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同治十一年,肖太平對橋頭鎮煤窯業的統治權威已大體確立,三孔橋下花窯業的統治權威卻還遠沒確立。時年二十四歲的玉骨兒靠精心策劃的謀殺掠得了十八姐的花船和姑娘,卻沒能掠得對橋頭鎮花窯業的統治權威。從十八姐消失那日起,花船上便瀰漫著霧水般的陰謀氣息。隨着冬的消解,春的來臨,陰謀竟像發了芽的種子一般“滋滋”瘋長,使得玉骨兒的好時光從一開始就鬼影憧憧。
十八姐的死動搖了花船存在的基礎,經十八姐手買來的姑娘們因為失卻了原先的主子,就渴望起自由來,一個個試着想逃。還真逃走了三個,其中一個嗣後抓了回來,另兩個再也沒了蹤影。十八姐請來的船丁也變了味,表面上雖還馴服,心裏想的啥,鬼都搞不清。到得後來出了事,玉骨兒才知道,這幫東西那時都沒把她當回事,心裏都想着黑她呢,而她卻沉浸在成功的歡悅中,沒能嗅出危險氣味。
應該說,玉骨兒算是聰明的。
三月里,十八姐赤裸的屍體從開了凍的河裏一漂上來,玉骨兒就出頭收了屍,厚斂了十八姐。給十八姐下完葬,玉骨兒又請鄭老大一幫船丁弟兄喝酒。在酒桌上還給弟兄們許了願,將眾弟兄的月規銀都提了二成,要鄭老大他們把自己當十八姐一樣對待。
為獲取鄭老大一幫弟兄的同情心,玉骨兒抹着淚回憶說:“……花船上的生意能做到如今這一步實是不容易,全是我和姐姐拚命掙下的。我再也忘不了當年的情形,那時還沒有你們這幫弟兄,也沒有這麼多姑娘這麼多船,只有我和姐姐的一條小花船。我們姐倆哪夜不接幾十個粗客呀?不怕你們笑話,當時我和姐姐真怕被那幫粗客壓死哩。”
一個姓王的弟兄心裏疑着玉骨兒繼承花船業的合法性,又不太清楚玉骨兒和十八姐當年的關係,便問:“……二姑奶奶從一開初就和大姑奶奶合夥了么?”
玉骨兒說:“可不是么?我們姐倆啥都不分的,她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她的。最初買那條小花船的錢全是我的,我也讓她來做主。”
那弟兄又問:“這麼說,如今這盤買賣全是二姑奶奶你的了?”
玉骨兒一怔,綳起了粉臉:“咋着?這盤買賣不是我的,還會是你的么?”
那弟兄訕訕笑了:“我……我也就是隨口一問……”
鄭老大這時站了起來,對那弟兄斥道:“有你這麼問話的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黑咱二姑奶奶么?”
那弟兄訥訥着,不敢言聲了。
鄭老大卻不依不饒,對玉骨兒建議說:“這小子既有二心,我看倒不如讓他滾蛋才好。”
這話正對玉骨兒的心思,玉骨兒知道,對手下這幫奴才既要施恩,也要立威,否則新的秩序就難以確立。於是玉骨兒就點了頭,讓那弟兄到樓船上去結賬。
那弟兄摔下酒杯就走,臨走時,指着鄭老大罵道:“你姓鄭的真不是東西,當年十八姐對你的好處,你全忘了……”
鄭老大卻說:“正因為我記着十八姐的好處,今日裏才得聽二姑奶奶的。我服氣咱二姑奶奶,你們誰還敢不服?”
弟兄們自然不敢不服。留下的七個弟兄在鄭老大帶領下,都恭恭敬敬地向玉骨兒敬了酒,一個個信誓旦旦表示說,二姑奶奶義氣,弟兄們自會義氣,斷不會壞了二姑奶奶的花船生意。
玉骨兒真以為船丁們全服了她,就大意了,兩眼只盯着船上的生意,心裏盡想着擴張十八姐留下的攤子,就忽略了鄭老大的陰險,以至於鬧出了讓她一輩子窩心的大笑話。那當兒,大小花船上都出了缺,年前放走了梅枝和王小月,後來又跑了兩個,姑娘就少了。有條小花船連着兩個月沒法做生意,天天在春天的河水裏空泡着。玉骨兒看着着急,便想買幾個姑娘回來,補上空缺。
家在清州的鄭老大一聽就樂了,慫恿玉骨兒到清州去買,且立馬就走,說是春天裏青黃不接,正是去清州買姑娘的好時候,倘或走晚了,收上了夏糧姑娘就不好買了。骨兒知道,清州是個窮地方,出匪賊,也出姑娘,王小月和梅枝都是十八姐從清州買來的。因而對鄭老大舉薦的清州也沒起疑,當下便應了,還和鄭老大說了實話:往日有十八姐在,自己從沒經手買過姑娘,更沒到清州去過,心裏有些怯哩。因着心裏怯,玉骨兒要鄭老大和她一起去,順便也回老家看看。
說這話時,是同治十一年四月底。
五月頭上,玉骨兒帶着鄭老大和一百二十兩銀子,在漠河縣城上了船,順京杭大運河北上八百多里地去清州。一路上,鄭老大對玉骨兒十分巴結,一口一個“二姑奶奶”的叫,飲食起居安排得很是周到,讓玉骨兒過得頗為愉快。因為愉快,玉骨兒就把自己賞給了鄭老大,上船第二天夜裏,就和鄭老大睡到了一起。
都睡到一起了,鄭老大仍是一副小心恭敬的樣子,說話的聲氣都不敢大。
鄭老大摟着玉骨兒,慢聲細氣地說:“……二姑奶奶,你不知道哩,咱窯子裏買姑娘一向總是很難的。清州人窮,可也不願把自己閨女往花窯里賣。就算是賣,人家也會要大價錢。所以去年我領十八姐去買姑娘,就扮成個好人家,只說是買來做府宅上使喚的丫頭。”
玉骨兒沒想到這裏面有啥名堂,便說:“行,過去咋着這回還咋着吧。”
鄭老大試探着說:“過去,我……我扮十八姐的哥……”
玉骨兒不經意地說:“那你也扮我的哥嘛……”
這一來就上了當。玉骨兒再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去買姑娘的鴇母,竟會被鄭老大當成姑娘賣給了清州的花窯,而且只賣了區區六兩銀子。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只怕說給誰聽誰都不會相信。
清州的那家花窯名號叫做“一河春”,挺氣派的,就在運河碼頭上。站在船上,還沒上岸,玉骨兒就看到了“一河春”古色古香的琴房、畫房,還有門樓前的大燈籠。
鄭老大指着“一河春”的門樓對玉骨兒說:“……終算到了,咱今晚就在這‘一河春’歇了。”
玉骨兒不知道“一河春”是啥地方,便問:“這是客棧么?咋還掛着紅燈籠呀?”
鄭老大也沒瞞,笑笑地說:“這‘一河春’不是客棧,卻是我們清州最有名的花窯哩。老鴇劉媽媽是十八姐和我的老相識,每回來清州買姑娘,我們總在這兒落腳的。”
玉骨兒覺得奇怪,問:“人家也開花窯,咱總不能從人家手裏買姑娘吧?”
鄭老大說:“那是,就算人家劉媽媽願賣咱也買不起。劉媽媽那些姑娘都是從小馴出來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沒有上百兩銀子你別開口。”
玉骨兒問:“那咱去人家那兒幹啥?”
鄭老大賠着笑臉,耐心解釋說:“得問問市價呀。二姑奶奶你想呀,姑娘一時是一時的價,咱不問清了,豈不要吃虧么?!再者說,買回一個個姑娘,咱也得有個好地方關她呀,若是讓她逃了,咱不白費銀子了么?”
玉骨兒想想也對,又想到,這“一河春”靠着碼頭,把買來的姑娘往回帶也是方便的,便沒再多說什麼,就讓鄭老大背着包着一百二十兩銀子的藍包袱,下船隨鄭老大去了“一河春”。
到“一河春”門廳,鄭老大讓玉骨兒先坐下,獨自去琴房先見了鴇母劉媽媽。
沒多會兒,鄭老大笑眯眯地帶着劉媽媽過來了,指着玉骨兒對劉媽媽說:“這就是我妹妹。”
劉媽媽看看玉骨兒,又看看鄭老大,說:“你們兄妹不大像呢。”
玉骨兒笑笑,沒做聲。
鄭老大又指着劉媽媽對玉骨兒說:“妹子,這是劉媽媽,可是個大好人哩!”
玉骨兒欠了欠身子,叫了聲“劉媽媽”,很客氣地說:“我們兄妹這一來就麻煩你了。”
劉媽媽笑着說:“只要有生意,我是不怕麻煩的。”
鄭老大想抽身逃走,便對玉骨兒說:“妹妹,你和劉媽媽先說會兒話,我去把你的房間收拾一下。”
直到逃走的最後時刻,鄭老大臉上仍保持着恭敬的笑,讓玉骨兒無從疑起。玉骨兒眼見着鄭老大提起了那隻包着銀子的藍包袱,又眼見着鄭老大出了客廳的朱漆大門。
在門口,鄭老大竟還極是正經地向玉骨兒交待了一句:“妹妹,你頭次出遠門,做啥可得聽咱劉媽媽的招呼呀!”
玉骨兒沒在意,揮揮手說:“行,你快去快來,收拾好住處,就去叫桌酒,咱請請劉媽媽。”
這話讓劉媽媽愣了一下。劉媽媽疑疑惑惑地瞅了一下鄭老大遠去的背影,對玉骨兒說:“罷了,罷了,哪有你請我的道理呀!”
玉骨兒說:“總是我們兄妹的一點心意吧!日後我還要請劉媽媽多關照哩!”
劉媽媽笑道:“好說,好說。”
玉骨兒便問:“如今清州的姑娘是個啥價碼呀?”
劉媽媽又是一愣:“你問這幹啥?”
玉骨兒說:“我心裏得有數哩,要不,日後會被人騙的。”
劉媽媽這才遲疑着說:“姑娘的價碼不好說呢,有的值錢,有的不值錢。這就要看了,看相貌姿色,還得看歲數。我這裏十三四歲的小女子最值錢,像你這麼大歲數的,已是沒法調教了,我一般都不要的……”
玉骨兒見劉媽媽拿自己做比方,心裏雖有些不快,臉上卻沒流露出來,仍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說:“這倒怪了,我們漠河是大姑娘值錢,你們清州這兒倒是小丫頭值錢,你劉媽媽沒騙我吧?”
劉媽媽不高興了,說:“我騙你啥?你以為我坑了你兄妹么?我是看到你有這賣身救父的一片孝心,才六兩銀子要了你……”
玉骨兒一下子愣住了,驚問道:“劉媽媽,你……你說啥?誰賣身救父?誰賣了六兩銀子?啊?”
劉媽媽眼瞪得老大,指着玉骨兒說:“哎,不就是姑娘你么?不是你父親等着銀子抓藥么?六兩銀子已讓你哥哥拿走了呀……”
玉骨兒差點沒氣死過去,忙站起來說:“哎,劉媽媽,你……你弄錯了,那人……那人不是我哥,卻是……卻是我手下的船丁!我……我是帶他到清州買姑娘的,我……我在漠河的橋頭鎮有……有十幾條花船,有二十多個姑娘哩……”
劉媽媽這時心裏已有數了,卻偏不理這碴,只對玉骨兒說:“你就是皇上的千金我也不管,你哥哥既把你六兩銀子賣給了我,我就是你主子。”
玉骨兒真急了眼,無意中看到自己手上的金鎦子,便將金鎦子亮給劉媽媽看:“劉媽媽,你……你看,你看,我手上這……這個金鎦子值多少銀子?我……我像是個為了這六兩銀子就賣身的姑娘么?”
劉媽媽不往玉骨兒手上看,冷笑着說:“姑娘,我勸你識點趣,你哥既賣了你,你就得認命。”
玉骨兒跺着腳說:“他……他真不是我哥,他……他騙了你……”
劉媽媽說:“錯了,他沒騙我,只是騙了你,這與我是沒關係的。”
玉骨兒真昏了頭,到這地步了,仍沒想到去和劉媽媽做一筆贖身的生意,竟把清州當作了橋頭鎮,大喊大叫着往門外走,說是要找鄭老大去算賬——其時,鄭老大離開沒多久,如果玉骨兒吐口將被鄭老大拐走的一百二十兩銀子做為贖身的身價賠給劉媽媽,劉媽媽也許會樂得幫忙的,可玉骨兒把這碴忘光了……
門口,兩個大漢上去把玉骨兒扭住了,也不管玉骨兒如何號啕。
玉骨兒後來才知道,這劉媽媽實是壞得可以。明明知道這筆買賣有詐,卻將錯就錯,為了日後能從她手裏詐出大把大把的銀子,故意想盡辦法折磨她,羞辱她。當晚,劉媽媽要玉骨兒去洗一大堆臟衣服,累得玉骨兒腰酸背痛。第二天讓玉骨兒挨個房給姑娘客人倒夜壺,掃房間。第三天又叫玉骨兒守着一堆炭末子做炭餅。
第四天,玉骨兒實是受不了了,沒等劉媽媽開口派活,先求着劉媽媽說:“……劉媽媽,讓……讓我替你賣身掙錢吧,我……我打十五就破身掙錢了……”
劉媽媽不屑地說:“你能掙啥錢呀?你是會唱歌呢,還是會彈琴呢?你是會下棋呢?還是會吟詩呢?你以為是個女人長個X就能吃這口飯呀?!實話告訴你吧,老娘花六兩銀子買你來,就是想讓你做雜活的,從沒指望你做生意掙錢。”
玉骨兒傷心地哭了。
劉媽媽這才說:“好了,好了,雜活你照做,閑着沒事時,就做做咱窯上弟兄們的生意,掙點小錢自己花吧。”
這就更遭罪了,“一河春”護院伺候姑娘的男丁有二十多口子,這些男丁當夜便在劉媽媽的鼓動下,去找玉骨兒做,做一次只給十文錢,簡直不把玉骨兒當人看。自然,“一河春”也沒有點線香的規矩,有的弟兄一鬧就是大半夜……
落到這地步,玉骨兒才想到了自己作惡的報應,老在異鄉的夢境中看到十八姐嚇人的臉孔,還時不時地聽到十八姐歌唱般的哭聲。有幾次半夜中嚇醒了,大睜着兩眼再不敢睡,抱着腦袋直發獃。
在清州“一河春”的落難日子,嗣後成了玉骨兒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鄭老大也因此成了玉骨兒一生中最仇恨的人。靠陰謀起家的玉骨兒不光恨鄭老大高超的陰謀,更恨鄭老大對她的羞辱:一個奴才賣了自己的主子,而且是一個在後來二十五年裏代表着橋頭鎮花窯業的主子,而且是賣到了清州的花窯里,這惡毒實是無以倫比……
為了儘早從“一河春”脫身,玉骨兒還算精明,第二天挨個房倒完夜壺,就去找劉媽媽說,要用手上半兩重的金鎦子為自己贖身。
劉媽媽不睬。
玉骨兒知道劉媽媽嫌少,第三天做完炭餅,又去找劉媽媽,除了金鎦子,又加上了六十兩銀子。
劉媽媽仍是不睬。
這就讓玉骨兒害怕了。
玉骨兒想到,這劉媽媽胃口太大,她若是一路把價加上去,只怕不但脫不了身,還得落個傾家蕩產哩。與其這樣,倒不如冷冷再說了,古人說過一個道理,叫欲擒故縱。
這一縱,就縱了五六天,劉媽媽就是不說話。
玉骨兒又急了,想着自己離了橋頭鎮已快半個月了,大小花船上還不知道會出啥事。又想着鄭老大萬一再回到橋頭鎮繼續黑她,她折損的銀子就海了。便把欲擒故縱的計謀甩了,又找了劉媽媽,心一狠,許了劉媽媽二百兩銀子。
劉媽媽這回開口了,笑笑地說:“我真不信姑娘你年紀輕輕會是個鴇兒。”
玉骨兒說:“我真是的呢。”
劉媽媽說:“你若真是鴇兒,咋會這麼看輕自己的身價?咋只許我二百兩啊?我要是被人家騙去賣了,少說也得許人家五百兩。”
玉骨兒恨死了這個劉媽媽,可自己的命運攥在人家手上,不認不行,於是,只得認人家這筆詐賬,便說:“好,五百兩就五百兩,我認。”
劉媽媽手一擺:“我是說像我這歲數,老不中用了,是五百兩,你這麼年輕,總得再加一百兩吧?”
這劉媽媽簡直就是無賴。
和無賴沒理可講,玉骨兒只得硬着頭皮先認下了這六百兩銀子。認下后就想,這銀子是斷不能給的,只要到了橋頭鎮,她就讓王大肚皮或肖太平手下的窯丁把隨着來取銀子的劉媽媽趕走。不料,她想到的問題,劉媽媽也想到了,一聽說要隨玉骨兒到橋頭鎮去取那六百兩銀子,劉媽媽馬上把手擺了起來,說是不行。
玉骨兒問:“那咋辦?”
劉媽媽說:“好辦,我派人先去取了銀子,再放你走,你告訴我去橋頭鎮找誰。”
玉骨兒說:“你就去找在三孔橋頭開賭館的王大哥吧。”
劉媽媽說:“行,你寫個帖子給我帶着。”
玉骨兒說:“我不識字,寫不得哩。”
劉媽媽皺起了眉頭:“那人家咋會信我們的話?”
玉骨兒說:“咱們還是一起去吧,你劉媽媽若不放心,就多派上幾個弟兄。”
劉媽媽當下沒言聲,說是要好生想一想。想了兩天,劉媽媽還是沒想出更好的主張,最後只得依着玉骨兒的主意,讓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陪着玉骨兒上了南下的船。
在碼頭上船時,玉骨兒一顆心怦怦亂跳,臉面上卻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還和和氣氣地向劉媽媽道了謝。劉媽媽要玉骨兒別耍滑頭。玉骨兒嘴上應着,心裏卻想,老東西,你等着吧,姑奶奶這六百兩銀子才不會給你呢!姑奶奶要用這六百兩銀子去買鄭老大的狗頭……
贖身回到橋頭鎮后,玉骨兒真就懸賞二百兩銀子購買鄭老大的狗頭。可遺憾的是,直到二十五年後玉骨兒過世,這二百兩銀子也沒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