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倒也有趣
西涼並不安穩,千里之外的金陵也沒好到哪兒去。
深夜的勤政殿斷斷續續地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即便那人已經奮力抑制,可喉間的癢意還是接連不斷地傳來。
「陛下的身子必須靜養了。」
皇帝披着外衣,斜靠在龍椅上。他臉色蒼白如紙,愈發襯得嘴唇鮮紅,彷彿下一刻就要溢出血來。
「放心。」
皇帝靠着引枕,胸口因為剛才劇烈的咳嗽快速起伏,聲音卻很平靜,「在事情沒做完之前,朕不會就這麼死了。」
那太醫聽得一臉惶恐,連忙跪地磕頭,顫着聲音唱洪福齊天,「陛下福澤深厚,身子只要靜養,肯定是能養好的。」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下意識轉動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見太醫後背都被汗濕了,他便覺得沒勁透了,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下去吧。」
「微臣告退。」
太醫如釋重負,稱自己去給皇帝煎藥,連忙退下了。
皇帝不喜歡太亮,偌大一個勤政殿顯得格外昏暗。他一動不動地靠着引枕,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直到心腹太監李三寶上前稟報,他才慢悠悠地回過神。
「三郎那兒有消息嗎?」
李三寶身子躬得更深,「回陛下,方大人正在殿外候命。」
殿內靜了靜,燈籠里的蠟燭燭心突然爆開,驚得李三寶連忙命人去剪燭芯。
「宣他進來。」
「是。」
方知野身為殿前司都指揮使,向皇帝述職是再正常不過的。只是他身份特殊,偏又是太後跟前紅人,所以每次被皇帝召見時,免不得被人多瞧幾眼。
當值時,他倒是次次都穿得規矩,比起私下那貧民打扮的模樣順眼不少。
「微臣拜見陛下。」
「起身吧。」
皇帝揮退了伺候的宮人,偌大一個勤政殿就剩下皇帝和方知野二人。
「你應該知道太后最近對你起了疑心,這個時候過來,就不怕太后發難?」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只是有要事回稟。」
「況且,既然太後起了疑心,若此時什麼都不做,不更做賊心虛么。」
方知野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太后的疑心,自然知道該如何應對。
「想來陛下已經收到了沈三郎傳來的消息。」
「你今夜來,是想求情?」
方知野卻搖了搖頭,「臣要陛下治臣的罪。」
皇帝睫毛輕顫,在這並不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隱蔽。
——即便方知野不說,他也是這樣打算的。
但既然方知野主動提了,他倒是想聽聽。
「臣明面上是太后心腹,並不與陛下同心,眼下京中謠言四起說我權勢滔天,已然把手伸去了西涼,西涼偏又不安穩。如此動搖朝綱,陛下怎可輕易放過。」
「更何況,這可是打壓太后黨的絕佳時機。」
方知野語速並不快,慢慢悠悠說出的這些話,頃刻間就能要了人的命,哪怕那人是他自己。
皇帝雖然一言不發,但方知野也沒有住口的打算。
「陛下。」他跪地行禮,一雙眼睛顯得格外明亮,「還望陛下記得當初的許諾。」
語罷,皇帝總算有了反應。
他垂眸看着跪在殿中的人,分不清是喜是怒,語氣愈發平淡,「你在和朕講條件?」
方知野只跪地行禮,既沒說自己不敢,也沒應下。
殿內又斷斷續續地響起咳嗽聲。
皇帝似乎是疲憊極了,脫力一般重重往後一靠,語氣也軟下來,「你放心,朕還不至於出爾反爾。」
「行了,你退下吧。」
方知野應了聲是,便恭恭敬敬地往後退,抬頭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瞥見昏暗燭光下皇帝那蒼白的的臉。
他腳步一滯,轉身沖皇帝拱手道:「還望陛下照顧好身子,權柄回歸后,這天下還要等着陛下去治理。」
「臣告退了。」
龍椅上的皇帝一愣,他看着方知野離開的背影,腦海里又響起當初三郎說自己準備和方知野共謀大事時的畫面。
他孤寒高位多年,又是在太後手底長成,自覺有一雙識人慧眼。只是他卻很難看透這位一步一步從底層爬上高位的的太后心腹。
直到三郎查出方知野與太后之間的血仇,他才能看明白幾分。
方知野與太后的血仇是真,可他卧薪嘗膽,一步一步爬到太後身邊也是真。
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的人,興許好用,可用起來卻總要防着。誰知道他會不會冷不丁地在背後捅一刀。
但方知野行事妥當老辣,也幫着他們折了太后不少人,這才惹得太后注意。
皇帝雖不至於存卸磨殺驢的心思,但也並未打算真的重用此人。
等方知野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勤政殿,皇帝才扶着龍椅起身,伴隨着的是拉風箱一般的粗重的呼吸聲。
他趁殿內無人時才從袖子裏拿出沈自熙讓步長命給他開的葯,壓下喉間那即將噴涌而出的血腥味,忍不住又笑了一聲,對着空蕩蕩的大殿說了一句:「倒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