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曹二順記得,詹姆斯牧師到侉子坡避難那日是個陰雨天,他剛從碼頭炭場回來,正想吃過晚飯去下夜窯,王大肚皮手下的幾個弟兄就用轎子把詹姆斯牧師抬到了土院門口。

詹姆斯牧師一見曹二順的面,就流下淚來。

曹二順很驚異,問:“詹牧師,你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詹姆斯牧師沉痛地說:“我的兄弟,魔鬼撒旦又在製造罪孽,我們漠河的教堂被燒了,主的牧人彼德兄弟也被暴徒們殘忍地殺害了。彼德兄弟一生敬畏上帝,那麼有愛心,為了在這遙遠的東方傳布主的福音,先是為主獻出了家產,現在又為主獻出了生命……”

這位彼德牧師曹二順並不認識,曹二順便不太傷心,可因着詹姆斯牧師傷心,曹二順就知道彼德牧師必也是好人,也跟着傷了心——也只是傷心而已,能為殉難的彼德牧師做什麼,曹二順可一點都不知道。

詹姆斯牧師也沒指望曹二順做什麼,只不過抑止不住訴說的慾望:“……我的兄弟,彼德牧師為漠河的兄弟姐妹做了那麼多充滿愛心的好事,收養棄嬰,接濟窮人,最後卻落得這種結局,實在讓我震驚……”

後來,詹姆斯牧師說到自己今天在橋頭鎮蒙難的一幕,曹二順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曹二順稍一躊躕,便把去下夜窯的計劃取消了,先讓詹姆斯牧師吃了點東西,後來找了在家的幾個教友來商量,咋着保護自己的牧師。教友們都不錯,搶着要牧師躲到自己家裏。一些不是教友的弟兄因為得過詹姆斯牧師的好處,也來了,都對曹二順說,只要牧師在咱侉子坡,咱就得護好他。

曹二順很高興,就去和詹姆斯牧師說:“……詹牧師,你不要走了,我們商量過了,你就在坡上住下來吧。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們喝的,就有你喝的,我們每天留人護着你。”幾個教友弟兄也當著詹姆斯牧師的面,邀請詹姆斯牧師住到自己家裏。

詹姆斯牧師不願去,擺着手說:“這對你們太不方便了。”

曹二順一心想讓詹姆斯牧師在自己家住下,就叫大妮把他們住的一間東屋騰出來。大妮難得有機會照料這個好心的牧師,高興地點着頭,要到東屋去收拾,不料,卻被詹姆斯牧師攔下了。

詹姆斯牧師想到了一個好地方,說:“兄弟們,我就住坡上佈道的教堂吧。”

曹二順說:“不行哩,你一人住在那裏,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們都不會知道的。”

詹姆斯牧師仍堅持要住到教堂去,曹二順和教友們都沒辦法,只得依從了牧師,在教堂的土屋裏支了塊門板,又儘可能的找了床好些的鋪蓋給牧師湊合用。為怕秀才爺那幫人夜裏打到坡上來,曹二順和另一個叫曹復成的教友都沒回家,就在地上鋪了張草席睡在牧師床前。

春旺、秋旺、夏旺、冬旺見牧師住下了,也都來了精神,再不願老老實實地在家裏的土炕上睡,全擠到詹姆斯牧師床前嬉鬧不休。

詹姆斯牧師很抱歉,對曹家四旺聳着肩,攤着手說:“……孩子們,今天伯伯沒有禮物給你們了,伯伯只能送給你們一個祝福。”

冬旺眨着小眼睛問:“牧師伯伯,主今天是不是忘記我們了?”

詹姆斯牧師說:“主沒忘記你們,主要伯伯日後把禮物補給你們。”

秋旺說:“我們不要禮物,就叫伯伯給我們講上帝的故事……”

曹二順知道牧師心情不好,便瞪起眼,把四個兒子趕走了。

曹家的兒子們走後,詹姆斯牧師對曹二順說:“我的兄弟,孩子們一天天大了,你該讓他們讀書接受教育呢。”

曹二順嘆着氣說:“飯都快吃不上了,還讀啥書?”

詹姆斯牧師想了想說:“你要願意,我可以介紹春旺和秋旺到上海的福音學校讀書。”

曹二順先怔了一下,后就搖起了頭:“算了,算了,再苦幾年,春旺和秋旺也能到窯上幹活了。”

見曹二順根本沒有讓自己兒子讀書的意思,詹姆斯牧師便沒再說下去。曹二順伺候着詹姆斯牧師睡下,也讓曹復成睡下,自己就蹲在土屋門前,對着秋夜的月亮默默抽煙,直到發現坡下出現一片火把……

火把是從橋頭鎮方向燒過來的,起先像一片流星閃爍,曹二順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後來流星化成了跳動的火焰,腳步聲也隱隱傳來了,曹二順才知道壞事了,連忙喊起詹姆斯牧師和曹復成——那夜真是怪了,誰也鬧不清風聲是咋傳出去的,秀才爺竟帶着一幫人打到了侉子坡上。

詹姆斯牧師和曹復成從睡夢中爬起來,到土屋門口一看,也傻了眼。

曹二順對曹復成說:“你快去挨家喊人,我先把詹牧師帶到我家藏起來。”

曹復成應了一聲忙跑走了。

曹二順又追着曹復成的背影喊了句:“麻利點,就說匪賊到坡上來了!”

喊罷,曹二順拉着詹姆斯牧師就往自己家跑。可只跑了沒多遠,曹二順就覺得不對頭。黑暗中,幾個沒打火把的人從哪裏突然竄了出來,追着他和詹姆斯的背影喊:“……快過來呀,詹毛子在這裏呢!”

曹二順情急之下,扯着詹姆斯牧師就近衝進了一家土院。

也恰在這時,身後的幾個追趕者撲了過來,飛起一棍,把詹姆斯牧師狠狠打倒在土院門口。曹二順急了眼,撲到詹姆斯牧師身上,想用自己的身子護住詹姆斯牧師。可卻不行,自己又瘦又小,護不住詹姆斯牧師不說,還白挨了幾棍。不過當時倒也沒覺得疼。詹姆斯牧師卻感到了疼,嘴裏已說不出中國話,只用洋話哇哇怪叫,聲音凄慘嚇人。事後才知道,當時詹姆斯牧師的左腳踝讓人家打碎了。

在這緊要時刻,報匪警的銅盆聲響了起來,曹復成的叫喊聲也響了起來,家家戶戶在家的男人都起來了,全抄着傢伙四處亂問:

“……匪在哪裏?匪在哪裏?”

曹二順適時地爬起來大叫:“匪……匪在這兒哩!”

坡上的弟兄們“呼啦”圍了上來,圍上來后才知道,不是鬧匪,卻是秀才爺帶着橋頭鎮上的一幫男男女女來打毛子。

秀才爺振振有詞,對圍攏過來的侉子弟兄說:“……老少爺們,沒你們的事,你們都回去睡覺吧,我們只是打毛子。這詹毛子我們找了一天了,總算在你們這兒找到了。我們也不怪你們,只要你們讓開,別讓毛子的臟血濺到身上。”

曹二順讓趕來的教友們護住詹姆斯牧師,指着秀才爺問:“詹牧師招你惹你了?你……你們非要打他?”

秀才爺說:“毛子都不是好東西,人家漠河城裏都打了,咱能不打么!”

曹復成說:“漠河城裏的人都到茅坑吃屎,你們也跟着去吃?”

又有坡上的人說:“就算別處的毛子不是好東西,這個詹牧師卻是好人。別人不知道,我們坡上的弟兄都知道,詹牧師傳的是咱窮人的教!”

秀才爺還想說什麼,坡上的弟兄已叫成了一片:

“滾,快滾!”

“再不滾,老子們也打!”

“對,打,打這些狗日的東西!”

……

秀才爺這夜帶來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幾個楞種。這幾個楞種先是和坡上的弟兄對罵,後來就打了起來。硬碰硬的一打,秀才爺和他手下的那幫義民就熊了,幾個楞種先吃了老拳挨了腳踹,繼而秀才爺也被曹復成踹翻在地上。秀才爺倒在地上慌了神,再記不起打毛子這回事了,直衝着弟兄們喊大爺。

弟兄們不依不饒,見詹姆斯牧師被打碎了腳踝,極是痛苦,也要用棍棒打碎秀才爺的腳踝,給秀才爺造成相同的痛苦。曹復成已舉起了手上的棍棒,卻被詹姆斯牧師勸住了。

詹姆斯牧師有氣無力地對曹復成說:“……我……我的兄弟,饒了這個……這個可憐的秀才先生吧,就讓萬能的主去……去懲罰他吧……”

曹復成看在詹姆斯牧師和上帝的份上,沒打碎秀才爺的腳踝,卻對着秀才爺的大腿狠狠地打了幾棍,說是要給秀才爺長長記性。秀才爺長了記性后,拖着鼻涕眼淚,帶着手下的義民們灰溜溜地逃走了,詹姆斯牧師的教難這才算結束。

雖說在曹二順和侉子坡弟兄的保護下,詹姆斯牧師沒像彼德牧師一樣丟掉性命,卻還是受了傷。被打碎的腳踝造成了詹姆斯牧師終生的殘疾,在嗣後的歲月里,詹牧師便成了跛牧師。當時的情況是嚴重的,置身於貧窮凄涼的侉子坡,沒有最起碼的醫治條件,也沒有西藥,平時給別人醫傷診病的詹姆斯牧師,現在卻沒法醫治自己的傷了。曹二順和曹復成一幫教友們很着急,第二天便跑到鎮上居仁堂,為牧師抓了些外敷內用的中藥回來。牧師卻不信這些草藥,死活不願用。

曹二順焦慮地問:“……詹牧師,那……那你想咋辦?”

詹姆斯牧師想了半天才說:“我的兄弟,你們有沒有辦法送我到上海去治療?”

曹二順想到碼頭上運煤的船隊,說:“有,有船。”

詹姆斯牧師說:“那好,就用船送我去上海吧!”

曹二順找了船上的弟兄問了問,回來卻泄了氣,對詹姆斯牧師說:“只怕不行哩,水上路太長,要先走大漠河進運河,再走長江,聽說到上海得二十天。你的傷只怕等不得這二十天哩。”

詹姆斯牧師不怕路途漫漫,執意要走,固執地說:“……我的兄弟,你放心,有萬能的主和我同在,就算走二十天也不怕。”

曹二順沒辦法,只得同意詹姆斯牧師帶着傷去上海。

臨走前幾天,詹姆斯牧師再次懇切地和曹二順說:“……我的兄弟,你有這麼多孩子,總要讓一兩個去讀一些書,受一些教育。否則這些可愛的孩子們長大以後也會像你一樣,變成只會挖煤背煤的奴隸——要知道,上帝讓我們用誠實的勞動去換取每日的飯食,卻不願讓我們成為任何一種勞動的奴隸啊。”

曹二順悶頭抽着煙,想了半天,才問:“詹牧師,你……你看我哪個兒子是……是讀書的料?”

詹姆斯牧師說:“你的兒子們每一個都是能讀書的,說不定他們中間哪一個以後就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

曹二順悶悶地說:“我……我不能讓你把孩子都帶走,我……我只讓你選一個。”

詹姆斯牧師說:“我的兄弟,就你說吧。”

曹二順想了想:“春旺是我大兒子,不能走的。我們這裏有句老話,叫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冬旺、夏旺太小,也不能走,會要給你添累的——就老二秋旺吧,路上還能照應你一下。”

詹姆斯牧師說:“好,就秋旺吧——秋旺有福了。”

曹二順又說:“可有一條,你得依我。”

詹姆斯牧師問:“哪一條?”

曹二順說:“讓秋旺認你乾爹。”

詹姆斯牧師說:“到上海進了福音學校,秋旺要受洗的,我就做他的教父。”

曹二順說:“那也好,反正從今往後,這個兒子就是你的了。”

詹姆斯牧師說:“不但是秋旺,你其他三個兒子,還有五鳳,如有可能,都要讓他們讀點書。我的兄弟,你千萬記住我今天說的話,我是為你好。”

曹二順點點頭說:“我知道哩。”

過了三天,曹二順找好去上海的煤船,託了船上的弟兄一路照應詹姆斯牧師和二兒子秋旺,一家人加上坡上眾多教友,戀戀不捨地把詹姆斯牧師送上了船。

在煤碼頭上,大妮摟着秋旺哭了,秋旺也哭了。

曹二順因着離別,心裏也難過,一直黑着臉不做聲。到秋旺上了船,曹二順才對秋旺說了句:“老二,你記着,從今往後,詹牧師就是你爹!”

秋旺走向大英帝國SPRO中國煤礦公司的道路,就這樣從光緒五年的大漠河煤碼頭上開始了。未來那個叫曹傑克的著名買辦,那個日後將為曹氏家族鼎定天下的礦業資本家,將在自己的一生中永遠不斷地咀嚼回憶起大漠河畔這煤船起航的一幕——

父親曹二順默默地蹲在河畔的煤堆上,噙着旱煙袋,目送着掛滿帆的煤船漸漸遠去。啞巴母親抱着妹妹五鳳,哥哥春旺扯着弟弟冬旺和夏旺,跟着船順着河堤跑。春旺邊跑邊哭,冬旺在高聲喊叫,夏旺跑不動了,站在河堤上招手。秋旺記得,他當時鬧得很兇,已不想跟詹姆斯牧師走了,在牧師懷裏直掙,無意中還碰疼了牧師受傷的腳……

這次凄悲的離別,侉子坡上許多人都看到了,坡上的人們因此而議論了好久。都說曹二順實在太無用,生得起卻養不起,把個已七歲多的兒子送給了人家洋牧師。後來,當SPRO中國煤礦公司的西式大井巍巍然聳立在橋頭鎮的土地上,西裝革履的英國總買辦曹傑克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眾人才知道,一生貧窮糊塗的曹二順,在光緒五年秋天做了多麼聰明的一件事呀。只這一件聰明事,曹二順一生的糊塗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只這一件聰明事,就把肖家佔據的上風上水給破了。

橋頭鎮人為曹二順一生中這唯一一次不同凡響的聰明津津樂道了半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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