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招賢(一)
?櫟陽,地處石川河與清河匯夾之地,北依荊山,南眺渭水。從櫟陽往西便是周人的舊都岐周、豐京和鎬京,往東可沿渭河出函谷關直達廣闊的中原,往北可渡過黃河沿汾水到達魏國趙國,也可直接到達黃河以西遠至河套的廣大地區。因而被稱為是“北卻戎狄,東通三晉”。
櫟陽土地肥沃,農業發達,地處渭水平原,農業尤為發達。更兼為關中陸通三晉的必經之地,是關內的交通樞紐。東西往來的商人多經於此,因而商業亦是不遜於農業。
春秋之初,櫟陽是屬於晉國,名為櫟邑。當時秦晉兩國為了各自霸業,年年交兵,公元前562年,秦攻取了櫟邑,之後晉國便再也沒有收復過此地。後來,經歷了李悝變法的魏國乘秦國內亂之機,奪取了秦國的河西之地。秦獻公贏師隰將此視為奇恥大辱,奮發圖強,立志重振國威。而且還祭奠宗廟時親口立誓:不奪回失地、打敗魏國,死後不得葬身之地,不得立牌位於宗廟。
為了彰顯決心,秦獻公贏師隰在即位的第二年便在櫟邑修築了櫟陽城,將國都遷到櫟陽,所以可以這麼說,此時這櫟陽便是秦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清晨卯時三刻,櫟陽城門剛剛染上秋日的金色,年近不惑的秦公嬴渠梁緩步走在步入政事堂的階梯上,而在前方,一隊鐵甲武士踏着整齊沉重的步伐開到政事堂外,鏗鏘列隊,盔甲鮮明,長矛閃亮。
當嬴渠梁爬上階梯,走到政事堂門口的平台時。立在門外的兩名高大的衛士忽然將長矛一斜,兩柄長矛交叉為一個十字,擋住嬴渠梁的去路。而其他的鐵甲武士則整齊劃一的用手中長矛杵地,和着青銅撞擊青石鋪就的地板發出的金戈聲,齊聲高喊道:“君上可曾忘記河西被奪之恥!”
“嬴渠梁未曾忘卻!”嬴渠梁面朝河西的方向,同樣是高聲回答。
“君上可曾忘記獻公遺志!”武士們復爾問道。
“嬴渠梁絕不敢忘卻公父遺志!”嬴渠梁面色凜然,將頭轉向西北方朗聲回應,那是秦國故都雍城的方向,秦國自開國君主秦襄公起,所有王室血脈的牌位都陳放在雍城的宗廟中,秦獻公的自然也不例外。
“君上可欲恢復我穆公霸業!”
“嬴渠梁無時不刻不想富秦強秦!九死而無悔,萬難不足擾我心!”嬴渠梁振聾發聵的聲音縈繞在這政事堂的柱樑當中,久久未曾消散…
“君上請進!”剛才交叉長矛阻嬴渠梁入內的兩名武士將手上的武器立直,面色恭敬的邀秦公入到政事堂中。
嬴渠梁緩步邁入政事堂,這番對話並不是他即興為之,而是自從十數年前即位伊始,便由他自己立下的規矩,每日入政事堂,都會讓衛士們與自己做這三問三答,為的就是不讓自己有所懈怠。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雖然嬴渠梁正值春秋壯年,然而那顆曾經如長江大河般奔騰不止的心卻漸漸冷了下去。
不為其他,只是因為此時秦國的局面內憂外困。嬴渠梁自問自己繼公父之位以來,每日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一時一刻都沒有倦怠。可是這秦國的國政依舊是沒有起色,他不禁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原先以為自己縱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絕然不會讓秦國在自己手裏繼續衰落。可如今之勢,自己大概也就是個平庸之主,休說那穆公,即便是連自己的公父獻公也是遠遠不及。獻公尚且在武功上有着令這世人稱道的一面——石門之戰,打得魏軍慘敗而歸,斬首無數。每每思慮及此,嬴渠梁便是一陣的心寒。
嬴渠梁並不是沒有想過招攬大才來輔佐自己,他不但是想,而且付出了實際行動,早在數年前便廣發了求賢令與天下諸國,在文中誠心實意的請求東方列國士子入秦輔佐自己治秦強秦,甚至願意與強秦功臣共享這錦繡天下。
可惜初發求賢令之時,還有不少山東士子湧入秦國,只是嬴渠梁不曾想到,注目於功業的士人竟也會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窮怕累。從心裏講,作為一個國君,他何嘗不想和齊威王一樣搞個學宮將這些士子們養起來,需要他們的時候請他們謀划,不需要的時候便讓他們自由自在的切磋學問,以彰國家文華。可是秦國太窮,哪裏有財力做這些錦上添花的事兒?建了一個佔地招賢館,且是耗費了極大的財力。作為一個窮弱的戰國,該做的能做的嬴渠梁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至少他覺得自己已經是誠心誠意,問心無愧。
可是嬴渠梁看到的回應卻是淡漠的,他從士子們的舉止眼光中讀到了輕蔑,讀到了嘲笑,讀到了他們自感降遵紆貴的虛榮和自大。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對秦國的指責評點甚或是惡意咒罵,但絕然不能接受對秦國的蔑視和嘲笑。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他視為莫大國恥,永誌不忘。嬴渠梁想不到的是,連求官做事的士子們竟然也對秦國顯出一種滿不在乎的輕蔑與嘲笑。
當一個個不遠千里前來秦國的士子們,又因為秦國的窮困而拂袖而去之時,嬴渠梁的心慢慢的沉入了谷底。這兩年,來秦的士子是越來越少了。所謂名士難求,高人難遇,看來扭轉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難道秦國強大還是只有得靠自己?
然而秦國當真有這樣的大才么?嬴渠梁在心中將自己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們捋了一通,苦笑着搖了搖頭,他深深的明白,如今朝堂上這班人,守成足以,然而要開拓進取,變法強秦,只怕他們非但不會努力,反而會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成為變法的阻力。
罷了,如今想這些又有何用。嬴渠梁長嘆了口氣,緩緩做到政事堂中央那張寬大的書案前,開始埋首處理起今日的政務。
也不知過了多久,嬴渠梁將原本在書案右首的那一沓竹冊全部放到了左首,而且上面全部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對上面每一個政事他都做了批複。
抬起頭,從寬闊的大門瞥了眼門外的景色,太陽已經爬到了天空的一半高處。長吁了口氣,揉了揉肩膀,伸手從案下拾起了一卷竹冊,這冊子是他刻意放在此處的,已經放了好幾日了。
“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名往…”攤開竹冊,兩個大字首先映入眼帘——論集。
這自然便是從洞香春中流傳出來的物事,可以看出這洞香春對諸國依舊是有親疏之分的,對於魏齊這樣的大國,所贈與其國君和大臣的都是用錦帛所制的論集,而送到這苦寒之地的秦國來的,便都是竹簡製成。不過嬴渠梁並不以為忤,六國卑秦,他亦是深知,既是如此,又如何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計較呢?畢竟裏頭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這承載的器物哪裏會讓他掛心。
嬴渠梁久久的凝視卷首的這一句話,輕聲念了一遍,俄而緩緩放下手中的竹冊,目露深思之色。他想到了那些前來招賢館的士子們,他曾經一度不明白為何這些將依靠秦國建功立業,要靠秦國給予官職爵位的士人也會蔑視秦國?
直到看到這句話他才明白,說到底這些士子們入秦並不是為了富秦強秦,而只是為了追逐名利。他們將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國的恩人,他們覺得以自己的才能,秦國應該給予他們足夠的名望和利益,然而當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窮困愚昧的秦國沒有這個能力時,他們便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去到其他能令他們能夠掙到名望和利益的國度。這不就正是所謂的“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名往”么?
嬴渠梁嘴角微微上揚,浮起一絲輕蔑的笑容。雖然他自認不是什麼千古明君,不過他的胸懷還夠寬闊,對所謂士子的狂傲不羈完全一笑了之。何況這些來的士子就真的都是大才賢士么?隨着士子們的訪秦作為,嬴渠梁又一次感到了失望。這些人只在縣府打轉兒,甚至許多人足不出櫟陽招賢館,靠這樣就能找到強秦國策?是大才造世的作為么?
想到這裏,他反而心中得到了些許安慰——非我嬴渠梁沒有識人之明,實則無良材可用,為之奈何?
眼角的餘光的瞥見竹簡上,那句話後面的三個字,嬴渠梁眼底閃過一絲亮色,俄而又漸漸的黯淡了下去。他相信能說出這樣一番醒世良言的人,決計不會是庸才,須知此話包涵了對這世人多少理解和透悟,而且這論集上此子的名言警句並不在少數,句句皆是讓嬴渠梁有股恍然的感覺,有時他甚至會不自覺的想,若是能延邀到此人入秦,或許…
然而嬴渠梁也深深的明白,偶爾能說出一兩句良言,不一定這人就真的有治國之才,這治國興邦之道與其他的才情是不一樣的。嬴渠梁不敢保證此子不過只是個夸夸其談的人物,要想用他來治國,除非親見與他懇談一番,真正的了解了此人的才華之後,方能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