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深海之隅

第46章 深海之隅

極樂塔之下。

幽暗溝壑的側壁上偶爾流過的一簇簇湛藍色的火流,其間雜糅着宛若髮絲的紫棠顏色。在貼近渾濁谷底的暗流上,一團如夜央新火般晦暗、搖曳的銅綠色火光上點染了杏黃色的火心,靈異的鬼火扭動着身軀、擾動着氣流將附着在溝壁上的湛藍火苗捲入其中,此消彼長間,火團暗了一分杏黃,多了一寸碧色。

。。。

深海,一處唯有自己可到達的所在。

凡雨霖安靜地躺在一面鏡水上,只聽他吐出一聲悠長的氣息,在顫動的睫毛下睜開了雙眼。失神了一會兒,凡雨霖勉強撐起半身,抬頭、直撲眼中的是一棵低矮而盛冠的膚寸樹,嫣紅色的花團一塊一塊地堆在枝椏梢頭,偶爾飄落的一眼粉紅,或於深海的水面上任波跌宕,或沉入深海的水面下不見蹤跡。

盛華之間,一根最粗壯的橫枝被一對如鐵鉤般的朱紅四趾牢牢扣住,跗蹠上一圈圈皺起的深色皮膚像彈簧般支撐起一具龐大的軀體。

九輪明皇三個腦袋靜靜地看着他,身後數輪明暗不一的光環隨着凡雨霖的呼吸忽大忽小。收攏在兩側的三對羽翅彷彿背負着兩座小山丘,讓它看起來有些臃腫。明黃色的羽毛在弱光下散發出霓虹般的色彩就像是一團炫彩火焰在枝間燃燒。九條修長的琉璃彩玉鳳尾垂下,尾末原本閉合的九個光影花苞中已經開了兩朵,金花吐蕊,花中各自漂浮着赤紅和駝色的小火球。

“呃,你好啊。”凡雨霖撓了撓頭,似是自言自語。

環顧自身,病態的皮膚在昏暗的深海空間中散發著一種神秘的瑩瑩質感。看着癟下的肚子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沒有吃東西了。正欲起身,陡然一陣顛簸感傳來,一個不穩又坐了下去,激起的一圈圈漣漪盪入漆黑的盡頭。

凡雨霖心中有異,伸手向下一撈,手指輕而易舉地透過了水面,隨之,水珠沿着抬起的手臂滑下,無溫無色,除了似水的手感,並不能判斷這究竟是什麼。

摒棄雜念,凡雨霖盤起腿,試圖感受四野的靈氣,但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嗯?這裏居然沒有靈氣,嗯、我的靈氣也不感覺不到。”

。。。

幽暗溝底之前有些暗沉的銅綠火焰瞬間變成明亮的靛青色,其中的杏黃心更是華光四溢。突然,向內收縮的火焰膨脹開來,或觸及溝壁,或沉入暗流之中,在時光都暗啞的溝底,猶如空谷足音。

。。。

再觀深海一側,明皇突然的一聲悅耳鳴叫似在警告。

只見湛藍色的火焰從四面八方像一張展開的漁網劈頭蓋臉地圍向凡雨霖。雖是竭力避開,但仍有一些更快的火苗粘上了凡雨霖。尚未站定,又見水面之下猛然伸出的數只紫棠色枯手一把抓住了凡雨霖的腳踝、小腿,轉眼將他拖入了水中。掙扎中的凡雨霖瞥了眼罪魁禍首,枯手手背上的經脈是一條條暴起的紅線,扭曲的靜脈形成了一面詭譎的圖紋。

入水的凡雨霖卻沒有溺水感。

腳下離黑暗越來越近,而黏在他雙臂上的藍色火焰也開始蔓延向胸口。凡雨霖掙扎着抬頭向上看,鋪開的藍色火焰潛伏在水面上,像一位獵手耐心地等待着獵物的出現,而身下的暗影也開始躁動起來,肉眼可見、難以計數的紫棠鬼手緩緩從深淵中伸出。

。。。

素水城外,玄龍忿然怒懟虛都醽醁。墨色氣流銳如刀刃將他雙臂上的倒鱗一一挑起,飛濺出的血液染黑了蒼綠色的毒瘴,逐漸擴散開的血與毒像是一張扇動的肉翼,誇張至極。

虛都醽醁面不改色,悍然出手直接將凝實的龍頭鉗住,血肉模糊的小臂上滑落的血液流過指間沾滿了握拳的左手。拳拳重擊錘向龍首,鼓動的空氣發出一道道沉悶的碰撞聲。

片刻,墨龍的右半邊臉就凹了下去,卻見它虛化的身體脫離了虛相的控制,反而繞到背後將他纏住。

虛都醽醁臉色一變,方才察覺紀儼溫已不見許久。剎那,危機感如暴動的火山在他的腦海中迸發,不再留手,他的身體猛然膨脹一圈,隨之濃郁的蒼綠色毒氣從他的每一寸皮膚中泄出,再看他、更像是被埋入了一個直徑三丈許的墨綠色氣體球,其中,墨色龍氣被迅速溶解。

綠球一出現,隱遁多時的紀儼溫便現身在離虛相兩丈遠的地方,眉頭一抖,面露猶豫。

“爾等當余可欺乎!”高揚的聲音暴露着不滿和憤懣,猙獰的面目逐漸異化。

皺起的皮膚開始變硬,緊縮的肌肉讓他的面孔看起來瘦削不少,耳朵的軟骨退化至消失,而原本的嘴角則拉伸至此。他下移的鼻子貼住了上嘴唇,鼻孔隱成一條隙縫而鼻尖卻越發得銳利。一對金色的蛇瞳中點綴着幾個翠綠色的氣泡,看上去像是一塊帶着瑕疵的黃玉寶石。滿頭的松綠色長發再強大的氣場中沸騰起來,彷彿一頭燃燒的綠色鬼火,詭異萬分。

“難道、不是嗎。”停在原地的紀儼溫回應道。

“找死。”虛都醽醁眼神一厲,雙臂作環抱狀,眨眼,周身濃郁的毒氣迅速縮在他的胸前,只見他一抓,反手朝紀儼溫丟去。

紀儼溫不緊不慢地退一步,抬手,墨龍大劍劃過一道弧線徑直刺中飛來的濃縮毒球。

虛相輕浮的上翹嘴角引爆了毒球,晃眼間,烈風將四周的空間都塗上了一層濃厚的深綠色。

綠障之中,不做防禦的紀儼溫承受了虛都醽醁一記完整的重拳,再借用衝擊的慣性,順勢摔出了毒氣的範圍。

當虛都醽醁引動着如海嘯般的毒浪撲向紀儼溫,卻見瞬間出現在虛相頭頂的紀儼溫面無表情地揮動着龍劍悍然斬下。然而,被一斬兩斷的虛都醽醁化作了兩縷毒煙再度纏向紀儼溫,同時,從身後的毒浪中再度竄出三位難辨真假的虛都醽醁。只見鼓起腮幫子的他們朝着紀儼溫吐出了口中濃稠的毒液,三股濃液碰撞的瞬間,發生的爆炸不但沒有削減四周毒氣,反而愈發濃稠起來。

摔在地上的紀儼溫起身站定,臉色平靜地盯着越來越近的毒氣。

“別妄想了,余乃是不朽種族,光憑你還殺不死余,哈哈哈。”虛都醽醁狂笑的語氣越來越詭異,似乎有些癲狂,“不與你玩了,余說過,要讓你永遠困於毒海中不得輪生!”

紀儼溫聽着他的話,寬大的手掌拂過劍身,喃喃道:“取巧不成,那便……正面斬了吧。”語畢,脫手掉落的金脊寬劍砸入墨綠色的土壤中。

虛相尖嘯着,鼓動着圍困住紀儼溫的毒浪將他淹沒。拄劍之人卻毫不在意,只聽他口中默念着什麼。

“方而不矩,圓而無規。來焉莫見,往焉莫追。大宗微妙……”話至終章,紀儼溫猛然瞠目,拔劍起勢,隨之喝道,“暢玄龍窺!”

金脊寬劍劃出的玄痕如扇葉般自中心旋轉開來,逐漸撐開的虛空被無情的灰色填滿,就像是一隻逐漸睜開的翳眼。劍痕一停,連帶着四周的時間似乎也停了下來。

紀儼溫看着面目猙獰卻緩慢撲來的虛都醽醁,不由得輕笑一聲,抬手,將龍劍對準劍痕插了進去,同一時間,四周傾瀉而下的毒浪淹沒了方圓百里。

在素水城外廣闊的空地上,沸騰的毒瘴表面形成的數個巨型風眼將四周的空氣染成了墨綠交融的顏色。猛然間,一道黑白交融的氣流從中貫穿而出似要斬開這層綠霧濃瘴,但很快濃郁的毒氣又把它掩蓋起來,隱約間明滅可見的光芒在這個巨大的毒瘤中閃動。

。。。

即使沒有溺水感,隨着深沉,嚴重減少的可見光讓寒冷由四肢湧上心頭,僵硬的手指也抓不住任何東西,底下密密麻麻的、如腕足動物一般探出的深紫苦手碰觸着凡雨霖的雙腿,顫抖的樣子彷彿獲得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我都……是誰。在凡雨霖失去意識前的腦海中回蕩着這句話。

。。。

跪坐在床上的輕柔八極突然輕輕挑動了一下她的柳眉,張開略顯蒼白的嘴唇,問道:“這就是……你所說的機會嗎?”平淡的語氣卻能讓人品出一絲無奈。

“這不好嗎。”躺在床上的芍姨側着身子,粉紅的眸子注視着床上另一位暫不可見的女孩,抬起的右手食指輕輕滑過女孩胖嘟嘟的臉龐,伴隨着她的舉動,橙黃色的靈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女孩的肌膚,看似輕佻的舉動實則是在治療着什麼。

“先天正則的人毅力太強,弄暈了反而容易改造。”芍姨說完,一個蜷曲,便鑽入了不知什麼材質卻看起來十分輕薄的雪白色的被子裏抱住了其中的女孩。

面前跪坐的輕柔八極睜開眼,看向芍姨,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小八極如何?”

芍姨從被子中伸出手臂,張開的手掌中飄着一瓣散發著淡淡橙黃色光芒的菊花花瓣。“等聞火輪生加上這個。”

“他還得一會兒,你要不一起來睡會兒。”芍姨一甩手將花瓣送出,這片緩緩飄落的菊瓣穿過了深灰色的雲霧地磚,似乎是朝着凡雨霖而去。

輕柔八極微笑着搖了搖頭,閉上眼仍然保持着跪坐。

。。。

幽冥界,西谷。

冥西北多山,其上覆蓋滿由北海蔓延出的幽冥木棉,如血般鮮艷的木棉花瓣紛揚在山嵐之中。自山巔瀉下的嫣紅順着風力回蕩在谷底,卻在一處涌動着白灰色濃稠高溫液體的湖泊處被截斷,飄蕩至此的木棉花瓣會順着熱浪逆勢而上,拋灑開來。

放眼看去,千丈高的半空中竟漂浮着一座巍然空島,上升的木棉花瓣順着岩石基座滑出邊緣沖向深空,像是一座空島砸入花海,濺起花浪,又像是一處花簾仙境,起飛的花片帘子墜入雲痂之中。

乍一看,這方玄妙仙境彷彿是幽冥界中的桃花源,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然而,數百條自岩石基底射出的粗壯鐵鏈砸入周圍的山脈,像是船錨一般固定住了懸浮的空島。

長鏈被密密麻麻的包裹着皺起的灰白皮膚的骨手緊緊抓住,這些枯瘦的鬼人吊在空中,身上殘破不堪的衣袍被熱風撕下一條又一條,卷向深空。偶然有幾個脫手的瘦骨如疾風起舞的木棉花任憑東西,最後包裹着紅花葬入蒼穹。

空島之上,一座連廊雙塔建築從廣闊的木棉花樹海中探出三十餘丈高,塗抹着白石灰的塔牆末端分出了三層樓閣,空中永不停歇的花雨令木質的屋頂和廊台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花襖。

飛廊中央,一隻邊沿泛白的鐵靴踩在雕刻着木棉花圖案的木質欄杆上,它的主人手中拿着粗布擦拭着膝上的灰黑色兜鍪,細密划痕展現了其佩戴者身經百戰的閱歷,半解的魚鱗甲下露出一件素白的褻衣,挽起衣袖的右手上點點老斑流放到瘦長的小臂上,即便是再強大的“人”也脫不開時間泛起的皺紋。

小巧的臉型因為瘦削並沒有太多的皺紋,兩側深陷的臉窩讓她多了幾分高冷的神采。高束的頭髻兩側飄散着未梳理的雜亂白髮,一道刀傷自額前將左眼的柳葉眉一分兩段,隨後又割開了眼角,因為此傷,她的左眼看起來比右眼小些,刮來的風帶走了她被霧水填滿的左眼中的一顆淚珠。見她合起眼眸擠掉了眼中多餘的淚水后,又不緊不慢地擦起頭盔。

“長風木棉。”老人的聲音乍響在安靜的長廊一側,一道陰影從廊檐的影子中走出,即便明亮的光線灑在並沒有裹緊的兜帽中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一身齊膝袍服殘留着之前精妙絕倫的黑白勾線,但其頹廢的身樣彷彿是一位剛剛脫離殘忍囚禁的犯人。老人外露的四肢就像是只貼了一層蒼白皮膚的骨頭,已經不能用乾瘦來形容。

再看夫人,不知何時套上了衣甲,戴上了鐵盔,抄起依在木柱上一人半高的關刀,順手舞了個花。馬步橫刀,巾幗武士看向來者。

“刑主,許久不練,試試手如何?”

老人先是一愣,隨之哈哈笑道:“依舊例,故爾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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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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