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糾結

第九十九章 糾結

邊肥鍋及瘋子梟鳥般的嘶笑似真似幻,身上萬針刺身隱似顯,全身毫無動彈之力的徐安然一任那細長的鐵簽釘入自己十指指縫中,身子本能的如魚一般的抖顫跳躍之外,他的心卻如同吐絲自縛的春蠶,被裹在一層厚厚的絲網中,在宇宙原初般的混沌迷空中光電齊生,思緒破而又合,合而再破。

“這廝怎麼看着成個白痴了?”,看了看十指指縫中釘滿鐵簽的徐安然,肥鍋頹然丟下手中的鐵鎚,過度的期待與現實之間的落差頗讓他有些意興闌珊的蕭索。

遭受酷刑折磨時,徐安然依然會感覺到痛楚,身子也依然會如油鍋中的魚般抽搐顫抖個不停,但他的神情,他的眼神兒……想到這裏,肥鍋子又俯下身子仔細看了看徐安然那張血跡宛然的臉。

一條長長的刀痕從鬢間直到下頜,因肥鍋子昨日用的勾鱗刀實在太過於鋒利,所以這條刀痕在迅速癒合之後反倒輕細的淡如紅線,這條長長的刀痕刻寫在徐安然俊逸的臉上,使他原本的清寧中憑空多了一份受難者的凝重。

刀痕兩邊是已板硬結痂的鮮血,原本鮮紅流動的血液板結成塊兒后成了一片凝固的暗紅,看來份外顯的猙獰。

血肉模糊,面容猙獰的徐安然緊閉雙目,縱然他的身體還象入鍋的肥魚般不斷顫動,但在肥鍋子眼中,這個小白臉兒臉上卻詭異的透出一股安詳的神色,不,不是安詳,是混沌,是一片迷空中的混沌,似乎什麼表情都有,卻又什麼都抓不住。

“直娘賊的,見鬼了!”,暗罵一句,狠狠吐出一口濃痰后。肥鍋伸出棒槌般的手指使勁翻開了徐安然的緊閉着的眼皮兒。

看着徐安然兩眼中的混沌迷空,緊盯着徐安然眸子的肥鍋猛覺一陣兒恍惚,恍惚中,徐安然地雙眼似乎成了整個天際,日升日落,雲聚雲散,這一切都在瞬間開始,又在瞬間結束,白晝。黑夜;生成、滅亡,時間在這裏陡然失去了應有的規則,一眼之間,恍恍惚惚中的肥鍋感覺似已歷經百年,在這百年般的一瞬中,他看到了無數生滅,卻最終歸於日升日落的永恆。而在這永恆之中,滅者復滅。生者繼生。

狠狠抽離自己的手,連退了幾步的肥鍋大口喘息抑制着詭異的心慌。口中喃喃聲道:“見鬼了!”。

不等肥鍋把氣喘平順,就見外邊兒的瘋子快步跑了進來,“鍋哥,明月來了。要見這小白臉!”。

心中驚駭太甚地肥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明月!”,一愣之後,他才猛然道:“那個明月?”。

見瘋子只是點點頭。臉上肥肉猛然一顫的肥鍋破口罵道:“你他媽挺什麼屍,還不趕緊端水過來”。

一盆盆井水澆上來,這股連續不斷的冰涼將徐安然從混沌迷空的心繭中喚醒,正當他要睜開眼睛時,一聲驚叫驀然在幽暗寂靜的大獄中響起。

雖然在走進來的過程中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當胡心月真箇見到徐安然時,整顆心驀然停跳的她還是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已不能稱其為人地人竟然會是那個在善人庄中飛揚跳脫,在玉筆峰上清寧俊秀的徐安然。

剛一看到徐安然,胡心月地眼睛就如同被沸水燙傷般猛然閃躲過去,對於閱歷極少,心性純凈的她而言,從不曾想過原來人地身上竟然有比野獸更暴戾的兇殘。

片刻的驚亂衝擊之後,猛然伸手捂住嘴的胡心月強逼着自己轉過頭來,一步步向徐安然走去。

冰涼地井水沖凈了徐安然臉上的血跡,剛剛醒過來的他帶着臉上殘存的混沌迷空,此時地他就像一個安詳的剛剛睡醒的孩子,再雜以臉上那道長長的刀痕,看來份外讓人憐惜。

終於看清楚徐安然的臉,迎上那雙此時明滅如深邃夜空般的眸子后,胡心月一顆惶惶恐懼的心猛然從懸空中落到了實處,她的腳下越來越快,幾步之間就已搶到了刑床前。

來時的路上早已想好了千句萬句話語,當此刻真箇兩兩相對時,胡心月卻覺心中有無數聲炸雷轟響。

纖細的十指輕輕撫上徐安然蒼白的臉龐,淚水漣漣而下的胡心月根本無法說話,也不知要說些什麼。

“你這丫頭怎麼到這地方來了?”,終於徹底從混沌中醒過來的徐安然聲音很沙啞,“別哭了,我沒事兒!”。

看着已經沒了人形兒的徐安然猶自艱難的露出笑容安慰自己,胡心月心中的炸雷瞬間同時轟響,原本無聲的漣漣淚水陡然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輕撫着徐安然臉龐的手猛然一緊,胡心月再也抑制不住的俯身前去,將自己嬌艷如芙蓉般的臉緊緊貼了上去。

“啊,不……不……”,肥鍋與瘋子絕望的慘叫與胡心月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交雜在一起,愈發為這個監室增添了幾分瘋狂的氣息。

看着全身抽搐在一起瑟瑟發抖的肥鍋與瘋子,看着他們的絕望的慘叫,看着

狂的擺手,李巧兒眼中的凌厲越來越烈,而她整個人了一柄寒光湛然的利劍,剛硬而冰冷。

驀然騰起的青冥簡為整個刑室都蒙上了一片慘碧的冷光,暗紅的血,閃着幽幽冷光的各式刑器,絕望的慘呼與痛苦聲,在名播四海,香煙繚繞的玄都觀中,這個刑室混然成了人間地域。

再次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抽搐不已的肥鍋與瘋子,眼神中毫無半分憐憫柔弱的李巧兒輕輕一揮手,隨即便見道道如劍光般的凌厲青氣電閃而動,片刻之後,絕望的慘叫聲戛然而止,而刑室中的血腥氣息濃的幾乎能擰出水來。

凌厲的眼神一掃肥鍋二人碎成數段的屍身,面對如此血腥的場面,李巧兒的眼神沒有半分躲閃,更沒有半分恐懼。輕輕一招手,那支散發著蒙蒙碧光的青冥簡瞬即消失不見。

從一地血肉中收回眼光,轉過身來的李巧兒再次看到徐安然只剩森森白骨地雙腿時,眼中的剛強與凌厲瞬間不見。剛剛出手殺人時清冷平靜的臉上,此時突然騰起了兩團病態的嫣紅。

靜靜定住身子。將半人半骨的徐安然仔仔細細的看了兩遍后,身上道衣無風自動的李巧兒一步步向刑床走去。

肥鍋兩人臨死慘叫,李巧兒一怒殺人,所有的這一切胡心月都沒聽見,此時的她整個人全都被因徐安然而起地無邊痛苦所佔據。

她很想,但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受盡非人折磨的徐安然,該怎樣使他減輕痛苦,只能憑藉身為狐族的本能,一遍遍用她芙蓉般的臉滑過徐安然蒼白的臉。以這種屬於狐狸的方式來送去自己的溫暖。

“心月,你先出去一下!”,在一遍遍相濡以沫般地撫慰中,胡心月凌亂的心慢慢安靜了下來,而徐安然迥然不同於往日地沙啞聲音似乎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安定力量,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愣過後地胡心月心中驀然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心月!”,這是她化身人形以來。第一次聽到徐安然如此親昵的稱呼。

與無邊悲痛之中驀然生出一絲歡喜的胡心月扭頭之間,就見到了靜靜站在刑床前地明月。

無風抖動的道衣。臉上那兩團病態的嫣紅,她的雙眼中也再沒了如劍地凌厲,胡心月甚至看到了她眼眸眨動間的那兩暈漣漪。

安靜的離開了徐安然的身子,安靜的站起來。安靜的轉身向刑室外走去,走過那堆鮮血橫流的亂肉時,身子微微一顫的胡心月沒有片刻遲疑,邁步而過。

“巧兒。你今天真美”

雖然聲音暗啞無比,但無論是這語調還是徐安然臉上的笑容,都一如當日,看着這個無數次在夢中出現過的笑容,李巧兒直有穿越時光之感,似乎一切都不曾改變,一切都一如從前。

全身輕顫不已,以至於連杏黃道衣都無風而動的李巧兒悄然邁前一步后,又猛然停住了腳步,帶着兩暈漣漪的眸子緊緊凝視着徐安然,“結交無根山妖邪,意圖謀逆,你真做過這事?”。

合目之間微微一聲嘆息,再次睜開時,徐安然眼中已多了幾分混沌迷空的渺遠,自語般的喃喃聲道:“《道德經》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源,不過是混融的‘一’罷了,什麼是邪?什麼又是正?”。

“道門是正,無根山就是邪!元洲島上,若非是無根山在一旁牽制使江南眾道不敢援手,華陽尊師又豈會自爆金丹而死”,言語急促的說到這裏,李巧兒身上的道衣抖動的更厲害了,過於緊張之下,她那帶着兩暈漣漪的眼神驀然又化身成凌厲的劍光。

看着眼前凌厲如劍的李巧兒,徐安然竟驀然生出一股陌生的感覺,再次合上了眼睛,口中疲憊之極的他輕輕吐出了四個字,“問心無愧!”。

如釋重負的吐氣聲后是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隨即,徐安然就感覺一隻冰涼的手掌輕輕撫上了自己的臉龐,“安然,我不該在這時候還來逼你!但我真的害怕……害怕……”。

這同樣是囈語般的喃喃聲喚醒了徐安然心底那個最深的角落,平安州,大心川,元洲島上的一幕幕都被這囈語般的聲音串連到一處,剛剛生出的陌生感覺瞬間消逝,徐安然睜開眼時,驀然看到刑床邊的李巧兒眼中晶瑩閃動,不等他眨眼閃避,這滴晶瑩已直直落入他的眼中,瞬時之間便已交融為一。

以這滴晶瑩的眼淚做引,兩人的眸子就這樣膠着在了一起,沒有了語言,李巧兒的手也停止了輕撫,瀰漫著濃濃血腥味兒的刑室中,唯有這兩雙眸子百折糾結,瞬間已是數年,平安州的浪蕩少年與孤苦女子,大心川山道上決不放棄的堅持,元洲島中同歷苦難的會心,這一刻都雲淡風輕卻又銘心刻骨的在兩雙眸子中劃過,沒有隻言片語,卻已萬語千言。

刑室外的甬道中,胡心月靜靜看着這一幕,剛剛停止的淚水於不知不覺間

滾而落,天涯咫尺卻又咫尺天涯,徐安然分明就在身似乎永不可企及。

那兩雙無言糾結的眸子是世間最深最厚的牆。就在這一刻,才修成人身不久的胡心月猛然明悟了在族中流傳了無數年的那個凄美傳說,那是一隻被放生地白狐,千年之後化身成人踏入世間,她找到的恩人是一個正窮困潦倒,寒窗苦讀的少年書生。共守貧困,同歷艱難,當窮書生最終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時,白狐化身的女子只能遠遠的跳着那最後一支心碎的舞……

狐身化人很難。但比修人更難的是修心,人乃萬物之靈,最特異的便是那顆七竅玲瓏心以及由此生出的愛恨情仇,唯有真正懂得了人地情感,才算真正修成了人心,修成了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人。

正是在這個刑室外幽暗的甬道中,胡心月用一滴滴的淚水完成了修心的歷程。但是做人真的很苦,苦地就像她現在的心。

曾經還是一隻小黑狐時。因着那個少年地一句話,胡心月無比渴望修身成人;如今狐身早已化為艷如芙蓉的女子。當年地那個少年也就躺在身前不遠處,但心中苦澀滿胸的胡心月最希望做的卻是那隻懵懵懂懂,可以隨意在少年懷中撒嬌的小黑狐。起點又回到起點,只是又有誰知道這過程中蘊含著怎樣地苦?

不知過了多久。徐安然暗啞的聲音悄然響起道:“你該走了!”。

伸出手去再次輕撫了一遍徐安然的臉龐,站起身的李巧兒輕輕說了一句,“等着我!”。

“巧兒”,剛剛走出幾步地李巧兒轉過身。“這次如果……請你幫我照顧好父母!”,輕輕一笑之間,徐安然的臉上滿是無盡的眷念。

“我一定會帶你出去,一定!”,留下一個燦然笑容后,又恢復了玄都觀山門前如劍凌厲的李巧兒大步向刑室外走去。

路過胡心月身邊時,看着那一串串滑溜的晶瑩淚水,全身挺直如劍的李巧兒猛然頓住腳步,片刻后復又無言而去。

“心月,你過來!”。

“我要走了,這次救出他報完大恩后,我就要回山繼續做小黑狐了”,腦海中紛亂的想着,但一聽到徐安然沙啞的呼喚,胡心月卻似被人用繩子牽着一般,一步步重新回到了刑床邊。

心底翻湧着回山再做小狐狸的狂想,看着這張熟悉的臉,縈繞胡心月全身的都是絕望而又不舍的痛。

“心月,我想要你為我做兩件事,兩件很重要的事”。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讓明月做?為什麼要交給我?”,胡心月怔怔的站着,耳邊傳來徐安然沙啞的低聲叮嚀,“第一件,你出去后立即通知李慕道,讓他前往崇玄上觀下面的大心川,告知我師父虛平萬萬不可來帝京;第二件,通知你的族人,玄會已經知道首丘山藏有五彩石,早晚定會動手搶奪,讓你的族人早做準備”。

聞言之間,胡心月眼中亮起的光華燦比星辰,“他相信我,他關心我,他甚至顧念着我的族人”,這一刻她忘了剛才的四目膠着,忘了剛剛回山做小黑狐的想法,對於此時早已情根深種的胡心月而言,徐安然一句關心的話就足以讓她迸發出生命中最璀璨的光華。

“我這就去,等着我!”,轉身之間,剛剛還淚流滿面的胡心月疾步而去,她只盼着自己能走的更快些,好使她能早些回來。

目送兩女離去,身體早已虛耗一空的徐安然閉目之間復又陷入了深沉的混沌迷空狀態,這一睡就是六天,他就像一隻歷盡艱難的春蟲,將自己裹入了最深沉的絲繭中,對外界事物既無感知也無感應,靜等着破繭成蝶的那刻。

他不知道李巧兒走了又來了,而且來過之後就沒有再走,始終靜靜守在他的刑床邊;他不知道身邊的監室中又多了李慕道及晨丫頭兩個囚犯;他也不知道當胡心月艱難的抵達大心川時,大心川中早已沒有了虛平的身影;他更不知道他醒來的那個傍晚將是一個血色的黃昏,而虛平將在這個黃昏以自己全身的精血啟動符?道法中的終極符法――咒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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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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