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這天早上,太陽挺好,曹二順從白家老窯下夜窯回來,照例坐在院內的一塊石頭上,曬着太陽讓老婆大妮給他擦洗身子。因着頭癢,還解了盤在頭上的辮子洗了頭。洗下的兩盆水都是黑的,盆底竟還有不少黃豆大小的炭粒子。

這是曹二順一天中唯一的享受時刻。

早些年,大妮給他洗得極是認真,就像洗一隻要吃進肚裏去的豬羊,連耳朵眼裏的炭灰都用細柴棒纏着棉絮掏出來。後來不行了,孩子多了,鬧得凶,大妮身子骨也壞了,站得久了頭就昏,洗得便也潦草了。有時洗過後,兩隻眼圈竟還是黑的,腳丫縫裏還能掏出小炭塊來。

早先干那事也總是在這擦洗的時候。那時也不知咋的,勁就那麼大,下了一天窯也不知道累,大妮濕淋淋的手往他身上一搭,他就耐不住了,也不管身子洗凈沒洗凈,摟着大妮就弄。和大妮弄時,冷不丁還會想到當年立在大妮身上的那個了不起的志向,總以為又佔了大妮五升高粱的便宜。這一來二去的,一個個娃兒就賽跑一樣出世了,日子越來越窮困。不是讓好心的詹姆斯牧師帶走了秋旺,這些年只怕更難。就在秋旺和詹姆斯牧師去上海的那年,老六夠夠又出世了,去年又添了個小七多子,都是兒子。

現在,曹二順真是弄不動,也不敢再弄了。只盼着在家養着的五個兒子和一個丫頭能像地里的莊稼似的快快長大,各自出去自己掙口飯吃。十二歲的大兒子春旺去年第一個出息了,專為窯上編背炭的柳筐,已能掙錢補貼家用。三兒子冬旺和四兒子夏旺再過幾年也能去編柳筐了。到那時就好了,有四個兒子幫着他養家,他就能再和大妮弄了,就算再生出個老八、老九來也是不怕的……

這天曹二順沒想和大妮弄。三兒子冬旺正病着,兩天沒吃東西,大熱天裏蓋了床破棉被昏睡在土炕上,讓他心情抑鬱。再加上又背了一夜煤,累得不行,往院裏的石頭上一坐,腚就沉得很,胳膊腿都不想動。這時的太陽是很好的,暖暖地照在曹二順水淋淋的身上,漸漸地讓曹二順的抑鬱的心緒好了些。曹二順便想快快洗完吃點飯,先到煤碼頭上應個卯,打個盹,再到橋頭鎮詹姆斯牧師那兒跑上一趟,給冬旺討些診病的葯來。

偏在這時,教友曹復成來了,帶來了窯上降餉的消息。

曹二順根本不信,讓大妮去照應冬旺和孩子們,自己擦着身上的水,一邊穿着破衣服,一邊懶懶地和曹復成說:“……胡說,肯定是胡說哩!咱窯上的餉是同治七年人家白二先生定下的,都十二年了。”

曹復成說:“同治七年是同治七年,這會兒是這會兒。這會兒咱橋頭鎮三家窯全在肖太平手上了,白二先生說了不算數,只有肖太平說了才算數哩。肖太平要降餉,你我有啥法子?”

曹二順仍是不信,用濕手拍着曹復成的肩頭說:“肖太平就更不會降餉了,窯上的生意那麼好,一船船的炭不住地往江南賣着,他就算不願給咱加餉,也斷不會降咱餉的。這你放心。”

曹復成搖着頭苦笑道:“我的好二哥喲,倒好像窯上的家是你當的!肖太平降餉的令箭都發到三家窯上了,你知道么?筐頭、櫃頭們已言明了,就是從今日夜窯開始,每個窯的窯餉從五升降為四升。”

曹二順這才呆住了。

曹復成又苦着臉說:“一聽這話,我……我心裏就涼了半截,二哥你想呀,我五個孩子呀,最大的才九歲,最小的只一歲多,原來就夠緊的,再降了餉,我……我可咋活呀?”

曹二順訥訥着:“是哩,是哩……”

曹復成嘆着氣說:“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難,又覺得你好歹總是肖大爺的親舅子,就……就想讓你出面找肖大爺說說,求……求他把這令箭收了!讓他看在當年曹團的份上,允咱這班窮弟兄喘口氣吧。”

曹二順一聽這話就火了:“什麼?求他?讓我求他?求他肖太平?我……我不是要求他,卻是要和他拼了!他狗日的憑啥降餉?憑啥?打從同治七年有這煤窯起就是五升的窯餉,他想黑咱一升?辦不到!”

曹復成問:“二哥,你……你想咋辦?”

曹二順也不知該咋辦,只昂着脖子說:“反……反正降餉就是不行!”

曹復成試探着說:“他……他或許不降你的。”

曹二順說:“一樣的窯工就得一樣看待,他降了誰的也不行!這不公道!他肖太平這麼做連上帝都不會答應。上帝讓我們用誠實的勞動換取每日的飯食,沒讓我們累死累活再被他苛扣!”

曹復成說:“是哩,肖太平的心現在是黑透了,上帝都會贊同咱和他拼一場的。”

曹二順想了想,對曹復成說:“咱馬上在坡上串串,看看大傢伙都是啥意思。若是大傢伙都不怕事,咱就一起到肖家掌柜房找肖太平去論個理,論贏則罷,論不贏,咱……咱也鬧一回歇窯!你看行么?”

曹復成問:“二哥,這回,你……你敢出個頭么?”

曹二順胸脯一拍:“咋不敢?!這回是他肖太平黑咱,咱在理哩!”

曹復成高興了:“那好,咱今日就去橋頭鎮——我知道的,一聽說降餉,許多弟兄都罵起來了,個個氣得直咬牙,現在就缺個敢出頭去和肖太平辦交涉的人。你既敢出頭為弟兄們做主,弟兄們就全跟你走了。這交涉能辦成最好,真要辦不成,你二哥說聲歇窯,咱……咱就歇他娘的!”說畢,曹復成滿坡串連人去了。

這番對話,讓房裏的大妮全聽到了。大妮有些怕。待曹復成一走,馬上過來打着手勢勸曹二順,要曹二順快快吃了飯去煤碼頭上工去,別跟着曹復成一幫人胡鬧。大妮認為,肖太平終究是曹二順的妹夫,不論怎麼降別人的餉,也不會降曹二順的餉。因此還是不鬧的好,更不要出這個頭。

曹二順很不高興,一把把大妮推出好遠,悶聲悶氣地說:“……旺他娘,你懂個屁!若是只為了自己,老子早到肖太平手下當工頭掙大錢了。別說一天五升高粱,就是五斗高粱也掙得到!老子正因為有志氣,不願沾他肖太平的光才白日去看炭場,夜裏去下窯,憑誠實的勞動掙每日的飯食!”

大妮苦着臉,指着房裏病着的冬旺,又打着手勢說:孩子病成這樣,你得趕快到詹姆斯牧師那裏去討葯,還鬧個啥?鬧得肖太平翻了臉,你連四升高粱也掙不上。

曹二順也記起了病中的兒子,便說:“冬旺的事我想着哩,到橋頭鎮辦交涉時,我就順便到詹牧師那裏去一下。”

大妮見勸不下曹二順,先是眼淚汪汪,后就哭了起來。

曹二順這才好言好語地對大妮說:“……旺他娘,你別害怕,我還是那句老話,這世上餓不死肯出力的人!肖太平這麼欺人,上帝都不會答應哩。上帝崇尚公義,我們就要講公義,不能只想着自己,不顧公義……”

為了公義,當天下晚,曹二順帶着侉子坡上近七十號弟兄擁到了橋頭鎮肖家窯掌柜房去見肖太平。肖太平不在。大伙兒又找到了白家窯掌柜房,肖太平仍不在。有人提議,再去李家窯掌柜房上看看。曹二順說,哪兒也不去了,咱就去肖家大屋堵他,他總得回家的。一行人便又去了肖家大屋。

肖太平顯然有了準備,肖家大屋院裏院外橫眉豎眼的窯丁立了不少。弟兄們在曹二順的帶領下,往肖家大屋門前一站,先驚動了曹月娥。曹月娥沒想到自己二哥會帶人撲到自家門前來。一見曹二順的面,臉色就很不好看,讓護守家院的窯丁守着門,不放一個人進去,就像沒看到曹二順一樣,對着人群問:“哎,你們這是想幹啥?要行搶啊?!”

眾人怯着肖太平,一時間竟沒有一個敢答碴的。

曹月娥又問:“你們到底有啥事?”

眾人仍是不敢說話,目光都落到了曹二順身上。

曹二順這才說:“我……我們要見肖太平。”

曹月娥彷彿剛看到曹二順,笑笑地說:“是二哥呀?你想見他還不好辦?來,來,進家說吧。”

曹二順站着不動:“是……是我們大夥都……都要見他……”

曹月娥立時翻了臉:“大夥都要見他就到窯上找,跑到我家門口來幹啥!”哼了一聲,又指着曹二順的額頭說,“二哥,真看不出,你這幾年倒是出息了,竟能帶着這麼多人到自己親妹妹門口來鬧了,早知你本事這麼大,我該少煩多少心呀!”

曹二順從妹妹的話中聽出了鄙夷與譏諷的意味,一下子火了:“你少給我說這些沒滋沒味的話!我們今日要見的是肖太平,又不是你!”

曹月娥哼了一聲,說:“你要把肖太平當你妹夫,自然想啥時見都成;若是把他當窯主,你這背煤的窯工就一邊歇着去吧!”

這話太傷人,曹二順氣紅了臉,正要對曹月娥發火,肖太平卻從院子裏出來了,往院門口的台階上一站,問:“你們見我有啥事啊?”

眾人仍是看着曹二順。

曹二順正在氣頭上,倒也不怯,甩開曹月娥,盯着肖太平硬生生地說:“有啥事你自己清楚!——你憑啥降我們的餉?憑啥?”

肖太平說:“我降餉自有我的苦衷,也自有我的道理。”

曹二順說:“往日都是五升高粱,這是十二年的老例了!”

肖太平說:“往日小窯剛開,又是大亂剛過,下窯的人少,工價自然就會高一些。如今下窯的人那麼多,工價就往低走了,就是二十年的老例也沒辦法!”

曹二順說:“肖太平,你……你這是黑我們大傢伙兒!”

肖太平說:“我沒黑你們大夥,倒是有人黑了我。”

曹二順說:“這不公道,過去都……都是五升!”

肖太平說:“誰覺得不公道,誰別干。當年章三爺說過一句大實話,我記得真哩: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

曹二順心裏很氣,卻又說不出更多的道理,只指着肖太平喊叫:“你……你坑人,過去都是五升,打白二先生立窯時就是五升,你……你黑了我們一升……”

肖太平說:“二哥,你別叫,你是我親舅子,對你又當別論了。窯上該降餉就得降餉,誰也不能例外。不過窯上降了你多少,回家我補你多少,你放心,我和你妹妹都不會看着你一家人餓肚子的。既有你這個窮親戚,我總得認。”

這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真讓曹二順難堪。

曹二順愣都沒打,便叫了起來:“老……老子再窮也……也不要你肖太平來可憐!過去沒讓你可憐過,往後也不會讓你可憐!老……老子今日也當著這大伙兒的面和你說清楚,你背地裏補一斗我也不要,這五升的老例,你少我一合也不行!”

曹月娥氣道:“人世上只怕再沒有像你曹老二這麼不識抬舉的東西了!不說我是你的親妹妹,肖太平是你的親妹夫,就算沒這門親,不少你的窯餉,你也不該再鬧!”

曹二順雙手掐腰,毫不含糊地道:“我要的是公道!是公義!是老子和窮弟兄們都該得到的五升窯餉!”

肖太平說:“那我也和你說清楚,從今往後,再沒有五升窯餉這一說了。今年是四升,明年沒準就是三升,而且還得憑我高興才能讓你下這橋頭鎮的窯!”

曹二順氣得渾身直抖,抖了半天,猛然轉過身來,對眾人喊叫:“你……你們都啞巴了?咋……咋都不說話?這……這是我一人的事么?”

弟兄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不做聲。

最後,還是曹復成怯怯地說話了:“肖掌柜,求您看在咱往日一起流過血的情分上,就……就饒坡上這幫老弟兄一回吧!您……您看是不是只降外來窯工的餉算了。”

肖太平陰着臉,搖起了頭:“說實在話,外來窯工的餉本不該降,降你們這幫老弟兄的餉倒是應該的。我先透個話在這裏:正是因着你們說的往日,我肖太平才虧了大本!虧了多大我也不說了,反正你們這群人十輩子也掙不出來!”

曹月娥插上來說:“為了你們大家,我們已倒了大霉,你們竟還好意思為了一升高粱來鬧!”

肖太平緩和了一下口氣:“我知道你們各位老弟兄日子不好過,可我肖某的日子也不好過嘛!你們只要還是明白人,就別鬧了,都老老實實回去下窯。日後窯上好了,我也緩過氣了,也許窯餉還能升回來。”

弟兄們卻不信肖太平的話。

一個肖姓弟兄從人群中站出來說:“本家爺,您別和我們窮弟兄逗了,窯上的生意那麼好,您咋會緩不過氣來?咋會在乎這一升高粱?爺您就是剔剔牙縫也……也不止剔出一升高粱來哩!倒是我們……”

肖太平再不願和弟兄們多說什麼,揮揮手打斷了那個肖姓弟兄的話頭:“好了,好了,別啰嗦了!你們要見我也見到了。我該說的話也都說了,降窯餉也是沒法子的事,大家都快回去吧!我今日不怪你們,你們也別怪我,這叫有難同當,總不能讓我肖某一人為過去那些爛事背黑鍋。”

眾人大多泄了氣,一時間全沒了主張。

眼見着人群要散,曹二順急了,竟當著肖太平和曹月娥的面,公然號召起罷工來:“弟兄們,別信肖太平的鬼話!他虧也好,賺也好,都和咱不相干。咱就要咱的五升高粱!誰都別孬種!肖太平不仁,咱也不義!從今夜開始,咱全給他歇窯,讓他自己去背煤挖炭吧!”

人群里有幾個弟兄馬上跟着喊:

“對,讓姓肖的自己掙這四升高粱去吧!”

“歇窯!都歇他娘的!”

“歇就歇,都別當孬種!”

……

肖太平火了,腳一跺,吼道:“你們別搞錯了!今日已不是往天,老子不愁窯工不足,倒是愁着人多得用不完!你們誰想歇窯誰就去歇!歇了窯就再別想回到老子窯上做!”

曹二順決意拼到底了,手指着肖太平,大睜着一隻獨眼說:“肖太平,你別嚇唬人!再不到你窯上做咋啦?我曹二順就不信離了你肖太平,大伙兒就活不下去!就不信這天底下能餓死我們這些肯出力的弟兄!此地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肖太平像似不認識曹二順似的,陰陰地問:“你曹二順還真有本事領着大家鬧歇窯?你……你會鬧么?”

曹二順不再理睬肖太平,衝著肖太平“呸”了一口,轉過身子對眾人說:“弟兄們,明日咱誰都別去下窯,也別坐在侉子坡上曬太陽,咱全都到窯口去,對三省四縣跑來下窯的窮弟兄說清楚:橋頭鎮窯餉從來就是五升高粱,不是四升,讓他們都和咱一起歇窯,讓四家窯全歇下來!”

曹月娥當即叫了起來:“曹二順,你……你明日真敢這麼胡鬧,我……我就沒你這個哥了!”

曹二順指着自己瞎了的左眼,衝著曹月娥道:“打從肖太平打瞎了我這隻眼,你們……你們肖家的人我就全不認了!”

曹月娥哭了起來,邊哭邊喊:“滾!你們都滾!”

曹二順手一揮:“弟兄們,咱走,快回去睡覺,養足精神明日好去守窯口。”

肖太平衝著眾人道:“我再說一遍:誰跟着曹二順鬧窯,就永世別想再吃這碗窯飯!”

眾人不應,都隨着曹二順往回走。

肖太平又喊:“曹二順,你回來,我還有話和你說!”

曹二順回過頭說:“不依着五升高粱的老例,我啥話也不聽了!”

肖太平氣道:“這世上哪有啥不變的老例?你真是瘋了哩!”

……

就這樣,尋求公道與公義的交涉失敗了。曹二順和自己親妹妹曹月娥也當著眾多弟兄的面完全撕破了臉。歇窯已勢不可免。橋頭鎮歷史上第一個真正代表大眾利益不謀一己私利的窯工領袖,也終於在肖家大屋門前出現了。

橋頭鎮的良知就此記住了曹二順。

自然,也記住了後來發生的那場悲壯而孤獨的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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