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願做自由的中保

第17章 願做自由的中保

男爵莊園的僕從們搭起木梯,在主堡拱門頂上掛起各色三角旗,今年的豐收節就算是過了。婦女在光禿禿的田地里為即將到來的冬季作工,時不時直起酸痛的腰背,用圍裙擦汗。最快樂的自然是小孩子們,他們不用明白媽媽為什麼下田、爸爸又去了哪裏,只需一個勁地向前奔跑。男爵守着門洞等長老駕臨,忽然懷念起去年觀看騎士們縱馬比武的光景來。

直至中午,一列頂着法衛旗幟的騎兵從東北方向的公道上緩緩出現,馬車周圍跟着一圈搖晃法杖的法師,把車廂用奧術光輝照得透亮,生怕別人不知道裏頭坐了一個大人物。

來訪隊伍派來一名使者,大搖大擺地穿過莊園守衛的視線來到男爵面前,甚至不下馬行禮。“法衛最尊貴的長老駕到!請男爵前去迎接。”

男爵不解道:“我正在此迎接長老,有什麼不妥嗎?”

“這裏?”使者環顧寒酸的莊園,矮小的男爵主堡讓他眼睛發酸,“當然沒問題!但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帶來的儀仗隊比你所有的士兵還要多。”

男爵心裏暗暗對自己說不要和一個將死之人過不去,召了幾個騎手一起到莊園外的小坡上等待車駕。長老車隊又近了一些,不料又來一位使者,說的還是那套,讓男爵再往前一些接駕。

男爵忍無可忍:“再往前可就不是我的領地了!”

使者露出同情的表情,眉頭擠向額頭。“您一定連長老的真容都沒見過吧,畢竟您就只是個男爵,也不會像樣的法術。不用擔心,我會請仁慈的長老在這次會晤后給您賞賜,同意您去法衛城遊覽,您才能明白人是需要開拓眼界的。”

男爵最後還是同意在前面接駕,只是臉色愈發難堪。長老的隨行人員超過一百人,親王本人在領內巡迴時也不會帶那麼多隨從。他終於看出了端倪,這哪裏是什麼儀仗隊,那些士兵個個披盔戴甲,讓他們直接展開作戰完全不成問題,而男爵自己身邊只有幾個親信,如同一塊白肉被擺在砧板上。

馬車停在迎接隊伍邊,蒼老的手擋開簾幕,露出一張生滿老人斑的憔悴人臉。男爵說了一些合乎禮儀的客套話,卻沒有得到回應,法衛長老那灰白色的眼睛盯着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男爵大人,感謝您在此迎接我。我本應昨天抵達,但是因身體不適而耽誤了行程。”

老人的聲音像轉動石磨發出的摩擦聲,男爵懷疑他已經有九十歲了,一不注意就會死掉。

“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我聽說您是為了法衛領內的一些不安定因素代殿下巡迴,請放心,我等都效忠殿下。”

老人疲憊地嘆息,放下帘子回到車廂內。“再過幾天殿下就要回來了,我要確保一切如常。”

男爵抬起頭,他們快到莊園大門口了。“那麼,戰事……”

車廂里的聲音變得顫抖:“唉,誰能說戰爭有勝負之分呢。”

主堡內,英菲寧正坐在賓房的榻沿雙眼緊閉,伊薇環抱手臂面對她。“現在,放輕鬆,想像自己的身體像一片葉子一樣輕盈。”

“我從十四歲起就不知道‘身體輕盈’是什麼感覺了。”英菲寧在眼皮底下翻了個白眼。

“現在可不是開奇怪玩笑的時候,夫人。”伊薇乾咳兩聲,“集中注意,把我的存在徹底忘掉。”

王妃深吸一口氣,一切外界的聲音暫時隔絕,腦袋變得沉重,彷彿被一雙手拖着,並溫柔地調轉上下和左右。眼皮里的黑暗不再單調,開始向遠處不斷延伸,在盡頭亮起一個湛藍色的點,她知道那就是做這一切事的目的。在伊薇看來,她不自覺地挺起背脊,一對眼眶各顯現出一對同心圓,圓心劃過一條貫穿的豎線,光晶從中撒出來。

英菲寧眼中不再漆黑一片,她看到茂密的叢林和滿地的落葉。她想若是踩在上面一定會發出不小的響聲,但她什麼都沒聽見。

樹葉半是枯黃半是翠綠,遮掩住遠處一座冒濃煙的堡壘。英菲寧想要再往前看清一些,但這視野似乎不在她的控制之下,灌木叢和木枝又將眼前蓋住。

“貝倫他們已經到了審判森林,我都看到了。”

伊薇聞言走向一旁的桌子,法衛和獅衛的地形都繪製在一張圖紙上。她盯着二者的交界處,那是一大片森林地形,如同一隻巨獸,把好幾條邊境線吞入腹中。“您還看到什麼?我不能確定他們在法衛的屬林里還是在獅衛的。”

“我看到……一座燒焦的建築,它在冒煙。”

“啊。”伊薇指着森林內的一個方形記號,下面寫着它的名字“綠堡”,在邊境線的東邊。“是獅衛的堡壘,法衛沒有在森林裏建堡。”

“或許貝倫迷了路,離邊境還有些距離。”王妃指的是法衛腹地的某座工事,它也算在審判森林的範圍內。“我需要更多——哦,它來了。”

英菲寧的視野里出現幾道黑影。起初她因遮蔽無法看清,極力伸長脖子,但這仍不管用。直到視線自己探出去,她才看到身穿藍色盔甲的士兵往右邊去,他們全都被熏得黑黑的,用長矛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是法衛的殘兵。”

伊薇搖頭:“獅衛堡壘被毀,逃散的卻是法衛人,這不能用來下定論。”

“有個男人。”

“是將軍嗎?如果知道他的樣子,或許能——”

“他正看着我。”

伊薇一愣,以為是貝倫被人發現了。英菲寧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顫抖起來:“他穿着鍊金術師的衣服……手上拿着……”

“停下!”伊薇撲向英菲寧,抓住她的肩膀,她臉上的奧術痕迹逐漸由藍色變成了鐵鏽一樣的綠色,貫穿同心圓的豎線向下延伸,好像流淌下來的淚痕。“該死,夫人,睜開眼睛!”

“貝倫、我沒法動彈。”英菲寧抖得像落水受凍的小狗,“那是……刻刀?不,不要!”

尖叫聲刺破了伊薇的耳朵,讓她的腦子一片空白。門外的士兵聽到尖叫,立刻敲門:“英菲寧王妃,出什麼事了?”

伊薇眼睜睜地看着英菲寧倒在榻上蜷縮四肢,急得眼眶發紅,抓亂了自己的頭髮。接着,她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讓房門向一個陌生男人敞開。

士兵衝進來,一眼就看見了英菲寧的身體,衣襟在掙扎和顫抖中移位,軟肉從弔帶邊上擠出來。雖然他也目睹那怪異的奧術符文在那張成熟的俏臉上慢慢延伸,但那根本比不上雪山頂上的淡褐色小花來得震撼。他咽了口口水,聲稱自己能治好王妃,卻只是迫不及待地拉扯貝倫送給英菲寧的藍色長裙。

伊薇深信他說的話,獃獃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分開英菲寧的雙股,也還是那麼認為。士兵已經忘記了呼吸,這具多少王公、貴族、富豪、奴隸主覬覦的身軀,現在只離他一個挺身距離,這一刻他就是全人類的主宰,是世界之王。狂喜讓他想在那之前完整地飽覽一遍全貌,架在膝后的手向外一扯,漂亮的裙衣立刻變成沒用的布料。

撕裂聲沖醒了伊薇,男人的惡行映入紅色的眼眶,她左右環顧,爬上柜子拿下牆上作為裝飾長劍。劍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但男人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眼睛裏只有雪白的身體。伊薇用雙手奮力舉劍,對着士兵的後腦劈了下去,劍身卡在腦殼當中,伊薇向後一扯,把他帶離英菲寧身上。

兩人同時倒地,伊薇率先起身,擺着士兵的肩膀把劍拔了出來。男人受到如此傷害竟然擋開伊薇的腳站了起來,後者再一次摔倒,但仍緊緊攥着劍柄。

“你這個——”

士兵一邊頭頂冒血一邊逼向伊薇,伊薇滾了一圈想要爬起來,但劍刃又重,房間也小得不能施展,被士兵抓住手腕,在腹部狠狠地挨了一圈。伊薇兩眼一黑,內臟都擠成一團,倒在地上靠手肘支撐。

男人朝她臉上吐口水,並奪過她手裏的劍,像擺動玩具一樣揮舞一圈,擺出劊子手常用的站姿,兩腳分開站在伊薇的脖頸邊高舉手臂。

穿長裙的女士腦袋發嗡,本能告訴她在原地發獃只會身首分家,所以開始原地打滾。在倒地的一剎那,她看見自己的左邊是梳妝枱和牆壁,所以她選擇往右滾,撞到士兵的腳時,伸直了手臂上去抓。

士兵劈斬而下卻撲了個空,他趕緊低頭去看,只見一隻散發銀光的手不偏不倚抓住了他的要害,伊薇不知道那是什麼,卻清楚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便死命一攥,手套上密密麻麻的金屬倒鉤扎進肉里,從縫隙中變成肉糜和漿水擠出來。

男人(現在或許已經不是)來不及並腿就跪在伊薇身上,發出綿羊一樣的嘶聲,伊薇從底下爬出來,手上的細鉤還掛在肉上,她毫不留情地把手扯出來,更多皮肉被拉開,士兵縮起身體,慘叫更甚,所幸外頭的人都去主堡另一頭見長老去了,沒人見到他這副窩囊的樣子。

伊薇掰開他的手奪回長劍,將其扎進她的脖頸里,痛苦的顫抖終於停止了。穿長裙的女士摘掉手套撲向英菲寧,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滿是汗的手捧起臉蛋,那奧術痕迹已經在嘴角邊慢慢向中間合併,誰都不知道交結的那一刻會發生什麼。

“夫人,王妃!英菲寧!”伊薇大哭起來,用大拇指擋住痕迹的行進路線,沒想到銹綠色的線條竟然爬到了她的指甲蓋上,她下意識地收回手指,痕迹又變回原樣。她終於看到了一線希望,湊近英菲寧的嘴唇,現在可不是講究主僕尊卑的時候,緊閉雙眼一口吻了下去。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認定自己快要死了,便緊緊抱住英菲寧,不敢哭得太大聲,擔心兩人因此分開。

她想起最開始的時候,英菲寧和孤兒們一樣穿用餐布剪出來的簡易連衣裙,從所有孩子裏抱起她,親她的臉頰。小伊薇被有力的臂彎撐托,立刻就不哭了,那種安心的感覺就像小船回到了白金灣。英菲寧輕柔地拍她的後背說著好話,溫熱的手掌就像現在一樣,有節奏地撫過她的背脊……

伊薇一愣,猛地睜開眼睛,原來這不是彌留之際的幻想,英菲寧真的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環抱她的手輕輕拍動。她臉上的痕迹消失地無影無蹤,瞳仁里暗紅色的碎晶映着伊薇的臉龐。她驚喜地抬起頭,想要和王妃分開然後說話,但英菲寧完全不給她機會,咬住她的嘴唇。

拉加貝爾抹掉額頭上的冷汗,匍匐至昏迷的貝倫身邊探他的鼻息,所幸人還活着。林間小路上仍然有大批大批的法衛士兵往東離開審判森林,就是因為他們的阻隔才讓她耽誤了救助貝倫的時機。

貝倫滿口泛綠的白沫,翻開眼皮只能看到眼白,但呼吸和脈搏都在,不能稱他是死了。拉加貝爾咬着中指指甲,不得已之下只好翻他身上的口袋,竟找出一本羊皮紙簿子來。上面寫了許多奇怪的文字和圖案,她一點都看不懂。

突然,一隻大手搶走了拉加貝爾手裏的簿子,貝倫竟然自己醒了,拉加貝爾頓時鬆了口氣,跪坐在地上向貝倫道歉:“我不是故意拿走你的東西的,只是想找找讓你恢復意識的方法。”

貝倫懷疑似地抬眼看她,背過身去翻動書頁,好像是在確認沒有缺損。拉加貝爾悄悄爬過去,用手指戳貝倫的臉頰,當時她確實看到奧術痕迹從藍色變成了綠色。“你……被賣給王妃的時候,她花了多少錢?”

貝倫愣了一下,直到被這麼問起之前,他都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巴斯克為了一個看起來很精美的匣子把他交給英菲寧,一定裝着價值不菲的寶物。

“一枚金幣!”他自豪地叫道,也許金幣對他來說就是貴重的代名詞。

路上的法衛人終於走空,保守估計有六百人,可以確定是法衛親王庫寧·查美倫親自率領的大軍。在部隊的最後,一個略顯瘦弱、頭頂冠環的年輕人悶頭縱馬,身邊跟着的是扛法衛大旗的騎手。拉加貝爾拍了拍貝倫的肩膀,告訴他那就是庫寧親王。

庫寧手下的長老們指揮部隊在森林邊緣重新集結,士兵個個灰頭土臉,坐在剛剛升起的火堆旁不說話。年輕的親王在隨從攙扶下下馬,不料兩腿一軟跪了下去,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抬起頭髮現所有人都盯着他。

幾位長老趕緊走過來,手臂穿過他的腋窩將他撐起來,用激動的語氣安慰他。“殿下,這場戰爭是我們法衛贏了,您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

庫寧低下頭。“我失去了幾位長老,他們曾教我念書,陪我起居、出行……現在卻變成了屍體,變得和死掉的士兵、混賬老頭一副模樣。”

“我們本就是將死之人,殿下,是您讓我們獲得了最後一次為法衛建功的機會,我們的靈魂已與法衛土地同在。”長老哽咽着說出這些話,說到自己都汗毛倒豎。“現在塞繆爾·文迪死了,他是獅衛的英雄,這說明您已經高過英雄,比英雄還要英雄!更何況您是如此年輕力壯……”

拉加貝爾在樹叢中聽完對話,差點大叫着跳出來:“他剛才說誰死了?”

“塞繆爾·文迪。”貝倫以為她真的沒有聽見。

長老喘了口氣,走到庫寧面前蹲下,抓住他的肩膀:“現在獅衛失去了領主,把落到外人手上的王國領土拿回來的時機到了。殿下,讓我們一鼓作氣,直接攻入獅衛腹地,讓舉國上下都知道您是個獨當一面的君主。”

“我需要想一下。”

“戰機稍縱即逝!綠堡已經被我們摧毀,審判森林洞開,誰還能地方我們的進攻?即使是那個魔鬼都落敗了!難道您不想證明自己、不想在獅衛城紀念死去的賽克羅殿下嗎,獅衛本來是屬於他的領地——”

“我說了,不,要!”

有什麼東西觸動了庫寧年輕又迷惘的心,他憤怒地打開長老的手臂,往遠離駐地的方向走去。隨從看了長老一眼,帶上必備物品跟上親王的腳步。

另一位長老拍拍老朋友的肩膀,後者猙獰的臉才恢復原樣。“你被戰爭沖昏了頭腦。庫寧殿下今年才十四歲,第一次上陣殺敵,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屍體,你不應該和他說這些。”

法衛大軍回到家鄉的同時,手執黑色旗幟的使者從獅衛城出發,奔向包括都城在內的各個衛城,而等國王下達冊封令時已經是冬天了。貝倫把更多羊毛塞進用布裹成的護膝護腕,以此抵禦與鴉衛截然不同的南方嚴寒。他的後背正對着受封之人的必經之路,高高的山崖只空出一條狹窄的峽谷,幾棵長勢怪異的樹斜嵌在灰濛濛的泥土裏,一般樹根露在外面,並向里彎曲,企圖回到土裏吸取養分,就像某本經典的話:“他們誤入歧途,當付出千萬倍的力才能歸回會中。”

朝聖主堡居高臨下看守通道,今天守衛都提前開始站崗,因為他們知道有要人會從此經過。“聽說陛下封了新的獅衛領主,想必是文迪家的繼承人。”聖主士兵已十年和戰爭無緣,平日裏就喜歡說爵爺們的閑話。

“平時去都城參加會議和節日的都是公爵最小的那個兒子,我猜這次被封的也是他。”

“每次這種時候都亂得很,”士兵指了指入口處的貝倫,“已經有刺客在那裏等着了。”

他的同僚笑道:“瞧那笨蛋,竟然擋在路中間,還只有他一個人,難不成是個瘋子?”

東南面遠遠經過一支部隊,全都是穿着各異的傭兵,巴斯克的大馬車在中間搖搖晃晃。他們明顯不想經過峽谷,而是直接往北走去,也就錯過了和貝倫再次相遇的機會。若是能見到昔日的主人是很高興,但他想起了英菲寧和他分開前吩咐的話,雙腳就僵在了原地。

很快,又一支墨綠色的隊列沿公道而來,為首的士兵高舉獅衛旗幟,已經跑得氣喘吁吁,一批紅褐色的駿馬昂首前進,馱着一位英俊的青年。

貝倫擋在公道中間的行為顯然惹惱了士兵,其中一個拿長矛指着他的鼻子:“這是受封者佩里·文迪的隊伍,給我讓開!”

“佩里·文迪閣下。”貝倫從脖子裏拎出一串項鏈,“我是英菲寧王妃的中保,將代替她參加議會,在此之前希望能與您同行。”

紅褐色駿馬上的佩里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認出這個自稱中保的人。他下意識摸了摸華服下堅固的盔甲,片刻之後向他招手:“能和中保先生同行是我的榮幸,但我沒有收到開會的通知。”

貝倫在原地沉默了一會,硬是把舌頭下面的口水咽了下去。“您現在收到了,不是嗎,我正是為此而來。”

佩里以為這人說話時在吃東西,心裏不快,不再和他說話。獅衛士兵個個神情緊張,橫下來的長矛矛尖不停顫抖,一聲鳥叫都能令將領勒住馬匹。山崖上的聖主人大笑起來,往峽谷里哄道:“喔,刺客來了,獅衛人!”原來那鳥鳴是守衛吹的口哨。

“我們沒有時間管什麼刺客,”佩里大手一揮,“跑起來!一天之內我就要看到聖主城。”

直到天色徹底變得漆黑,受封隊伍才決定紮營,附近莊園的領主為他們的安全負責。出於禮貌,佩里給貝倫單獨配了一頂帳篷,並提醒他凌晨就要起行。“我不想耽誤受封儀式,請您諒解。”

貝倫腦袋裏的思緒轉了一百回,但英菲寧吩咐他的話里沒有應對這句的,便停在那裏不說話。就在佩里以為這是個冒牌貨的時候,貝倫決定硬着頭皮按劇本念下去:“這次議會,王妃想要討論商會改革的事。”

“商會改革?”佩里忘記了對方的失禮,“我沒聽說過這件事,是夫人她想出來的嗎。”

“商會從我們和民眾手裏收取了不少財產,這不是個好兆頭。商會既然是城市的組成部分之一,應當歸屬所屬領主——或者繳納更高的稅金。”

佩里用手扶着下巴,他馬上就要成為領主了,不得不考慮更多事。“這個想法甜如蜜糖,但商人們不像普通百姓那麼好說話。這樣吧,我有一個更好的想法,之後我會致信王妃,到時再做定奪。”

聞言貝倫立刻答應,佩里挑起一邊眉頭,但很快就轉身走了。

獅衛的帳篷里按待客的規矩準備了簡易的木板榻,若是不幸遭受攻擊,還能把木板立起來阻擋弓箭。貝倫躺在上面望着帆布尖頂,想念起傭兵們身上的汗臭味,也想到了王妃使者滑嫰的肌膚,身邊若是沒人擠着,總感覺空落落的。旁邊佩里的帳篷里一直傳出女人的慘叫聲,幕簾后泄露的燭光不停閃爍。他盯着那光看了許久,眼皮漸漸黏在一起,叫聲也聽不見了。

獅衛部隊凌晨準時起行,在正午時分抵達潔白的聖主城。都城的大總管和一眾大臣早就在門口等候,他和佩里是老相識了,兩人同時向對方微笑,這場會面早有預約。

貝倫不再跟着受封隊伍,獨自晃上了城牆,士兵看他原先跟着貴賓,沒有攔他。他看到城下的綠叢和花海,才知道聖主城四季如春的傳聞是真的。絞刑架腳下原本長有一小片紅色的大花,貝倫以前見過,但現在那裏只剩下在橫樑上搖搖晃晃的繩圈。

君王主堡內擺滿了為受封儀式準備的裝飾,金色緞帶掛在君王寶座兩邊,大殿中的桌椅被撤走,留下紅地毯,兩列吹長號的儀仗隊在做最後的準備。遠處和君王主堡相對的白色教堂發出悠揚的鐘聲,隱約能聽見鼓掌和歡呼。此時,應當陪伴在佩里身邊的總管回到了主堡,從小門入內,徑直往議會大廳走去。

貝倫看到他消失在拐角處,立刻想起英菲寧對他說的話,立刻跟上去,但會議廳的門口站着守衛,他一直盯着貝倫,似乎認定他是外來者。貝倫不多說什麼,直接拿出項鏈,守衛反應過來,挪動身體把大門讓開。

在場的人員中,除了總管之外,只有龍衛和法衛的議會成員到場,貝倫入內時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只好自報家門。三人聽說英菲寧無法出席,毫不避諱地表示失望:“那今天只有我們三個人了?”

“佩里大人和教會代表正在出席受封儀式,而另一位葛蘭雪小姐因身負要務,也派了中保來。”

“午安,先生們。”

彷彿是故意要在提到他之後才出生,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從石柱后出現,閃閃發亮又保養極佳的輕劍是他的身份證明。“再次向各位自我介紹,艾森維爾德,今日作為葛蘭雪女爵的中保出席會議。”

貝倫一直盯着那個男人,確信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總管坐在陛下畫像的正下方,自從賽克羅死後,這就是他的專屬作為。貝倫則坐在艾森維爾德身邊,頭頂沒有畫像,那裏原本掛着前任獅衛領主塞繆爾·文迪。

“會議正式開始,我在此重新聲明:我等組為議會,是為王國永存,王權永續,一切皆蒙陛下榮光。”

“一切皆為陛下的榮光。”

“——榮光。”

貝倫不知道這裏還有台詞,“劇本”上沒有寫這一出,眾人都擠着眼睛看他,只有艾森維爾德爽朗地發笑,用修長的手臂勾住他:“看來這個年輕人才當中保不久,有點緊張。”

總管嘆了口氣:“希望你能完成王妃囑咐你的任務。距離上一次會議將近一年,對於王國內的動亂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但商會提出了一個方案,本應交由我等進行評估,但是……”說著他看向了那位穿藍袍子的法衛代表。

法衛代表清了清嗓子,說話時運用了變調的技巧。“庫寧殿下已同意商會的改革,故而在法衛中推行開來了。事實證明,這很有用。”

“我承認改革行之有效,”總管頓了頓,“但我想抗議的是,商會竟然直接跳過了議會,直接通過了決議!這不符合規定!”

“近來商會變得異常活躍,”艾森維爾德掰起手指,“擅定價格、大肆收購、派遣傭兵……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各位都清楚那些暴發戶有了錢會做什麼。”

“誠如,艾、艾辛?”

“艾森維爾德,總管大人。或者伊森。”葛蘭雪小姐的中保嘆了口氣。

“誠如伊森先生所說,諸位。本次會議的主要議項,就是‘提醒’商會回到議會的議程上來,這算是一次警告。”

“我對警告沒有異議。”伊森雙手稍稍舉過頭,“但我們也要考慮商會做出的貢獻,他們確實用議項解決了部分動亂,如果這項改革可以進入王國律法,也就沒有過分懲戒的必要。”

“堅決不能入律法!這不符合程序。”總管道,“不管是高級議會還是代表議會、商人議會的議項,都要一致同意才能立法,這都是當初建會時定下來的。”

議會成員爭論不休的時候,一道強光罩住了對面的教皇座堂,教皇陛下為新領主降下福祉,白鴿圍繞塔尖盤旋高飛。受到聖光的波及,總管平靜了下來,後背重新靠在椅子上:“既然諸位都有不同的看法,那就來投票決定,是否停止王國內的商會改革。”

總管自己投了贊成一票,而法衛代表嘗過改革的甜頭,表示反對這一議項。

龍衛自始至終沒怎麼發言,兩手一攤:“我棄權。”

“我反對。”伊森邊說邊睨向貝倫,“那麼,這位年輕人?”

貝倫看到了總管先生熾熱的目光,嘴裏嘀嘀咕咕不敢作為,伊森湊近他:“先生,您現在是身負要務,代表的是王妃乃至整個鴉衛,請一定要表達出鴉衛的意志,一切都在乎您。”

貝倫咽了口口水,緊咬住牙齒猛地站起,嚇了所有人一跳。“商會的作為觸犯了議會議程,並有損王國利益,我同意進行懲戒,令議項的推進歸回正軌。”

總管眯起眼睛,十指交握在桌上。“既然如此,這個議項就是兩票對兩票,暫時沒有結果。不過我聽伊森先生的意思,警告商會的決定您是同意的?”

伊森撅起嘴巴:“嗯,沒錯,凡事都要遵循規矩,這件事上商會的確錯了。”

“好,這件事想必各位都沒有別的想法。”總管稍微等待後繼續道,“現在,我們需要一名代表高級議會的中保,向商人議會發出警告。”說著他看向了伊森。“先生?”

“您能看中我是我的榮幸,議會的決定葛蘭雪小姐也不能一人拒絕。但是,”伊森站起來拍了拍貝倫的後背,“這裏有一個更好的人選,大人您應該考慮。”

“他?”總管縮緊下巴,他想起貝倫剛才結結巴巴的模樣。“我不認為……”

伊森離開座位,手握在輕劍劍柄上,抬腳繞着長桌走了一圈。“大人,你我都已過三旬,往後的日子是要交給年輕人的。我看他有做中保的潛力,這次任務正是鍛煉他的機會。我要以我的主人盧特堡女爵的名譽擔保,他能夠勝任這份差事。”

總管扁了扁嘴,最後用雙手撐起身體:“既然您這麼說了,這件事就交給這位……”

“這位?”伊森也看着貝倫,後者總算機靈了一回,向眾人報上名字。

“貝倫先生,我會為你寫下一封信,你要做的只是把它帶給商人議會——並非其中一位,巴斯克或者豪德,而是要在所有議會成員面前宣讀這封信。聽明白了嗎?”

除了伊森,其他議會成員都不敢相信這個看上去不太聰明的年輕人,所以總管在給貝倫警告信之前,又多寫了幾封分別送往各衛城的商會,一邊說明情況,一邊讓他們聚集在鴉衛城聽警告。

這樣,拿了信的貝倫算是完成了王妃交給他的人物,大搖大擺地準備返回鴉衛了。他一邊蹦跳一邊往後腰的皮帶上掏心愛的羊皮紙簿子,本打算聞一聞上面特有的怪味兒,再找個沒人的地方往上面多寫幾筆。

簿子不厚,但封面是硬的,走路時就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貝倫剛蹦到門口,笑容忽然僵住,猛地抽出腰帶,褲子松垮垮地耷拉下來。長長的皮革腰帶上掛着幾個不同顏色的小瓶子,唯獨那個帶扣的大口袋空空如也,扣子也被解開了。

他大喊一聲,所有人都看向他,門外的幾位女士跟着尖叫。含着眼淚的小眼睛瞪視每一個看着自己的人,彷彿到處都是竊賊,驚訝和尖叫不過是他們的演技。貝倫提起褲子、縮緊腰帶,抓住離他最近的那個士兵並掏他的盔甲,士兵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一拳將貝倫擊倒在地,拿長劍抵着他的脖子。

貝倫向後側倒,扒拉了兩下地面想要爬開,一抬頭便看見伊森橫坐在窗口,手裏拿着羊皮紙簿子。伊森把簿子往上一拋,本想重新用手接住,結果簿子落在他的拇指邊上,順勢落下窗檯。

伊森往窗外俯視了一下,瞪着無辜的眼睛聳聳肩,事實上他用外側的手接住了簿子。但貝倫什麼都不明了,一下彈起來沖向伊森,後背被士兵的劍劃開。伊森朝貝倫招招手,向後一仰,直接從二樓窗戶上跌了下去,貝倫撲了個空,眼睜睜地看着他抓着牆體邊緣輕盈落地,身上只是掛上了些許花枝。

貝倫看他能安全跳樓,不假思索地翻身下去,落地時巨大的衝擊從腳底傳來,痛得他跪在地上好一會沒起來。伊森還沒跑遠,看他直接跳下來,心中暗想這是個瘋子。貝倫搖搖晃晃地挺起身,在原地走了兩步,覺得腿腳沒有問題,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朝伊森奔去。

兩人幾乎同時跑入王室花園,腳底踩碎了未開的花枝。貝倫比伊森年輕,跑得更快,但總是在快要夠着他的肩膀時錯失機會,讓伊森重新跑出一大截。貝倫懊惱地低吼,用盡全力向前撲去,這次他實實在在地抱住了伊森的腰腹,兩人同時驚呼,在花圃里滾了一圈,這次他們腳下凋落的是粉白色的月季。

翻滾之中貝倫率先撞在地上,尖銳的花枝扎進了衣物的缺口裏,發出噼噼啪啪的斷裂聲。伊森像一條泥鰍一樣掙脫出懷抱,手往地上稍微一撐就站起來了。貝倫吐掉嘴裏的葉片,在一群陌生人進入花圃前翻牆出去,鐵欄杆上的尖刺戳破了他的手掌,他也絲毫沒有感覺。

人群望着貝倫飛躍而出的身影驚呼,花圃里的慘敗更是讓人惋惜,爵爺們咒罵不速之客,彎腰拾起花瓣。“這簡直破壞了文迪大人的受封儀式!”一人叫囂着,“嚴懲那個擅闖者!”

佩里就在人群的簇擁之下,手指甲隔着白手套都已經被他挖得支離破碎,微微墊腳去測算離君王主堡還有多少步。但所有人都議論紛紛,把整個花圃的進路都堵住了,非要爭出如何處置罪犯來。

貝倫躍下牆頭,抬頭時已不見伊森蹤影。他雙手死死抓住頭髮,不停走來走去,低頭盯着腳尖。花園裏的爭吵聲已經停歇,所有人進入王宮繼續儀式,一地花瓣很快就會被人忘記,直到這時貝倫才感到些許內疚。他從腰帶上取下一個空玻璃瓶,擷一些月季花瓣裝起來,蓋上木塞時緊緊扭一下。

宮殿裏人群涌動,多一個人也不會被察覺。伊森大搖大擺回到主堡,他向來不會遮掩自己的身份,和不認識的爵爺侃侃而談是他與生俱來的本領。那看起來腦子不太好使的小子一定不會想到我還在這裏,想到這,伊森的步伐就更加放肆了。

他躲在角落處拿出剛得手的羊皮紙簿子,牛皮封面上的裂紋頗有年代感,這讓伊森覺得它有盜取的價值。然而當他翻開紙頁時他就徹底失望了,這簿子只是隨處可以買到的商品,而且上面寫滿了怪異的句段,雖然每一個字他都認識。

趁着四下無人,伊森把簿子隨手一扔,雙手背在身後離開主堡,可沒走幾步他的脊樑就開始隱隱作痛,這可稱為一種人類獨有的防禦機制,就像用手指着眉心會發癢、冷不丁敲擊膝蓋會彈腿,是一個道理。伊森不敢回頭,右手摸向了腿側暗藏的刀片,突然他想到了不安感的由頭——他沒有聽到簿子落地的聲音。

貝倫一手接着自己心愛的寶物,一手如出擊的蝮蛇一般攥住伊森的后領,試圖將他拽倒在地。伊森毫無辦法地重重落地,衝擊力讓他感覺全身內臟都錯了位,乾癟的肺部把空氣推出口鼻,變成一種幾近昏厥時發出的悶哼。

失主得回被盜物品本該心滿意足,但世上沒有一個人會這麼想,反而會像貝倫一樣給那小賊結結實實地來上一拳。伊森抬起右手,指尖藏着鋒利的刀片,他一般用它來割破別人的口袋。貝倫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刀片直直扎進了他的小臂,刺痛之下拳頭錯過了伊森的臉頰。

伊森踹開貝倫,抓住他的手臂,對準刀片末端死死按下去,貝倫立刻齜牙慘叫,鮮血從伊森的大拇指處飆出來。伊森不再像之前那樣渾身輕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因為一件毫無價值的東西而動用殺心,但貝倫發紅的雙眼令他不寒而慄,那深不可測的瞳仁里竟然察覺不到一絲生氣,他這是在看待一樣死物。

伊森莫名地感到自己被挑撥了,恐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如同一張蛛網一樣令他呼吸困難。他推開貝倫,像參加選美的純種貓一樣越過窗檯向外逃竄,眼前正好是馬廄,王家坐騎里可沒有駑馬,他隨便扯了一匹騎上去,離開時差點撞倒一個馬夫。

貝倫單膝跪在地上,用另一隻手撕裂袖管,掰開手臂上的傷口,把深入肌肉的刀片一下挑出,臉色立刻變得蒼白。他捂住手臂靠牆走出門,正好看見一匹快馬飛奔而去,大叫着往庭園跑了兩步,發現自己追不上,扭頭去找馬匹。

馬夫還坐在地上發愣,抬頭看見一個男人怒氣沖沖地翻過欄杆,粗暴的拉扯韁繩。一隊衛兵提着長矛圍住馬廄,大聲呵斥這名歹徒,並告知他違反了律法:“搶奪王室財產可是死罪,你考慮妥當了嗎!”

貝倫一擠兩腿,馬兒腹中明了,高嘶一聲抬起前蹄,嚇退了第一排聖主士兵,“王室財產”被人奪了也還是貴重物品,陛下要的可不是一堆死馬的肉塊。年輕的瘋子見正門不能走,扭轉韁繩令坐騎調頭,王室財產輕巧地越過圍欄跑進城裏。這匹茶色的大馬似乎和他很合得來,貝倫在風中大聲歡呼,趴在它的脖子上去解面罩和韁繩,但馬兒緊緊咬着銜口,沒法立刻解開,不過沒有關係,主人若想要將它開放,那臨到的日子便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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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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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願做自由的中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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