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從曹復禮嘴裏得知曹二順瞎眼的真情,曹月娥才明白,不近情理的不是自己二哥曹二順,卻是自己丈夫肖太平。怪不得二哥氣性這麼大,再不願和肖家來往。
這現實太殘酷,曹月娥咋都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曹復禮一走,曹月娥淚光矇矓的眼前便浮現出多年前曹團里的景象。那時做着團總的爹和猛虎般的大哥還活着,曹家和肖家兩姓沒貴賤的區別。上陣殺賊人人拚命,輾轉路途上相互攙扶,大家如同親兄弟一樣以沫相助。哪分啥曹姓肖姓呀。做團總的爹爹公道着哩,就因為肖太平有過人的膽量和上陣殺賊的本事,放着自己幾個兒子不用,讓肖太平做了二團總。現在是咋啦?咋白家窯的窯丁、管事都變成肖家的人了?咋曹姓弟兄和肖姓弟兄再也坐不到一起去了?肖太平咋把自己二哥的眼都打瞎了?若是爹和大哥活着,肖太平敢么?
曹家的人還沒死絕。爹和大哥不在,還有她曹月娥呢!她曹月娥當年也是曹團女隊裏的一名巾幗,也上陣殺過賊的,這賬曹二順不敢找肖太平算,她就得去和肖太平算了。
跑到侉子坡曹二順家,曹月娥對曹二順說:“……二哥,你給我說,你這眼是不是讓肖太平打瞎的?是不是?”
曹二順仍是那麼倔:“誰打瞎的我都不要你管。”
曹月娥指着曹二順的臉罵:“你這個孬種!窩囊廢!人家騎到你頭上屙屎你還護着人家!”
曹二順說:“我才不護着肖太平哩!我說過的,我……我和他再不來往。”
曹月娥說:“來往不來往另說,我先你跟我走,當著肖太平的面把事說清楚。”
這時,坡上下夜窯回來的曹姓窯工也蜂擁過來,紛紛跟着曹月娥附和說:“二哥,你別沒骨頭!你就跟月娥去,看姓肖的咋說!”
“對,二叔,你就當著三姑的面,和肖太平把賬算清楚!”
“二哥你別怕,咱曹家人不是好欺的,這公道討不回來,咱就不伺候他肖太平了!肖太平算他媽什麼東西……”
……
曹月娥見弟兄們群情激憤,心態又起了變化。一邊是哥哥,一邊是丈夫,她既要為哥哥討回公道,卻又不想讓曹姓弟兄跟着鬧起來,毀了丈夫弄窯的大事。
曹月娥不再對曹二順嚷嚷,轉過身子對眾人道:“有你們什麼事?你們跟着瞎叫喚啥?”
一直沒說話的曹魚兒這時開口了,對曹月娥說:“三姑,這老少爺們都是咱曹家的人,哪能看着二叔這麼被人欺?你三姑站出來為二叔主持公道最好,要不,我們會讓肖家三姑夫好看的!”
曹月娥愈加警覺了:“哎,你們想咋着?”
曹魚兒說:“俺二叔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了么?再不和姓肖的來往——我們弟兄都不和肖太平來往,都不下他的窯了,他咋向白二先生交賬?還發誰的財?!”
曹月娥愣了:“咋的?你們想……想鬧歇窯了?”
曹魚兒說:“弟兄們早想歇了,過去是看着二叔的面子,撕不開臉,如今二叔被打瞎了眼,這臉就撕開了。一撕開了臉,誰還怕誰呀?有錢沒錢大家都是一條命嘛……”
曹月娥心裏涼嗖嗖的。同治八年自己丈夫的歇窯鬧垮了章三爺,這回曹姓弟兄再鬧歇窯,只怕要鬧垮自己丈夫哩。這念頭一出現,心態就完全變了過來,把來侉子坡的最初目的和對肖太平的氣全忘了,只對曹二順說:“……二哥,你鬧歇窯咋不和我說一聲?我終是你的親妹妹呀!有啥事不好商量呢?肖太平再過分,你們也不能用對付章三爺的手段來對付他呀!”
曹二順這才說:“歇窯的事我不知道,我剛下了夜窯回來……”
曹魚兒忙走到曹二順面前說:“二叔,在這之前你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吧?我們坡上一些弟兄商量過了,打今夜起歇窯,就你那話:再不和肖家來往!”
曹二順蹲在地上,點起一鍋煙,邊吸邊說:“要歇窯你們歇,我不歇。”
曹魚兒火了:“你這人咋這樣呢?大傢伙是為了你,你倒縮起了頭,說得過去么?!過去人家都說你二叔窩囊,不曾想你會窩囊到這地步!你說說,你怕啥?日後就算不在白家窯做,不是還有王家窯、李家窯么?二叔,你再好生想想。”
曹二順悶頭吸煙,不做聲。
曹魚兒還想再對曹二順唆勸下去,曹月娥卻把話頭攔住了,對曹魚兒說:“大侄子,你別再說了,我看清了,我二哥沒說要歇窯,是你們自說自話要歇的。那我就把話說在前面。第一條,我二哥和肖太平的事你別跟着瞎操心,也和你們的歇窯沒關係;第二條,真歇了窯,鬧出亂子,你們別來找我這個三姑。”
曹魚兒說:“三姑,你別把話說得那麼死,我二叔歇不歇窯還兩說呢,你別以為他老實就是好欺的。二叔咋說也是我們曹家老團總的兒,就是為了老團總,我們曹家弟兄也得爭這口氣。”
曹月娥說:“聽你那口氣好像老團總不是我曹月娥的親爹了,是不是?!”
曹魚兒也不示弱:“老團總是你親爹不錯,更是曹肖兩姓弟兄們共同敬着的長輩!老團總要活着,定不會看着肖太平這麼欺壓團內弟兄!自然,老團總真活着,也沒有他肖太平的今天!他肖太平咋有今天的?啊?還不是靠着曹團弟兄的幫襯么?沒有同治八年的大歇窯,他肖太平今兒個還得在窯下背煤!”
曹月娥說:“這我聽明白了,你們是看不得肖太平做窯掌柜,都想自己做窯掌柜,好好發一筆,是不是?那你們就拿出真本事來!不是我笑話你們,你們都不是肖太平這塊料!當年領兵上陣,肖太平就是你們的二團總,你們不服不行。”轉而又對曹二順說:“二哥,你可別聽曹魚兒他們煽,咱自家的事,就在自家了,你還是跟我走,咱到橋頭鎮掌柜房和肖太平說去!”
曹二順說:“還說啥?我能再打瞎他一隻眼么?”
曹月娥說:“自然不能再打瞎他一隻眼,可他該賠情賠情,該賠銀賠銀。”
曹魚兒說:“三姑,你真看低我二叔了,我二叔才不圖那兩個銀子呢!二叔要爭的是一口氣,對不對,二叔?”
曹二順煩了,把煙鍋一磕,從地上站起來,對曹月娥和曹魚兒吼道:“走,你們都走,我的事不要你們管!”吼罷,曹二順推開眾人,倔倔地到大漠河邊的菜園去了。那日,天暖暖的,大妮正帶着春旺和秋旺兩個孩子在菜園裏拾掇菜地。
曹月娥只好回去,臨走時,對聚在曹二順門前的曹魚兒和眾弟兄又說:“我勸大家都別鬧,真有啥不滿意的,還是和肖太平商量着辦才好。肖太平並沒有虧你們嘛,章三爺做窯掌柜時給多少,肖太平不是照樣給多少么?!為啥你們就看不得肖太平?”
曹魚兒說:“算了,三姑,你也別再說了,我們這回也算看清了,你說到底還是肖家的人,處處護着肖太平,我們和你已沒有啥話可說了……”
真沒想到,帶着對肖太平的一肚子怨氣到侉子坡來,卻帶着對肖太平的擔心回去了。和肖太平再談時,曹月娥已沒多少火氣,有的只是對曹姓弟兄歇窯的憂慮。
肖太平也知道了曹魚兒的私下串聯,臉上卻沒有一點怯意,只說:“……曹魚兒他們想鬧,就讓他們鬧去。早晚他們總要鬧一場的,這我早就想到了。他們這幫東西恨不能毀了我呢。”
曹月娥說:“我二哥要是摻和進去就不好辦了。”
肖太平說:“二哥是本分人,大概不會摻和進去的。退一步說,就算他摻和進去,我也不能怪他。我終是失手打壞了他的眼,心裏有愧哩。”
聽肖太平細細一說,曹月娥才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卻原來,肖太平失手的這一拳也是事出有因,難怪二哥死活不願和肖太平鬧。又想到出事後肖太平又是讓她送銀子,又是包窯餉,便清楚了,這兩個男人對這事心中都是有數的。
倒是死去的曹八斤和活着的曹魚兒太壞。
曹月娥問:“……曹魚兒他們真鬧起來,你咋對付?”
肖太平說:“他們只要敢提曹八斤,我就把那份自供狀拿出來,只說這份自供狀是曹魚兒和曹八斤串通一起搞的,想把曹團弟兄都害了。這一來,就是我不找曹魚兒算賬,也會有人找他算賬的。”
曹月娥提醒說:“在侉子坡上,他們可沒說起曹八斤的事,他們只想讓二哥起頭鬧。二哥若是不上他們的當,他們大概就沒啥戲唱了。”
肖太平笑笑說:“不對,我得讓他們把戲唱下去。太忠已向我稟報過了,要歇窯的也就是侉子坡上的幾十口人,都是些潑蠻的混賬,我正想趕他們走呢!大明朱皇帝真是聰明,成事後就滅絕老臣,看來我如今也得走這一步了。我已安排了,就讓他們鬧幾天,然後讓他們全滾蛋。現在我哪會在乎這幾十口人?我這幾年四處招兵買馬乾啥的?就是為了防他們這一手嘛。”
曹月娥這才放心了,鬆口氣說:“原來,你早想到他們前面去了。”
肖太平說:“我能不想么?我就是靠這一手起的家,不怕人家用這一手對付我呀?窯弄得越好,我心裏想得就越多。我還想了,趕走曹魚兒這幫東西,留下的曹團老弟兄,不論是肖姓還是曹姓,都要善待他們……”
曹月娥說:“這就對了,窯上柜上的管事、窯丁要多用些曹姓弟兄才好,為這,曹姓弟兄怨言多着呢。你知道么?”
肖太平說:“我知道的。你往日也和我說過。可往日根基不穩,我不用肖姓本家不行哩。這回曹姓弟兄只要不參與和曹魚兒一起鬧事,我日後自會用的。我現在和白二先生想的是一樣的,要和氣生財呢!就是曹魚兒這幫人,只要他們不像曹八斤那樣壞我,我也會給他們留着一條生路……”
曹月娥再無話說,她想到的肖太平已想到了,她沒想到的肖太平也想到了。肖太平就是肖太平,爹爹和白二先生都沒看錯,這個人就是能成大事立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