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碎
七月十九日,晴。
自盧溝橋事變以來,日本政府一直鼓吹的東亞和平理論,不僅蒙蔽住了平津戰場上諸多二十九軍高層將官的眼睛。
也叫國內好些尚且對日本國抱有幻想的人,認為這一次的盧溝橋戰事只不過是中日兩國的小小誤會,兩國之間的矛盾依然有着些許和平解決的希望。
甚至於,就連身處在東洋島國腹地的安國等人,也未能看破日本政府在這四處鼓吹的和平言論之下,從日本本土加緊向華北運兵的暗潮洶湧。
更未能看破日本軍方悍然發動此戰,意在侵吞我華北全境,進而滅亡中國的狼子野心!
於是,就在這樣的情境下,安國等心繫祖國的熱血青年學子,天真的以為日本政府真的會去聽他們口中發出的吶喊,天真的想要用遊行的手段來傳達出自身的抵戰決心。
天真,或許,也只是天真……
在七月十九日這個早就約好的時間,租住在福岡城內各個角落的中國留學生們,紛紛從自己的住所中走出。
隨即在福岡市政府前的中央大街上,匯聚起了這個由數十名青年男女組成的遊行方陣。
儘管只是一個由數十人組成的小方陣,但卻因着學生們滿腔的愛國熱情,竟是有了數百上千人也比之不過的雄壯威勢!
走在隊列最前方的安國,漲紅了臉揮舞着手裏捏着的小旗子,口中嘶聲呼喊着“抵制戰爭,和平外交”的遊行口號。
旁邊日本民眾的指指點點,沒有哪怕一分放在安國的心上。
對此時此刻的他來說,唯一一件想要做的事情,就是用吼聲將自己心裏已經壓抑多日的憤懣與糾結髮泄出來。
對祖國的一顆赤忱之心從未改變,但自民國二十四年進入九州帝國大學學習算起,至今已在福岡市生活了兩年之久的安國,又怎麼可能沒有對這座城市生出過感情?
這座城市,還有,生活在這個城市中的朋友們……
安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過往平靜生活中所熟悉的一切,都只在那一夜之後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般的改變。
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甚至曾經每一個和自己笑語相談的日本朋友,都在安國眼裏變得陌生起來。
中國,日本,當真就沒有辦法和平相處嗎?
安國揮舞手臂的幅度變得更為劇烈,面上因激動而產生的潮紅,似乎也又加重了幾分。
只是,此時忽而浮現心頭的萬般雜念,又該與誰去說……
忽然間,隨着轉過最後一道街角,映入眼帘的數桿黑洞洞的槍口,叫安國的瞳孔不由猛地一縮,眸中才顯出的點點複雜光采,也只在剎那間就去了個乾淨。
是日本憲兵!
沒有心思再來思慮自己心底的麻煩事兒,見到攔路眼前,荷槍實彈怕有整整一個小隊兵力的日本憲兵,安國心裏不禁生出了些許不好的預感。
遊行隊伍的腳步已然慢了幾分,安國緊趕幾步,追上走在最前方同樣緩了步調的羅昌。
“英華,怎麼辦?”
“麻煩了。”羅昌輕輕搖頭,看向前方列好陣勢的日本憲兵,嘆道,“這些憲兵,看來是早有準備。”
羅昌方才回頭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憂慮被安國清楚的瞧見。
目光在羅昌與前面攔路的日本憲兵身上來迴轉動幾次,強迫自己無視了前方日本憲兵手中牢牢緊握的步槍,安國勉力笑了一聲,道,“咱們要不,衝過去?”
“反正這裏是在市政府的前頭,憲兵隊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亂來……”
話音越來越低,就算心裏再怎麼不願承認,但當身臨其境面對數十支槍杆子的時候——安國,也只是個才初出茅廬的青年學生。
“不要莽撞。”羅昌再次搖頭,沉穩目光緊盯着眼前攔路的日本憲兵,說道,“或許再等一會兒,他們當中就會有人出來和咱們說話了。”
羅昌偏過腦袋看了安國一眼,說道,“按日本政府這些日子以來的公開表態來看,就算只是說一些哄騙的話兒,他們也是願意和咱們講幾句道理的。”
略微頓了一頓,羅昌的面上現出幾分堅定,“而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羅昌猜的不錯,遊行隊伍的行動被阻滯了沒過多久,就有一名小隊長模樣的憲兵從對面走了出來。
但這名小隊長模樣的人,隨後卻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羅昌先前所做的猜測,其實才只說對了一半。
日本人,或者說日本政府,從來就沒有過要和中國留學生們真心交涉的心思……
早就得了指示的憲兵隊小隊長池田幸太郎,緊了緊自己手裏提着的指揮刀后,緩緩自憲兵們高舉的槍陣中越眾而出。
“誰是帶頭的,出來!”
面帶倨傲,池田幸太郎的銳利目光自遊行隊伍中掃過,目中稍稍含了幾分惋惜感懷。
因為在池田幸太郎的心裏清楚的知道,眼前這些中國留學生的命運,實際上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然註定。
今天,只不過是這些中國留學生們自己走上前台,將這個結局來臨的時間又推前了一些。
不過……池田幸太郎暗自冷笑一聲,像這樣的結局,早一天晚一天的,又能有什麼區別呢?
看到從遊行隊伍里走出、面色自如的羅昌,池田幸太郎的眉頭輕輕皺了一皺,問道,“你就是帶頭的?”
沒有等羅昌回答什麼,就已用極為不耐煩的語氣繼續說道,“現在,帶上你的同學從這裏離開。馬上!”
只是本就是為了來與日本政府要員交涉,將在日學習的中國留學生們對和平的渴望傳達出去。
如今眼瞧着已到了福岡市市政府大樓前頭,眼瞧着就能與日本政府的要員說上話,羅昌又怎會願意在這樣的最後關口半途而廢?
因着池田幸太郎與其身後數十桿黑洞洞的槍口而稍稍生出的幾分退縮心念,幾乎在轉瞬之間就叫羅昌自腦海中驅除了出去。
“我們是為了尋求和平而來。中日兩國作為一衣帶水的鄰國友邦,發生在中國華北的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
“砰——”
羅昌的話聲,隨着一聲沉悶的槍響戛然而止。
看到被衝上前去的宋子軒攙住了身形的羅昌,胸前竟開出了那樣一朵刺眼的紅色血花,安國除去深深的不可置信以外,更有難言的憤怒只在瞬間便充斥在整個心間。
他們怎麼敢開槍?
他們怎麼敢開槍!
猛然抬頭,含恨目光怒視着眼前的池田幸太郎。
池田幸太郎手中那把依然冒着青煙的南部十四式手槍,便正是擊中羅昌胸口的罪魁禍首!
“廢話真多。”
帶着毫不遮掩的不屑與鄙夷,池田幸太郎將手中的南部手槍緩緩收了起來,而他的目光,卻是再也沒有往羅昌身上瞧去哪怕一眼!
對於池田幸太郎來說,他就像是做了一件如同拍死一隻蚊子般無足輕重的小事,對他此刻無故向一名他國青年學生開槍的動作,更是丁點沒有放在心上!
殺一個支那學生而已。
池田幸太郎翻看着掌中的南部手槍,唇角顯出一抹嗜血的笑意——他池田今日接了這個任務,本就是出來殺人的!
“我草你……”
見到池田幸太郎所表現出的滿不在乎的姿態,再瞧見倒在宋子軒懷中不住往出嘔紅的羅昌,忍不住心頭驚怒交加的安國,捏起拳頭就要往滿臉無謂的池田幸太郎所在撲去。
卻只走了沒兩步,就感覺到自己的衣襟被人拽了起來。
蒼勁有力,叫他無法再前進哪怕一步!
憤而回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張蒼白無色的熟悉面龐,還有拉住了自己衣襟,依然沉穩有力的渾厚手掌。
但掌中沾染的血跡,卻是紅得刺眼,紅得心裂。
“安國,不要衝動……”
“可是!”
“他們既然開了槍,就不會……咳咳……不會再有任何顧忌。”猛一咳嗽,勉強說話的羅昌口中,竟是又有了鮮血溢出。
“英華哥!”
驚叫一聲,這一次的安國,沒有再固執着要衝去前頭尋池田幸太郎的麻煩。連忙握住了羅昌拽住自己衣襟的右手,面上寫滿了擔憂。
倏然間,池田幸太郎的話音再次傳入耳中,“所有人,離開!”
帶有命令意味的言語,比先前更加多了幾分的強硬。
而支撐着池田幸太郎能保有這份強硬姿態的,便正是此時依然握在他手中沒有收起的南部手槍!
“不離開!”
“我們要見議員,要見市長!”
“你們憑什麼開槍,憑什麼傷人?必須給一個說法出來!”
羅昌的中彈,叫眾同學都出奇的憤怒起來。七嘴八舌的嚷鬧出聲,話里話外只有一個意思。
除去先前就要求交涉的中日和平問題以外,對羅昌中彈受傷這件事,日本政府必須給一個說法出來!
然而,池田幸太郎用以回應學生們這份憤怒的,卻只是冷冷一聲嗤笑。
嘴角浮現的嗜血慾望逐漸放大,不知何時將南部手槍收回腰間而空出的右手,已然輕輕握上了手中指揮刀的刀柄。
“射擊——”
終於,隨着池田幸太郎口中冷然兩字輕吐。夢,碎了。
學生們的和平夢。
安國的,和平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