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結

99年的夏天。

JS省XZ某地。

正午的陽光烘烤着大地，這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林間樹上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讓整個村莊寧靜中帶着一絲躁動。村間的土路上，這個時候是看不到一個人影的。偶爾竄出一條流浪的土狗。也彷彿受不了正午陽光的暴晒，剛一露頭就消失在了路兩旁的草叢中。

現在已經是八月初了，距離高考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鎮子上的郵局，這幾天已經收到了好幾份大學錄取通知書。雖然聽消息，絕大多數都是大專級別的。但在這個偏遠的農村鄉鎮，也已經算是很厲害的成績了。除了這幾個幸運兒，今年參加高考的絕大多數同齡人，此刻正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囊。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告別年邁的父母，跟着熟悉的同鄉一起，踏上了未知的打工之路。

蘇北的農村大都一個樣子，廣袤的平原上，一個個小村莊，錯落有致的分散在田野里。圍着村子四周是大片的農田。偶爾有幾個不大的池塘點綴在其間，而每個村子，又多少都有一兩條土路，穿過田野彎彎曲曲地通往外面的鎮子上。。

圩東村，處於整個鄉鎮的東南角，是一個人口只有二千多人的小村落，今年村裡一共有四個孩子參加高考。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其中的三個孩子只是湊數的。只因為三人就讀的高中，是縣城裏比較差的中學。每年的大學錄取率也都是以個位數算起的。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三人的成績也只是一個中等水平的樣子。所以，今年的高考成績也就可想而知了。

唯一有希望，甚至說肯定有希望的，是最後一個學生，叫何安澤，村東頭何老爹的孫子，說起這個何老爹，那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木匠師傅。老爺子常年都帶有十幾個學木匠手藝的年輕人。這些人在老爺子手底下學兩年木匠手藝，多少也能在外出打工的時候給自己帶來多一點的生存資本。

所以經常有樸實的農家漢子。帶着各種點心，堆着淳樸的微笑找上門來。叔叔大爺的拉着關係。央求爺爺給自己不上學的孩子，一個學木工手藝的機會，對於這些。何安澤不是太關心。因為感覺印象中自己的爺爺就沒拒絕過什麼人。

他比較感興趣的是這些人帶來的禮物。各種點心，雞蛋，麥乳精什麼的。這些東西自己從小到大就沒少吃過，這可能也是自己比別人長的更高大的原因吧。

從小就跟爺爺親的何安澤，很聽爺爺的話。每當爺孫倆在一塊的時候，爺爺就會叮囑自己的孫子，要努力讀書，不要像自己一樣，一輩子窩在農村。外面的世界很大，比經常去的縣城還要大。何安澤把爺爺的話牢牢地記在了心中，從小學習就很努力，三年前，更是一舉考上了縣裏最好的中學，讓爺爺甚是欣慰。

再後來，那怕到了縣中，何安澤的成績也一直是名列前茅。這幾年，每一次學校開家長會，自己的爺爺都固執的不讓別人去，而是總要親自一個人騎上三十公里的自行車，趕去縣中參加孫子的家長會。

每次開完會回來，晚上照例都會把跟隨自己學木匠的徒弟，何安澤父母，還有自己老伴。統統叫到一起，給大家傳達學校最新的家長會內容。尤其是老師叮囑的注意事項。總要反覆強調好幾遍。奇怪的是，只有小學文化的爺爺，每一次都能把家長會內容記得清清楚楚。

於是乎，村子裏的男女老少，都從老人的嘴裏知道。何安澤在縣中的成績非常好，老師們也都非常器重他，將來一定能考上一個好大學。

老何家要出人才咧，村子裏的人們在茶餘飯後，時不時的會提起這個懂事的孩子。順帶着拿何安澤的例子教育一下自家考試又不及格的兒子。。

而今年的高考已經考完一個多月了，自從何安澤去學校看完成績回來后，和大家說了一句考的還不錯外。就再沒有其它信息了。然後就是每天照常看書學習，唯一的變化就是，自從上次從縣城回來后，何安澤總會在中午吃完午飯後，一個人騎着自行車，頂着大太陽一出去就是一下午。一直快到天黑才又回來。

大家心裏都很好奇，尤其是何安澤爺爺，每次聽到鎮上有孩子考上大學的消息，都會不由自主的站起來，望向鎮上的方向。。

“會不會安澤今年沒考好啊？”終於，一天中午吃飯時，有個年輕的小徒弟說出了心中的疑惑。結果遭到了大家的一致鄙視，那麼厲害的孩子，怎麼可能沒考好，沒看隔壁村那個誰，成績還沒安澤好。都考了個不錯的大專。安澤人家這叫好飯不怕晚。

家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每個人都在焦急的等待着，而作為當事人的何安澤，彷彿沒有感覺到一樣，還是每天上午按時起床，一個人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靜靜地看一上午書。等到了中午吃完飯，則會照舊騎上自己爺爺的破舊二八大杠，一出去就是一下午。

此刻，何安澤又推着自行車出了院子，不一會，從莊子一頭的公路上就傳來了清脆的鈴鐺聲。知道自己的孫子又走了之後，剛剛還躺在竹床上午睡的爺爺，一骨碌爬了起來，背着手，焦躁的在院子裏走來走去。

半個小時后，何安澤頂着烈日，出現在了鎮子北面的運河大堤上，這個時候河堤頂部的土路上，也是沒有一個人影的，不遠處通往運河對岸的渡口那裏，正有不多的幾個人等在那裏的草棚下面。等河對岸的渡船駛過來接自己。何安澤給自己挑了一個視野無遮擋的堤壩，把自行車靠在一邊的楊樹上。就坐下來一個人看着面前河面上來來往往的貨船。開始了下午的沉思。

其實，何安澤這次確實考的非常不錯。686的總分排在了這一屆畢業生的前幾名，根據公佈的錄取分數線，應該是能考上第一志願的。何安澤填寫的第一志願是NJ大學，作為本省數一數二的國家重點大學。整個縣中，這一次預計考上的估計也沒幾人。

何安澤在等，等他的錄取通知書。他知道，收到通知書的那一刻，自己就要做好離開家鄉的準備了，長這麼大，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自己就讀了三年高中的縣城。而這一次。終於可以走的更遠了。

自己的世界不會局限在縣城這個小地方，去外面看一看，走一走，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的夢想，現在，這個時刻終於要來了，只是一想到自己即將離開生活了快二十年的農村，就沒來由的感到一絲惆悵。捨不得家人，捨不得這裏的一草一木。還有三年來自己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那個人。

就在何安澤在運河邊上發獃的時候。鎮上郵局又收到了一封錄取通知書，鮮紅的封面上，金色的NJ大學四個大字。代表了這份通知書的不尋常。

消息從郵局裏很快就傳到了外面的鎮上。

下面圩東村有個叫何安澤的孩子，今年考上了NJ大學，這應該算是今年高考以來，整個鎮上收到的份量最重的一封錄取通知書。相對於之前大多數大專級別的錄取通知書。這封姍姍來遲的重點大學通知書，格外的引人注目。

郵局門口很快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那封大紅的錄取通知書，在幾個投遞員手裏傳來傳去，最後落到了郵局主任的手裏。

“講起來，這孩子還應該喊我三大爺呢！”郵局李蘭田主任拿着通知書，自言自語的說。

“要不，主任你親自去送，說不定還能弄頓酒喝呢。”看通知書到了主任手裏，一名投遞員提議到。

“是啊，估計老何家等這份通知書已經等好久了，聽說何老爹都好幾天沒幹木匠活了。”

“那就我去送吧！一個村的，這娃還喊我三大爺呢。”

騎上新配發的摩托車，一路風馳電掣，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開到了何安澤爺爺家，此刻頭髮花白的何老爹，正指揮着午睡起來的徒弟們，收拾工具，開始下午的勞作。

聽到摩托車聲，老人轉頭就看到了從車上下來的郵局主任。好像一瞬間感覺到了什麼，老人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木匠，恭喜啊，你家出人才了。安澤呢？”

“媽呀，是安澤考上大學了嗎？”

烏拉一聲，十幾個徒弟圍住了摩托車，爸爸媽媽此刻聽到動靜，也連忙出了院門，來到了摩托車旁。

“安澤那小混蛋呢？”李蘭田主任在圍過來的人群中尋找正主的身影。

“這孩子，出去玩了。他三大爺，安澤考上了？”扒拉開擋在前面的徒弟。安澤爺爺擠進了人群。

“可不是嘛，安澤厲害啊，NJ大學！”大聲的宣佈着結果，李蘭田主任把大紅的錄取通知書從隨身挎着的郵包里拿了出來。打開四下伸過來的手掌，把通知書放到了安澤爺爺的手裏。

“NJ大學是個什麼大學！”粗糙的大手撫摸着通知書上的四個金色大字。老人家的眼角有淚水流出。趕快低頭用空着的手擦拭了一下。不忘問向在鎮上工作。算得上見過世面的三大爺。

“我們省城最好的大學，這麼說吧，我在郵局工作這麼多年，就屬這份通知書分量最重！安澤這孩子爭氣啊。”

“分量重就好，分量重就好！”老人忙不迭的應和着。把通知書緊緊地抱在懷裏。接受着周圍人的熱情恭賀，這麼多天的焦急等待。在這一刻間終於迎來了好消息。

“安澤呢？”這時候，才發現何安澤並沒有在家。

“快去找啊！“想起孫子還不知道消息，何木匠把徒弟們攆的雞飛狗跳。四散開來去找人。雖然誰都不知道這孩子下午去了那裏。但好在人多，鎮子也不大，一起找總能找得到。

爺爺的十幾個年輕徒弟們，開始挨家挨戶的借自行車，一邊借一邊大聲的說明來意，聽到這個重磅消息，整個莊子都沸騰了。大家都趕過來看安澤爺爺手裏的那份大學錄取通知書。

而這個時候，爺爺已經早早的把三大爺請到了堂屋裏，泡上平時自己捨不得喝的茶葉，和一屋子擠進來的本家們開心的說笑着。大紅的通知書，被爺爺一隻手抱在懷裏，任誰都不給看，說要等孫子自己回來拆，這才是正事馬虎不得。

就在大家擠在院子裏分享這份喜悅的時候，鎮子四周的公路上，不時出現騎着自行車一路狂奔的小年輕。一邊把車子蹬的飛快，一邊還左顧右盼。看樣子好像是在找人。

“是不是那家孩子丟了？”有好奇的問身旁的人。

“有可能！”旁邊的人應和着。

何家院子被擠了個水泄不通，不時有人趕過來道賀。一邊說著恭維的話，一邊送上雞蛋，點心表達着心意。何安澤的爸爸媽媽站在院子裏不停的道着謝。臉上的笑容都僵硬了。

陸續回來的徒弟們，沒有一人發現何安澤。雖然知道這孩子不會有危險，但此時此刻，大家還是顯得異常焦急。這麼大的喜事正主卻不知跑那兒了。能讓人不着急嘛。

“我經常看見安澤騎着自行車往北面去！”一個本家叔叔提醒到。

“好像是，有幾次我還在地里的時候，好像是看見安澤從北面騎着自行車回來的！”又一位本家叔叔肯定的說。

“我想起來了，前幾天，我去河北大興賣煙葉，在後面渡口那裏好像看到過這個混小子，一個人坐那裏不不知道在想什麼，我打招呼都沒理我”剛進來的二爺爺連忙說。

於是，騎車最快的一個徒弟，被派了出去。

頂着午後的大太陽，幾公里的路程只用了不到十分鐘，當喘着粗氣，滿頭大汗的徒弟推着自行車爬上坡頂的時候，一眼就發現了自家的自行車。接着，就看到了旁邊發獃的何安澤。欣喜地扔下自行車，一路狂奔的跑到跟前，把嚇了一跳的何安澤一把拉了起來。

頂着前者狂噴的口水，何安澤知道了大概情況。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終於還是到了。強壓下內心的激動。何安澤讓眼前自己要喊三哥的小夥子先回去，自己馬上就回去，來回推搡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說服有點激動的三哥先行離開。

慢慢的走回坡頂，扶起自己的二八大杠，轉頭看向遠方那個運河邊的小村子。就在那個村子裏，有何安澤的一個心結。三年了，還是放不下啊。

何安澤知道，自己必須在上大學之前，把這個心結解開。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否則，心結就會變成一個死結，糾纏自己一輩子。

每一天，自己都會無數次的想起，三年前中考結束后離校前的最後一個夜晚，等同學們都走後，偷偷留下來和自己並排靠在教室外欄杆前的那個身影，這幾年來一直被自己封印在心底深處。不敢去釋放出來。

“你志願填了嘛？“

“嗯，填了！”

“你報的什麼？”

“縣中！”

“你呢？”

“XZ師範。”

“為什麼不讀高中呢？”

“讀師範，三年後就能參加工作了，我家裏沒錢供我讀高中！”

“哦！”

“祝你考上縣中！我走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