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劍決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去。
原本就因着兩側房屋牆壁而盡顯陰暗潮濕的小巷,在這個時候更是蒙上了厚厚一層烏紗。
巷子裏只有兩個人在。
但在眼下這個時候,無論是安國又或是水島隼人的模樣,都因着天色的緣故而再也瞧不清楚。
除去兩個隱隱的輪廓以外,就只剩下兩對照視的眸子,愈顯清亮透徹。
但眸中映照出的情感,卻又複雜的叫人心酸,叫人心痛……
長達兩年的相交,叫這兩個稍顯單純的年輕人不因國籍語言的差異,相互之間結下了深厚至誠的友情。
再加上有水島繪裡子這樣一個柔婉若水的女子在,更使得兩個原本就志趣相投的年輕人之間,又有了另外一個更為深厚的羈絆。
而結成這份羈絆的關鍵,便正是一位名叫水島繪裡子的年輕女子。
安國與水島隼人站在小小的巷子裏,相顧無言。
他們兩人心中都清楚的知道,自今日過後,他們兩人之間的友誼便算是正式的走到了盡頭。
或者說,早在七月七日晚日本華北駐屯軍對盧溝橋打出第一發炮彈的時候,他們兩人之間的友誼,就已然沒有了供其存在生長的必要土壤。
了斷,是遲早的事情。
無奈嗎?無奈。
但身份立場的不同,卻要兩個年輕人只得將因着這份無奈而衍生出的苦果深深的吞咽下去。
隨之一同咽下的,還有安國才那才剛剛現出幾分萌芽,在這異國他鄉生出的、帶了些異國風情的美好初戀。
“謝謝。”
沉默半晌,盯着水島隼人一直默不作聲的安國,再一次鄭重的說出了謝謝兩個字。
水島隼人今天能對他說出這樣多的話,更透露出了一些潛藏在福岡市政府中當權者之間的齷齪事,他自身所承擔的風險,怕是絕不像水島隼人嘴角笑一笑那樣的容易。
安國心裏清楚的知道,水島隼人,他畢竟是一個日本人。
“水島君,有沒有時間,再和我比一次劍道呢?”
“劍道?”水島隼人笑了起來,他以為安國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是代表着與他之間的關係又有了緩和的餘地。
“雖然我不否認你在劍道學習上的天分,但咱們倆比了那麼多次,你可一直都是勝少敗多啊。”
“我是說,再比一次劍道,最後。”
聽到安國特意加重的最後兩字,水島隼人的面色終於變了一變,唇角的笑意已在不知何時收了回去,看向安國的目光裏帶上了沉重的意味。
“安國……”
“你明白的。”對着水島隼人堅定的搖了搖頭,安國,面沉如水。“我已經決定好了,一等回國就報名參軍。我要把你們日本人,親手趕出中國去!”
緊了緊自己的拳頭,安國此時的模樣瞧來,竟是隱隱帶了幾分的虔誠。
虔誠?
這樣兩個字眼驀然間掠過自己的心頭,水島隼人只覺着心中一痛,音調不禁又拔高几度。
“那是軍人的事情!安國,你是個學生,我也是個學生,這種事情和咱們沒關係的……”
“有關係的。”安國搖頭,“我們中國有句老話你應該聽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這,是我的責任。”
……
神道無念流,是自日本國江戶末期傳下的古老劍術流派。
就劍道來說,在日本國內最富盛名的有三座道場,三種流派。
教授北辰一刀流的玄武館,教授靜心明智流的士學館,還有一個,便是教授神道無念流的練兵館了。
在這三大流派中,靜心明智流過於追求藝術美感,至少在安國瞧來,於實戰中怕是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融合了各種劍道技擊技巧於己身的北辰一刀流,因着劍道技法的緣故在軍中大受歡迎,如今日本軍方當中學習過劍道的士兵怕是有超過一半都是學習的這個流派。
至於對悟性要求過高的神道無念流,雖說難免要面對人們普遍急功近利的心境,但要保證道館的傳承延續,卻也並不是一件難事。
在日本生活了兩年之久,早就對劍道有着深厚興趣的安國,自然將日本國內流傳久遠的三大流派了解了一個透徹。
不過就以他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留學生的身份,怕是想進入一些二流道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用說是在這自江戶時代末期就流傳下來的古老流派中選擇其一進入修行了。
原本,安國只能瞧着城裏開辦的幾家道館徒然眼饞,或許到了畢業回國的時候,也只能掏錢在城裏挑一家三流道館進去嘗個鮮,對日本國人時常掛在嘴裏的劍道稍稍做幾分了解。
幸運的是,他有一個朋友,或者說,是曾經的朋友。
水島隼人的父親是福岡城中神道無念流道館的師範,便是水島隼人自身,也是自小就在道館中修行,於十七歲的年紀就取得了神道無念流的免許狀印。
有這樣一位朋友作保,安國才得以進入這所九州島最大的神道無念流道館修行,並用短短兩年的時間,幾乎追上了普通道館學徒或許要窮極一生才能達到的高度——水島隼人的高度。
所以水島隼人說安國是一個劍道天才的話,還真就沒有什麼錯處。
當安國主動提起,要與水島隼人就劍道再做一次最後的比試時,水島隼人很快就明白了安國這樣的要求下所掩藏的深意。
劍斗之後,二人之間再不復一分情誼!
水島隼人雖然明白安國的意圖,他也着實不想就此斬斷自己與安國之間僅存的最後一絲情分。
但如今在時局的逼迫下,在安國的堅持下,他又能說些什麼呢?
只能在心底嘆一聲,造化弄人……
父親在道館擔任師範,自己又因着得了免許狀印的緣故也在道館中肩負一定程度的師範任務,是以即便眼下已經入夜,但水島隼人想要帶着安國進到道館的訓練場裏,其實也並沒有什麼難處。
同樣因着已經入夜的緣故,道館的訓練場中,此時已經再沒有了其他的學徒在裏面練習。
於是,只相當於再換了一個地方。
還是一樣的兩個人,還是一樣的黑暗環境。
唯一不同的是,這個時候的安國與水島隼人兩個人手裏,都握了一把專為道館訓練所制的竹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