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夢
絕峭的山峰之上,生長着一種名為枯雁的草木。
將繩索牢牢拴在腰間,少年背着小簍穩踩陡面緩緩往下,“這鬼地方,真的會有人蔘嗎?”
一隻腳已成懸空狀態,足下白霧騰升目觀深不見底。
這陡面的石頭縫裏倒是生有草木,只可惜跟那傳說中能醫跌打損傷的人蔘毫不相干,充其量就是幾株簇生的雜草。
“今天要是再找不到,阿爹的腿怕是真的難醫了。”少年咬着牙關,雙目絲毫不敢往下瞅,身子緊緊貼着絕壁的岩石一步步往下。
對面的山不算險峻,坡面上亦有山歌飄來,靠山吃山的村莊鄉民們上山打獵砍柴,運氣好的還能遇上幾株草藥順手挖了到集市上能個好價格,聯同柴薪一起換上幾袋米面回來,一家子的口糧便是從這般而來。
他也不願以身涉險,但阿爹的腿傷了,挎着藥箱行走的鄉間郎中來此瞧了之後撂下幾句無頭腦的話便走了,“你這腿啊,傷到筋骨了,短時間內怕是好不了了!不過你若是能到集市藥房裏買來幾株野人蔘,這腿說不定能好利落,不然落了後遺症後半生便只能拄拐了!”
少年立在一旁未曾言語,送走郎中后他一人坐在院子裏發獃,廚屋裏阿娘忙着做飯,阿爹悶着頭對着牆啥話也不說,就那麼一直躺着。
雖然郎中的話不好聽,但事實就是如此,阿爹醉酒失足跌進山澗能保住命已是萬險,如今阿爹的腿傷了,這家裏的地便只能由他接下了。
那野人蔘價格昂貴,且十分稀少,豈是他們買得起的。聽村裡老一輩講起深山高崖上許有,他便索性吊著腦袋試上一試。
可找了大半天,莫說什麼野人蔘,就是昔日常見的草藥如今連片葉子都沒見着。
他撓了撓頭挺了挺背上的小簍,繼續尋找。越往下,便感覺寒意滲足令人身顫,正當他一籌莫展時,遙遙瞧見石窩裏長有一棵,形狀很是相似,他冷吸一口氣說道:“老天待我不薄啊,還真遇上了!”
剛準備靠近,誰料石頭窩子裏竄出一圓鼓鼓的小頭,吐着舌芯子望他。
“原來老一輩說的是真的,靈物身旁真的有異獸存在。不過這野人蔘,我勢在必得!”
他晃動腰肢讓自己往左靠些,上面的繩索往左擺動,右臂猛的發力扳住石頭,努力讓自己的身體平穩下來,小東西見了生人先是縮了縮頭而後露出了環有紅紋的脖子,示意讓他不要打那野人蔘的注意。
他離那野參越近,小東西便越是警惕。誰料道天上竟飛來幾隻禿頂鳥朝他聒叫,還用鳥喙啄他的頭,他揮手驅趕但毫無作用,嘴裏開始謾罵道:“哪來的臭鳥,敢管我的閑事!等我空下手來捉到你定拔了你的毛丟進鍋里給我爹補身子!”
它啄任它啄,且能忍,他伸手靠近野參小蛇碰了碰他的手掌,這玩意像是懂人性一樣,“你是說這東西是你的?”
小蛇點了點頭,誰料這傢伙不按路子出牌,“你說是你的,誰能證明?你叫它,看它答應不?”
不顧反抗,他還是躍躍欲試伸手向那人蔘而去。小東西忽然張開大口露出兩隻半指長的毒牙向他襲來,忙着躲閃未料到上面的繩索已被石鋒磨的僅有小節仍連,繩子不斷晃動他終於開始慌了,“他爺爺的,今兒出門不順,沒被你這小東西咬死,掉下去怕是也沒命活着回去了!”
令他未想到的是,這個不足四寸的小東西攻擊起人來如此生猛,幸虧躲得快不然要真的被咬上一口,怕是真的命喪於此了。
禿頂鳥不斷騷擾,攻擊他的各處,躲不過便只能反抗,可反抗起來勢必會抖動繩子,於是乎。。。。。。
他被夢驚醒,赫然發現自己躺在一烏漆麻黑的房子裏,除了床邊那盞青蓮燈亮着,一絲光線都照不進來。
起身下床卻發現全身上下的衣物被換了個遍,再瞧瞧眼前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鬼地方,他有些怕,“這兒不會是地獄吧?”
覺察到屋子裏有動靜,守在房門口的侍女推門而入:“你總算是醒了!”
“你。。你是誰?這是哪兒?”岳攸連忙問道。
“這裏是公主的寢宮,你已經昏睡七天了。”侍女解釋道,隨即對一旁的侍女喃喃細語道,後者便退了出去。
“公主?我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剛想往前一步,卻發現自己竟然毫無力氣,險些摔倒在地。
侍女上前將他扶着坐上床,“等公主來了,你自然會明白!你身子還未恢復,莫要亂動,等會兒我讓人給你送些吃的來!”說完,侍女便出去了。
他頭有些懵,公主?自己好像不認識什麼公主,再瞧瞧這個黑屋子,便可斷言那公主的性格屬實有些孤僻難言。
“不,我要逃出去!這鬼地方,不適合我!”許是冷意入體,他咳嗽了幾聲便躺回石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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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長道盡頭,有一古亭浮於水上,水面上漂着五彩各異的船燈。一女子依坐在長椅上,眼神憂鬱盯着一處發獃。
古卷掉了一地,飛紗輕舞漫空。“到底是些死物,晃來晃去仍是那副樣子!”
侍女離三尺外稟道:“公主,那人醒了!”
女子微微一怔,抬了抬眼皮慵懶起身:“走,去看看!”伸出手,掌心向上那些跌落沾灰的古卷竟浮了起來成疊摞起尋路而去。
青蓮燈隱暗閃爍,照拂着他的臉龐。邊上便是侍女送來的食物,但似乎一口未動!
侍女見公主來了連忙俯身行禮,小口輕張:“見過公主殿下!”
“你二人退下吧!”她冷冷的吐言,侍女照做以身而退。她的到來,令整座房間冷意甚增,幽幽燭火叢燃亮起,“感覺如何?可有哪處不舒服?”
“聽門外的侍女講,你是這兒的公主?”岳攸猛地坐起問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這一副冷清清的模樣,的的確確看起來不像是公主,倒像是打家劫舍的女土匪。
“不管是與否,我都不感興趣!我要離開這兒!”岳攸回應道。
“來時容易,去時卻難。再說了,此間有何不好?又何必要離開?”
“這地方再好,對我而言毫無誘惑。外面還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我可沒閑功夫陪你在這兒耍嘴皮子。”
“你已是殘命,就算出去了也活不過明年。”女子坐於床前,捻起青蓮燈上的花瓣說道。
這青蓮燈見了她,似是見到了主子一般,本是閉合狀如今花卻開了,岳攸這才看清楚,那青蓮中央點的不是燈燭,而是火蕊。
“我就不明白了,這世上的人那麼多,為何偏偏選中我?”岳攸的臉上多少有些慍怒。
“世上人確實多,但獨缺相應者。不過,令我詫異的是,你我這才幾日不見竟然不認識我了?”女子半眼帶笑望着他說道。
“與我擦肩而過的人多如牛毛,要是一一都記得那才怪了。”
女子似乎並未為其言所動,輕然起身一轉,“如今,可識得?”
岳攸盯着她的妝發望了望,盡全力讓自己想起來與此人到底是在何處見過。思緒萬千,走走停停,終於停在了該停的位置上。
“我記起來了,你便是那個送我桃花酒喝的女人。”
“看來記性還不算太差,那日你為了救你的朋友,隨口便答應了我的條件。如今,也該兌現了!”
“罷了,允人一諾就該兌現,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得到。”岳攸半閉目垂不情願的說道。
“喲,沒瞧出來,你還是個識信義的君子。好,那我要你——娶我!”
岳攸以為自己多日未進食餓出幻聽了,連忙用手狠狠捏了捏耳朵,讓自己快些清醒過來,“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讓我娶你?”
“不錯。”
“這不行,算上這次你我也不過才見上兩面而已,豈能草草便成婚?”岳攸一個勁兒的反對。
女子當然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你剛才還說你能做到的,現今又想出爾反爾?”
“我是答應過你,但我也是有底線的。倘若有一日你遇上危險,哪怕是讓我以命相抵,我也在所不辭!可成婚是兩個人的事兒,要你情我願才行,怎能隻言片語便娶你?”
“難道我不漂亮嗎?”女子反問道。
岳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如凝脂般的肌膚吹彈可破,細眉長目櫻桃小口,再加上她這一身翠紋相間的玉蘿衣,流蘇裙擺印地,依照人族的目光來看確實算得上是美人,“漂亮歸漂亮,但總不能因為漂亮就娶你吧!再說了,我才十四歲,你出身高貴是公主,而我不過就是個鄉野村夫的兒子,無論是長相還是家世都不登對!你還是另尋他人為婿吧!”
女子被他的話氣到了,小足踏了踏地說道:“你以為我真的想嫁給你啊,要不是我哥逼着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能找你嗎?”
“你哥這般不通情達理嗎?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娶你,我是個凡人,一個殘命將死的人,熬不熬得過明年都是個事兒,萬一哪天蹬腿撒手那你不成了寡婦了?使不得,使不得呀!”
“這樣,你不是想離開這兒嗎?只要你答應娶我,我可以幫你。別忘了,我可是這兒的公主!”
這句話一出,岳攸卻是愣了,這個鬼地方自己人生地不熟的,連路都摸不着又能逃到哪兒去?
見他猶豫,女子率先奪口:“你不說話,我便當你默認了!你先好好休息,等過幾日我帶你去見我哥!”說完,女子又恢復那副冷清模樣徐徐走出去。
“喂,總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吧?”岳攸望着她那離去的背影喊道。
“紫鴛。”
從她進來,岳攸便感覺這個女人怪怪的,如今讓自己娶她,這叫什麼事兒啊?
紫鴛出了寢宮,握了握掌心的明玉,“我還從未這般低三下四求過人哪,若非為了救你。。。。”
————
接下來的這幾日,侍女們每逢早中晚便將食物送到寢宮門口。岳攸想不通那件事,索性便不想了,眼下吃飽肚子養好精神才最重要!
經由這幾日的修養,他的臉也總算是有了些血色。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跟那籠子裏的鳥有何區別,可他剛想出去就被門外的侍女給攔住了,理由是沒有公主的命令他不得離開這裏。
於是,每餐過後圍着小屋踱步徘徊消食兒也就成了常事。他突然想起胥煙在化為光塵之前曾將那尾銀魚託付給他照顧,可自打他醒過來這幾日一直忙着修身養性,險些忘了這事兒。
床前珠簾雕文架上,吊著一葫蘆,據外面的侍女說這葫蘆可以通音,能直接跟公主對話,但具體如何使用他還真不清楚。
拿着葫蘆來回晃不見任何異動,拔開塞子往裏吹氣仍舊如此,擺弄幾個回合之後他終是失了興趣,拿着葫蘆跑到門口問侍女,“這玩意如何使?”
侍女小手一揮,這葫蘆居然真的會說話了,“就是這麼使得!”
岳攸知道,自己被眼前這個侍女給鄙視了。不過暫且不理她,關上房門后對着葫蘆眼大喊,“你在哪兒?我要見你,有話要問你!”
結果等了半天,葫蘆就冒出來倆字:“等着!”
片刻之後,紫鴦公主身穿玄黑薄紗腳踩驚霽履不緊不慢而來,岳攸見此不為大驚:“你~你怎的衣服都沒穿好便來?”
她用綉荷長帕擦拭着半乾的長發,似是剛出溫池小臉尚有紅暈,“你找我來可有要事?”
岳攸險些被她勾去魂兒,輕咳了一聲說道:“對了,你可有見到我隨身攜帶的那個骨罈?”
紫鴛清笑而魅衣傳神:“見過,我將其安置在我的舍下化蓮池中。這幾日,我的寢宮一直被你佔着,故而我也只能暫居他處。”
“咳咳,我今日便搬出去住。”岳攸揉了揉鼻子說道,眼神時而縹緲時而虛妄,不知怎的總感覺體內有一股邪火湧上,他奮力壓制自己已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身旁兩個侍女捂嘴在其身後咧笑,公主為了將自己嫁出去還真是捨得下功夫啊,也不知眼前這個小子到底能不能接得住招!
“不必了,你且隨我來!”紫鴦公主在前方引路,岳攸只能低着頭在身後跟着,偌大的房舍之中僅有這兩個侍女照料,還真是她的作風。
不知怎的,前方行走的紫鴛公主突然停下腳步,致使未來得及看路的岳攸撞了個滿懷,“對~對不住!”
“你的那點小心思還是收起來吧,這裏是我的行宮,可以恕你無罪,但明日你去見我哥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謹慎,不然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
腳踩青玉,跨長橋,越流水之氈方到,紫鴛姑娘手指足下清池:“你瞧,那便是。”
岳攸順勢而望,果不其然那銀魚兒正在清冽的水中嬉遊,化蓮池中尤以紅蓮為主,他朝那個方向揮了揮手,小魚兒居然真的游到了他面前,小口一張一合吐泡泡。
“奇了,這魚竟通人性。”侍女小聲說道,岳攸卻是不奇,這銀魚跟隨大個子修行那麼久,這麼點微末表現又算得了什麼。
“你準備準備,明日同我一起去見我哥。我哥他脾氣不是很好,所以見他時盡量少說話,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你是公主,莫非你哥是皇子?”岳攸猜測道。
“非也,我哥他是這片土地的王。”說這句話時,她的表情有些凝重。
“不僅如此,還是魔界七君之首,掌殺伐的西君王上。”侍女多言一句,紫鴛回頭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一個眼神,嚇得那侍女跪地連連求饒恕罪。岳攸開始有些擔心了,沒曾想她來頭這麼大,親哥哥是王,而且還是掌殺伐的王,萬一使對方不開心怕是一個手指頭都能殺他千百回了。
紫鴛見他發愣,以為侍女的話嚇到了他,連忙向其解釋道:“我哥雖然是七君之首,但從不濫殺,就是脾氣有些不太好,人不壞的!”
接下來,紫鴛憑空變出了一套衣冠遞與他,“今晚便在此休息,明日換上此衣冠,我親自來接你。”說完,轉身離開。
夜很漫長,岳攸脫得精光泡在水裏。這些都是紫鴛讓侍女給他準備的,好死不死他的住處就在臨邊一牆之隔,“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
黑夜是個小偷,會將人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東西盜走。他開始想念阿爹的謾罵,阿娘的嘮叨,還有大個子的善變,原來這些事經歷了便再也忘不掉了。
嘴裏戲唱着小時候阿爹教他的順口溜,“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趕牲口,趕到馬鎮口,買個雞叨豌豆,買個猴翻跟頭,翻到嫂子的門裏頭,嫂子不讓看,扒着窗戶非要看,窗戶扒塌了,屁股絆岔了。”
隔壁,手捧長卷的紫鴛公主斜坐在青燭影射的飛紗窗旁,兩侍女則是在一旁小心伺候着,每逢這個時辰公主都喜歡沉燈閱卷,點燃熏香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