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心傷
由藏書院出了大心川,一路急走的徐安然過了那道石門后,心思浮動的他突然覺得身上似乎沒了半點力氣。
分開身前的茂密的野草,徐安然走進了大心川外那片終年綠草茵茵的山谷。
靠着谷中一窩挺拔的叢竹坐下,隨意散放着雙腿的徐安然就這樣無聲的看着野草掩映后的那道石門。
少小離家從舒適的平安州善人庄來到這深藏於飄渺雲峰中的崇玄觀,過去被父母百般疼愛的徐安然其實是寂寞冷清的,因為虛平,也因為他自己年少張狂的性格,在這個上下觀加在一起有數百人的崇玄觀里,除了李巧兒之外,他幾乎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修習符籙道法一年有餘,徐安然結交到的唯一一個真朋友竟然是出身狐族的李慕道。
這固然能說明徐安然行為隨意,交友不計出身,但從另一個側面也顯示出徐安然處境的悲涼。的確,他與崇玄觀是格格不入的,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從對虛清等人的做事方式的認同上都是如此。
而真正讓他有心理認同感的就只有大心川,以及大心川中那個終日靜如淵水的虛平。
是虛平陪着他一起度過了過去那一年最為孤寂的日子,虛平對他的好恰如夜來風雨,潤物無聲。徐安然雖然從不曾說過,但這每一點,每一滴他都感受的清清楚楚。雖然他嘴上從不曾對虛平說過任何一句感情濃膩的話,但他的心中早已將虛平視為如同父母般重要的人。
所以,此刻的他才會如此難受,才會從心底里生出一股幻滅的感覺。過去一年間徐安然也曾自以為找到解決丹穴碎毀的方法,當無情的事實證明那只是一種空想時,他雖然也會難過,也會沮喪,但他並不傷心!沮喪過後,失望過後,骨子裏生性堅韌的他會重新再去尋找別的辦法。
唯有這次,這個年僅十六歲,從小順風順水長大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心疼,讓他心疼的不是再次解決丹穴碎毀的希望破滅,而是虛平對他的態度。
微微山風吹來,將徐安然從道髻散落到額前的鬢髮吹起,亂亂的髮絲在眼前撩出一個個小小的圓弧,而徐安然的心就如同這飄搖的髮絲一樣,紛亂的落不到實處。
伸手撥開那幾縷凌亂的髮絲,徐安然的目光無意間落到了小心川所在的方向,今日天氣晴好,小心川崇玄上觀中那座正殿的屋宇也依稀可見。
看着那映照日光散發出隱隱毫光的殿宇,想起曾經住在小心川的那個曼妙身影,心思紛亂的徐安然又覺心頭一酸。
四年前,當他初遇見李巧兒時,他只是個十三歲的懵懂少年,他只覺得那個總是在沉默無語忙忙碌碌的女子很漂亮,很可憐。於是在他又一次策馬從明老四的攤位前經過時,他做出了他父親徐老善人經常做過的動作,從懷中掏出了那枚小銀角子扔在明老四身前,用故做成熟的腔調道:“不許你再欺負她!”。
歲月一天天過去,李巧兒一天天長大。再也無心詩書,將王師傅的拳腳功夫也已學完的徐安然象每一個家境良好又不願意再讀書的少爺們一樣,靠拉幫結派的打野架來發泄過剩的精力。直到他遇到了織織后,他發泄精力的方式才有了新的變化。
十五歲,正是剛開始學會懂得感情的時候,徐安然一頭扎進了青樓聚集的花神街,一頭扎進了紅阿姑織織溫香軟玉的懷抱中。
花神街有很多東西,唯一沒有的就是真情,徐安然在花神街也得到了很多東西,他得到了遍傳平安州的浪子名聲,他學會了如何**,如何打扮,如何口花花的騙青樓里的姑娘們開心,但他唯一沒學到的是“真情”。
人來人往,人聚人散,見慣了這些的徐安然甚至不知道真情到底該是什麼樣子?所以,同樣一句哄人開心的話他會對痴纏他的趙姑娘說,他會對李巧兒說,他也會原封不動的拿來再對織織說,就如同花神街中無數個恩客與阿姑們一樣,總是在面對不同人時說著同樣肉麻的情話,說的人開心,聽的人高興,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直到在元洲,在他身受無窮痛苦時,李巧兒的作為震動了他的心,也震開了他的心竅,他感受到了在花神街時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滋味,這種滋味不是**的,而是心靈的,酸、苦、澀,當然還有一點點甜,而將這許多種滋味包裹在一起的則是讓人無法釋懷的思念。正是這思念,使徐安然從元洲島坐船上岸后馬不停蹄的趕路,也正是這思念,使他回家后既無心去花神街遊逛,也無法在家中安住,匆匆七天之後就急急忙忙的趕往崇玄觀,但他得到的消息卻是李巧兒早在半路就去了帝京玄都觀,那個對丹修者而言無比嚮往的神聖所在。
在山風的吹拂下,竹葉離枝而出片片飄落,飄過徐安然紛亂的眼,落在他的頭髮上,衣衫上。
也不知坐了多久,徐安然振衣而起,腳踏罡步,指訣變幻,只是這道符法還沒行到一半,他的身子卻突然停了下來,雙眼緊緊着落在手中的那張符圖上。
這是一張簡單的上清符圖,上面的雲文極其簡潔,但這簡潔的雲文卻如同山澗流泉,白雲舒捲般從起筆到落筆渾然天成,沒有半分遲滯。
靜靜的看着符圖,大心川中的日子再次如水一般流過徐安然的心頭,隨着每一個過去畫面的閃現,徐安然心中的悲涼就慢慢的消解一分,當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盞淚滴斑駁的燭台時,一口長長的悶氣從胸中暢快吐出。
從悲涼失望到重回平常心,這短短的時間裏,徐安然已悄然經過了一次心靈的蛻變。
拉了拉身上有些褶皺的道衣,拂去頭頂飄落的竹葉,躬身之間徐安然向著石門方向行了一禮,“師父,等我自己找到解決丹穴碎毀的法門后,一定回來看你”。
片刻之後,隨着一道淡淡的青光閃過,徐安然的身影已在大心川外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