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入獄
在徐安然轉身間看到玄會與虛清時,兩人也正緩步向來。
邊向內行,玄會邊隨意的看着這座純以山中土石竹木建成的觀宇,沒有粉染的朱紅觀牆,滴水檐上蓋着的也不是象徵國教威儀的碧黃琉璃瓦,甚至就連前面三清正殿中供奉的那些神像,尊尊看去也都已有數十近百年的歷史,眼前看到的這一切都沒有一座新建的正六品道觀應有的氣象,但奇怪的是,這座樸拙的觀宇卻與周圍的山勢及環境混然融一,大得自然真意。
走進殿中,玄會笑着輕輕道:“這可不象一座六品主觀!”。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信眾們信仰的並非這些宮牆碧瓦,再精美的宮觀也不過如人身之皮囊,終有一日都將褪去”,立胸一個揖禮后,徐安然擺了擺手,示意許德祿帶那些童子退下。
就不說身前的玄會,單是自己到了,徐安然也不該如此簡慢的行禮,正當虛清開口欲叱時,卻見玄會輕輕搖了搖手,“你為何要來這裏?”。
被玄會點中的那個道童面目樸拙,先是將目光投向了許德祿,見沒人來給自己解圍后,這原本正準備退下的道童微微漲紅着臉一挺胸膛道:“學為好人!”。
“學為好人!”,聞言淡淡一笑的玄會續又問道:“什麼是好人?”。
這一問卻讓大起膽子的小道童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似簡實難,似乎誰都能說上兩句,但誰也難真箇說清楚,憋了片刻,這童子驀然伸手指向徐安然,“俺家觀主就是大好人,道區里各寨子都給觀主立的有生祠,隔壁牛叔、張嬸家有,俺們家也有。俺爹就讓俺跟觀主‘學做好人’”。
“德祿,帶他們下去吧!空竹你留下,給兩位尊客奉茶”,向許德祿擺擺手后,徐安然向玄會二人引手道:“請!”。
“你也退下吧!”,向正緩步走來的童子空竹說了一句后,玄會又看了看身後跟着的虛清,虛清會意點頭而出,走出三清正殿時順手拉上了殿門。
殿門關閉。滿天星光悉被遮蔽於外,一時間,只剩兩人的寂寂正殿中唯有供台上的長明蓽撥搖曳。
雖然在心中留心已久,但這還是玄會第一次近距離的觀察徐安然。
搖曳的中,玄會靜靜看着身前不遠處坐着的徐安然,面目清逸,氣度端寧。依稀與自己想像中的樣子有九分相似,蓽撥一聲。微微炸開地燈芯使殿中的光線猛然一陣恍惚,恍惚之間。眼前的徐安然似乎與六十多年前的那個身影重合起來。
不,儘管面容氣度都很相像,但六十多年前的虛平卻沒有徐安然此時的端寧氣度,也沒有他身上這股看不見摸不着。卻能清楚感應到的堅韌。
“以他位分之尊,又怎會與虛清聯袂來此?是為恭賀開觀大典而來?”,面上神情不動,徐安然心底早已否決了這個荒謬想法。他這樣一座觀宇的開觀大典就連虛清那個位分都不會來,遑論眼前身份更高的他。“莫非是為了我地器丹而來?”。
乍一想到這裏,徐安然心中悚然一驚,不過這悚然心驚只持續了片刻就安定下來,“我還真是心虛了!”,與別人的融器為丹,器成之後融于丹穴不同,他所修行的三蛹功法乃是用玄陰煉器,器成之後存於心識之海,心識之海的幽深恰如大道曲折而又廣大無垠,若非是真正的知情人,否則根本不可能發現他深藏於心識之海中的器丹。這也是為什麼修為高如陰司,也只能借丹力追溯到器丹本體后才明白他的丹元乃是器丹地原因。
“若不是為此,那……”,片刻之後,徐安然眼中一陣清明,“必定是為百姓跪獻麥土之事”,想來想去,唯有這件事才能驚動這兩個位份的人聯袂來此。
昏黃搖曳地中,兩人各有心事,無聲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后,就聽玄會地聲音淡淡道:“開觀大典上竟有人向你跪獻土麥,華心,可有此事”。
徐安然正要答話時,驀然聽到身後不遠處通向後殿的便道中有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及呼吸聲傳來,此人雖然刻意壓低了腳步與呼吸聲,但對於徐安然及玄會境界修為而言,他現在所發出的聲音實與驚雷炸響沒什麼區別。
抬頭看了看臉上淡然如儀地玄會,徐安然放下心來,在他這個位份的人眼中,只怕躡手躡腳而來的許德祿只怕連只螞蟻都算不上吧!
“有”,開口之間,徐安然徑直迎上玄會沉深如淵的雙眼,“這不過是道區山民受腐儒撩撥演出地一場鬧劇罷了,實不足智者一笑”。
“此事罪不在你!”,玄會眼中光華一閃,“但能引動百姓生出這樣的心思,華心你已罪可九族同誅”。
玄會眼中這一抹突如其來的光華恰似萬載寒冰撲面而來,僅僅只是一眼,徐安然便覺全身如遭冰凍,那瞬間的感覺似乎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在元洲島時,他遠看着玄會與無根山大山巡之間鬥法時也覺得不過爾爾,但此刻親身感受到這一眼,才真正明白真丹期修為到底是什麼概念,若說現在的他也已邁入靈明境界的靈悟層級,但比之眼前的玄會,二人之間的實力確是雲泥之別。
一眼過後,站起的玄會負手繞殿,口中繼續說道:“華心,從你入崇玄觀不到一年,先是毆打同門,繼而鬧事於管驛,這些都是小節也就罷了;元洲島上,你竟為了妖族悍然與教門為敵,而後擅散舊觀、結交妖邪,以至今日竟有百姓跪獻土麥之大逆不道之事,綜合以上,你實以盡犯定殺不赦之罪!對此,你可有辯解?”。
玄會說話的語氣雖平常的如同閑話家事,但字字句句卻如刺骨鋼刀,直欲決人生死。
不等徐安然說話,驀然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許德祿從便道里疾步跑了出來,手中赫然拿着一柄香積房
鐵菜刀。
徑直跑到徐安然身前,許德祿高舉菜刀緊緊將徐安然護住。“老道十七歲入撫陽觀,如今這身道袍也穿了三十多年,就從沒見過那任觀主象華心觀主這樣的,自散家財安置道士,一根木頭一筐土的親自建觀,還有自拿家財救濟山民,你出去聽聽,這道區裏的山民都是怎麼說我家觀主的?”,自小生性木訥的許德祿說到激動處已是滿臉漲紅。“強佔田土,魚肉鄉里,**來上香地良家婦女,關起觀門操屁股,養婊子吃花酒,道門裏的齷齪事還少了?這些人不管,偏揪住一心整肅道門綱紀的我家觀主不放。你們也配穿這身道衣?”,陷入極度激動狀態的許德祿握刀的手因過於激動而顫抖不已。
許德祿手中的菜刀“哐當”一聲跌落於地。整個身子也向後倒過去,徐安然扶住許德祿。將昏迷不醒的他放置於胡凳上后,轉身向玄會躬身一禮道:“他是個對教門忠心耿耿的老實人,還請放過他這次”。
剛才自己與虛清進門時他不過只是揖手一禮,此時卻為了這麼個香火道士向自己折腰。看着徐安然出手將許德祿打暈過去。玄會眼中驀然而起地光華一閃而逝,饒有興緻的眸子復又轉向了徐安然。
“能由虛清觀主陪行而來,道長自是有大神通之人。既然能曆數我的那些舊事,道長也自然能知道我做這些事時的處境。又有何可辯?”,徐安然側身之間將這座他親身參與建造的三清正殿仔細看了一遍,“除了那兩件少年氣盛時的荒唐事,其他那些我不過僅有四字而已”。
看着眼前明知自己來着不善後猶自神情淡定的徐安然,玄會眸子深處地激賞之色又多了幾分,多少年來,莫說是十幾歲的少年,就是那些入門十多年地道士,又有幾個能在自己面前這般從容的侃侃而言?遑論這份從容還是在他小施道法之後。“噢?”。
“其實倒也簡單,不過是‘問心無愧’四字而已”,口中說出這句話地同時,徐安然驀然急動,腳下步罡踏斗的同時,左手五指如穿花蝴蝶般疾速變幻起來。雖然明知兩人之間的實力差別巨大,但他絕不甘於束手就擒。
“你是個聰明人,又何必做這徒勞無功之事?”,帶着譏誚的笑意,玄會伸出負於身後地右手,一道金黃光華閃過,行符已近成功的徐安然頹然倒地。
這已是徐安然第二次被道力外化而成的繩索捆縛,強忍着熟悉的烙鐵般地痛苦,徐安然緩緩站起身來。
眼中依舊是饒有興緻的目光,看着徐安然站直了身子后,玄會才用絲毫未改的淡淡語調道:“眼下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數罪併罰,入玄都觀凈道院遍受諸般苦刑后被處死,也許我該提醒你,凈道院中的苦刑皆是脫胎於刑部天牢,針對丹修之人更有精進;第二,仔細寫一份供辯狀,自承你結交妖邪,意圖謀反的罪行都是受虛平指使,如此不僅不用承受皮肉之痛,本真人還會將你收錄門牆。你不是想變革教門嗎,小小一個撫陽道區怎麼夠,入我門牆之後,整個江南叢林道場都可由你放手施為。對了,或許我該特別提醒你一句,與你同樣出身崇玄上觀的女冠明月,如今正是我門下弟子”。
在整個江南放手變革道門的權利,還有在多個夢裏反覆出現的李巧兒,昏暗的搖曳燈光中,靜靜的三清殿裏,徹骨的疼痛中,玄會淡淡的話語直有說不盡的誘惑之意。但對於徐安然來說,他現在感受到的既不是誘惑,也不是身上的痛苦,而是從心底散發出的徹骨寒意,“原來他們的目的是師父虛平”。
能開口將變革江南道門的權利許人,眼前這中年道士的身份已昭然若揭,以他如此身份權利及道力修為,師傅虛平又該怎樣躲過這一劫?比身上痛苦更深的,是徐安然心中的恐懼。
靜靜等了小半盞茶功夫后,玄會才又淡淡聲道:“如何?”。
“我若真照你說的做了,這樣的徒弟你還敢要?”,極力保持着語調的平靜,額頭冷汗如雨的徐安然毫不掩飾眼中的譏誚之色。
聞言,玄會微微一愣,隨即自嘲一笑道:“說得好,當局者迷,此言果然不假”。
笑過之後,玄會復又將徐安然看了許久后,輕嘆一聲道:“可惜了!”。
輕嘆聲中,玄會收於身後的右手再次伸出,又是一陣燦然金光閃過,全身劇痛不已的徐安然只覺眼前一黑,人已昏暈過去。
這次堪做解脫的昏厥不知持續了多久,當醒過來的徐安然睜開眼時,首先看到的是一面粗若兒臂的鐵柵及上面厚厚的青色石牆,淡淡的水光映照潮濕的青色牆面上,形成了微微波動不止的青色光影。
水很黑,很臭,也很粘稠,上面凌亂的飄浮着一些早已被泡的腐爛發白的零散屍肉,幾隻長着血紅眼珠的水老鼠正“吱吱”叫個不停的追逐着這些半浮半隱的屍肉。
大腿以下,徐安然的整個下本身都泡在這樣的水中,而他的雙臂則被釘在牆上的兩根鐵鎖緊緊拉開固定在空中,這兩根鐵鎖上,密密麻麻的刻寫着盤曲扭結的符文。
徐安然身子一動,才發覺水下的雙腿也已被拉開捆住,根本無法動彈,因腰部活動而盪起的水波驚動了正在啃食腐屍肉的水老鼠,老鼠們驀然竄遠后定住身子,幾十雙綠豆般大小的眼睛一起盯在了徐安然身上,幽暗的水牢中,這幾十雙通紅的眼睛恰似淋漓一地的鮮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