡迎來到鴉衛,巴斯克先生!”

數名鴉衛士兵從滾滾雪塵中顯露出身形,他們或在山坡上,或在樹林裏,足足有十多位。他們就在巴斯克附近一路無情地尾隨,如果兩人因此死在雪中,也不會替他們收屍。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跟着我的?”巴斯克的語調有些顫抖。

士兵調來了一匹馬。“離開那間小屋開始。”

巴斯克在眾人的幫助下爬上坐騎,可憐的馬兒四腿一曲陷進了雪裏。老爺紅着臉:“呃,平時出門我都是用馬車的。”

“那從海邊走來這裏真是一個奇迹。”

“誰都沒想到我的船會遇到海怪。”巴斯克只好跳下來徒步前進。“否則我現在應該在白金灣。”

鴉衛士兵奇怪地看着他,懷疑這個獅衛首富的腦子是不是被大雪凍僵了。

走過第四面鴉衛旗幟時,巴斯克的面前突然出現一幢高大的銅木房子,腳下的路由石磚鋪就。足有兩層高的房子連成一片,店坊招牌在道路兩邊吱呀呀地隨風搖晃。

“這是一座大鎮,”巴斯克揉了揉眼睛,“我,我沒有看錯吧?”

“你們錯過了一個村子,老爺。”士兵聳聳肩,“我以為你們很喜歡在雪地里吹風。”

幾人躲進大木屋裏,氣溫一下就升高了,溫熱的氣浪撲向巴斯克,即使是遠在獅衛的豪宅也沒有這裏來的溫馨舒適。巴斯克終於放鬆了身體,他看到升着火焰的火爐和咕嘟咕嘟作響的水壺,幾名裹着披風的男人回頭看他。

“新客人,”招待巴斯克的士兵把貝倫扔在地上,“搜查他的物品,我們待會要去面見公爵大人。”

幾人麻利地扛起貝倫,走入房間的拐角處消失不見。巴斯克透過窗戶看到了屹立在風雪中的碉堡,也許只有幾百米的距離。

這麼大的鎮子一定有商會,巴斯克迫不及待地詢問此事。士兵指了指他們來的路:“就在那邊。如果您不願意高抬貴腳的話,我可以派人過去。”說著還搓了搓手。

巴斯克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心裏氣得直罵人,但還是掏出一枚銀幣。“有勞了。”

士兵撇了撇嘴。“那個人,啊,留着大鬍子的那個。”他誇張地表演出突然想起來的樣子。“他好像得到了某樣金燦燦的東西吧。”

“啊,瞧我這記性。”巴斯克這趟徒步旅行可謂是大出血了。

士兵拿走了巴斯克給他的銀項鏈,項鏈上掛着一個頂着大寫“巴”字母的天平,商會的人一定認識這是什麼。巴斯克在大廳里找到了幾個健談的士兵,一人幾枚必要的“談資”,他們就會送上酒水和罌粟殼。

“你的那個手下,”臉色蒼白的鴉衛人瞥了一眼拐角,“他不會有事,我們只是按照規矩搜身,只要沒有能威脅到公爵的東西,就會在臨行前還給他。”

巴斯克立刻就想到了那個漆黑海面上發出駭人火光的東西,當時他沒有看清,只知道它會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就比火炮輕那麼一點。如果貝倫身上真有什麼可以威脅到公爵,那就只有他的腦子和那玩意兒了。

“嘿,先生,”一名士兵從拐角處走上來,向巴斯克招了招手,“我們剛剛搜查了那個傢伙,聽說他是你的人。”

“是,是。”巴斯克鎮定地走過去。“有什麼事嗎。”

“那傢伙是個鍊金術師嗎?”士兵把各種各樣的小玻璃瓶都放在桌上,大概有二十幾瓶,裝着固體或液體,還有一疊羊皮紙。

其他鴉衛人忽然站起來,一隻手摸進懷裏,這個動作巴斯克已經領教過了。“各位,請不要激動,我可以出錢買下這些東西。我發誓這是商品的小樣,不是什麼鍊金術。”

老爺一邊擦汗一邊顫巍巍地交出金幣,怪就只能怪這裏是鴉衛。貝倫被帶進大廳,他的手腳仍然用鐐銬鎖住,一切都要聽從公爵大人發落。貝倫看上去倒沒有犯人的樣子,直衝着巴斯克笑。

除了小玻璃瓶之外,巴斯克沒有看到那個“危險品”,他四處張望,突然看見一名士兵正在把玩它。顯然士兵不知道這是什麼,朝缺口出向里張望。“這是……火藥的味道嗎?”

“不!這是我的,呃,拐杖把柄。”巴斯克衝過去,“拐杖把柄”搶過來,差點撞倒士兵。

“嘿,注意你的肚皮。”士兵有些惱火。

這時屋子大門被推開,幾名穿着厚實外衣的男人走進來,他們一見到巴斯克,差點沒有用膝蓋走路:“老爺?聖主啊,真的是老爺!您不是在白金灣嗎?”

“這有很多原因。”巴斯克一改剛才唯唯諾諾的樣子,現在這個房間裏擠滿了他的手下。“士兵,我現在要求你釋放我的傭兵。”

那幾個健壯的傭兵大漢惡狠狠地瞪着鴉衛士兵,後者看上去細得就像幾根旗杆。士兵們見再也討不到好處,只好拿出鑰匙,打開貝倫身上的鐐銬。

離開兵營的巴斯克並未按照士兵的指示前去面見此地的領主,商會的傭兵告訴他,鴉衛根本沒有這樣的規矩。他被人攙扶着向前走,一名傭兵用厚厚的熊皮把他整個包裹住,外加一頂能覆蓋耳朵的皮帽。

他們走在飄雪的石頭路上,這種天氣很難在戶外看到什麼人,偌大的鎮子顯得冷清。最後他們走到了一間長屋的屋檐下,招牌上正是字母“巴”和天平。

“啊,快把我的項鏈還我。”巴斯克從熊皮大衣下伸出凍得發紫的手。

這間長屋就是巴斯克商會在這個鎮子上唯一的店鋪,店內燒着桐木篝火,木炭在這種神奇的木材里散發紅光,卻不會引燃整間屋子。長桌連成一線擺着各式各樣的稀奇飾品,而食物則在另一個角落,與漂亮的東西相隔甚遠。

鴉衛商會的人難得見一次老爺,全都跑出來獻殷勤。巴斯克很高興:“我們還沒有成為鴉衛最大的商會,以後我一定會多來,王國上下每一個角落的商機我都不會錯過。”

粗獷的傭兵似懂非懂地點頭:“‘商機’?什麼是商機?”

“是雞,老爺要上雞。”

“放你的狗屁!”另一個傭兵跳出來,“老爺這樣的人會說這種話嗎?”

兩人顯然都不服氣,大叫着扭打在一起,引得眾人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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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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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伊達克斯的披風與安奈瑟的腰帶/指引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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