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海

遠方的海

此刻我正在西太平洋的一條小船上,渾身早已被海浪澆得透濕。一次次讓海風吹乾了,接着又是劈頭蓋腦的浪,滿嘴咸苦,眼睛漬得生疼。

我一手扳着船幫,一手抓着纜繩,只咬着牙命令自己,萬不可哆嗦。只要一哆嗦,綳在身上的最後一道心理防衛就會懈弛,那麼,千百頃的海浪海風會從汗毛孔里湧進,整個生命立即散架。

不敢細想現在所處的真實位置,只當作是在自己熟悉的海域。但偶爾心底又會掠過一陣驚悚,卻又不願承認:這是太平洋中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西南部,海底深度超過珠穆朗瑪峰的高度。按世界地理,是在“狹義大洋洲”的中部,屬密克羅尼西亞(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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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ia)。最近的島嶼,叫雅浦(Yap),那也是我們晚間的棲宿地。

最深的海,海面的狀況有點特別。不像海明威所寫的加勒比海,不像海涅所寫的北海,也不像塞萬提斯所寫的地中海。海水的顏色,並非一般想像的深藍色,而是黑褐色,裏邊還略泛一點紫光。那些海浪不像是液體,而有凝固感。似乎剛剛由固體催動,或恰恰就要在下一刻凝固。

不遠處也有一條小船,看它也就知道了自己。一會兒,那小船似乎是群山頂上的聖物,光襯托着它,雲渲染着它,我們須虔誠仰視才能一睹它的崇高。但它突然不見了,不僅是它,連群山也不見了,正吃驚,發現不遠處有一個巨大深淵,它正陷落在淵底,那麼卑微和渺小,似乎轉眼就要被全然吞沒。還沒有回過神來,一排群山又聳立在半天了,那群山頂上,又有它在天光雲影間閃耀。

如此極上極下,極高極低,卻完全沒有喧囂,安靜得讓人窒息,轉換得無比玄奧。

很難在小船上坐住,但必須坐住,而且要坐得又挺又直。那就只能用雙手的手指,扣住船幫和纜繩,像要扣入它們的深處,把它們扣穿。我在前面剛剛說過,在海船中萬不可哆嗦,現在要進一步補充,在最大的浪濤襲來時,連稍稍躲閃一下也不可以。一躲閃,人就成了活體,成了軟體,必然會掙扎,會喊叫,而掙扎和喊叫在這裏,就等於滅亡。

要做到又挺又直,也不可以有一點兒走神,必須全神貫注地拼將全部肢體,變成千古岩雕。面對四面八方的狂暴,任何別的身段、姿態和計策都毫無用處,只能是千古岩雕。哪怕是裂了、斷了,也是千古岩雕。

我是同船幾個人中的大哥,用身體死死地壓着船尾。他們回頭看我一眼都驚叫了:怎麼整個兒都成了黑色?

被海水一次次澆潑,會讓衣服的顏色變深,這是可以解釋的,但整個人怎麼會變黑?

我想,那也許是在生命的邊涯上,我發出了加重自己身體分量的火急警報,於是,生命底層的玄鐵之氣、墨玉之氣全然調動並霎時釋出。古代將士,也有一遇強敵便通體迸發黑氣的情景。

不管怎麼說,此刻,岩雕已變成鐵鑄,真的把小船壓住在狂濤之間。

見到了一群海鳥。

這很荒唐。它們飛到無邊滄海的腹地,究竟來幹什麼?又怎麼回去?最近的島嶼也已經很遠,它們飛得到那裏嗎?

據說,它們是要叼食浮遊到海面的小魚。但這種解釋非常可疑,因為我看了那麼久,沒見到一隻海鳥叼起過一條小魚,而它們在狂風中貼浪盤旋的體力消耗,又是那麼巨大。即使叼到了,吞噬了,體能又怎麼平衡?

它們,到底為了什麼?

一種犧牲的祭儀?一種求滅的狂歡?或者,我心底一笑:難道,這是一群遠行到邊極而自沉的“屈原”?

突然想到兒時讀過的散文《海燕》,高爾基寫的。文章中的海燕成了一種革命者的替身,居然邊飛翔邊呼喚,“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海旅既深,早已懷疑,高爾基可能從來沒有坐着小船來到深海遠處。他的“暴風雨”,只是一個陸地概念和岸邊概念。在這裏,全部自然力量渾然一體,籠罩四周,哪裏分得出是風還是雨,是暴還是不暴,是猛烈還是不猛烈?

在真正的“大現場”,一切形容詞、抒情腔都顯得微弱可笑。這裏的海鳥,不能幫助任何人寫散文,不能幫助任何人畫畫,也不能幫助任何人創作交響樂。我們也許永遠也猜不透它們翅膀下所夾帶的秘密。人類常常產生“高於自然”的藝術夢想,在這裏必須放棄。

我們的船夫,是島上的原住民。他的那個島,比雅浦島小得多。

他能講簡單的英語,這與歷史有關。近幾百年,最先到達這些太平洋小島的是西班牙人,這是歐洲人在“地理大發現”時代的半道歇腳點。德國是第二撥,想來遠遠地拾撿殖民主義的後期餘暉。再後來是太平洋戰爭時期的日本和美國了,這兒成了遼闊戰場的屯兵處。分出勝負后,美國在這裏留下了一些軍人,還留下了教會和學校。

“每一撥外來人都給島嶼帶來過一點新東西。這個走了,那個又來了。最後來的是你們,中國人。”船夫笑着說。

船夫又突然靦腆地說,據島上老人傳言,自己的祖輩,也來自中國。

是嗎?我看着他的黑頭髮、黑眼珠,心想,如果是,也應該早已幾度混血。來的時候是什麼年代?幾千年前?幾百年前?

我在研究河姆渡人和良渚人的最終去向時,曾在論文中一再表述,不排斥因巨大海患而遠航外海的可能。但那時,用的只能是獨木舟。獨木舟在大海中找到島嶼的概率極小,但極小的概率也可能遺留一種荒島血緣,斷斷續續延綿千年。

這麼一想,突然產生關切,便問船夫,平日何以為食,魚嗎?

船夫的回答令人吃驚,島上居民很少吃魚。主食是芋頭,和一種被稱為“麵包樹”的果實。

為什麼不吃魚?回答是,出海打魚要有漁船,一般島民沒有。他們還只分散居住在林子中的簡陋窩棚里,日子非常原始,非常貧困。

少數島民,有獨木舟。

獨木舟?我又想起了不知去向的河姆渡和良渚。

“獨木舟能遠行嗎?”我們問。

“我不行。我爸爸也不行。我爺爺也不行。我伯伯也不行。親族裏只有一個叔叔,能憑着頭頂的天象,從這裏划獨木舟到夏威夷。只有他,其他人都不行了。”船夫深深嘆了一口氣,像是在哀嘆滄海豪氣的淪落。

“一個人划獨木舟,能到夏威夷?”這太讓人驚訝了。那是多少日子,多少海路,多少風浪,多少險情啊。

“能。”船夫很有把握。

“那也能到中國吧?”

“能。”他仍然很有把握。

那海,還是把我妻子擊倒了。

她在狂顛的小船上倒還從容,那天晚上棲宿在島上,就犯了病。腸胃功能紊亂,狂吐不止,渾身癱軟,不得動彈。

棲宿的房舍,是以前美國海軍工程兵建造的,很樸素,還乾淨。妻子病倒后,下起了大雨。但聽到的不是雨聲,而是木質百葉窗在咯吱吱地搖撼,好像整個屋子就要在下一刻粉碎。外面的原始林木又都在一起呼嘯,讓人渾身發毛。什麼“瓢潑大雨”、“傾盆大雨”等等說法,在這裏都不成立。若說是“瓢”,那“瓢”就是天;若說是“盆”,那“盆”就是地。天和地在雨中融成了一體,恣肆狂放。

一位走遍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幾乎所有大島的歷險家告訴我,這兒的雨,減去九成,只留一成,傾瀉在任何城市,都會是淹腰大災。他還說,世間颱風,都從這兒起源。如此轟隆轟隆的狂暴雨勢,正是在合成着席捲幾千公里的颱風呢!

這一想,思緒也就飛出去了幾千公里,中間是無垠的滄海巨濤。家,那個我們常年居住的屋子,多麼遙遠,遙遠到了無法度量。在這個草莽小島上,似乎一切都隨時可以毀滅,毀滅得如蟻螻,如碎草,如微塵。我的羸弱的妻子,就在我身旁。

她閉着眼,已經很久顆粒未進,沒有力氣說話,軟軟地躺着。小島不會有醫生,即使有,也叫不到。徹底無助的兩條生命,躲在一個屋頂下,屋頂隨時可以掀掉,屋頂外面的一切,完全不可想像。這,就是古往今來的夫妻。這,就是真實無虛的家。

我和妻子對家的感受,歷來與故鄉、老樹、熟路關係不大。每次歷險考察,萬里大漠間一夜夜既不同又相同的家。漂移中的家最能展示家的本質,危難中漂移最能讓這種本質刻骨銘心。

總是極其僻遠,總是非常陌生,總是天氣惡劣,總是無法開門,總是寸步難行,總是疲憊萬分,總是無醫無葯,總是求告無門。於是,擁有了一個最純凈的家,純凈得無限衰弱,又無限強大。

大自然的咆哮聲完全壓過了輕輕的敲門聲,然而,不知在哪個間隙,還是聽到了。而且,還聽出了呼叫我們的聲音,是漢語。

趕快開門。一驚,原來是那位走遍了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幾乎所有大島的海洋歷險家。他叫楊綱,很多年前是北京一名年輕的外交官,負責過南太平洋國家的交往。多次往返,就沉浸在那裏了,又慢慢擴展到西太平洋。因喜愛而探尋,因探尋而迷戀,他也就辭去公職,成了一名縱橫於大洋洲的流動島民。

不管走得多遠,心裏卻明白,一個中國人在病倒的時候最需要什麼。他站在門前,端着一個小小的平底鐵鍋,已經熬了一鍋薄薄的大米粥,還撒了一些切碎的青菜在大米粥里。

我深深謝過,關上門,把小鐵鍋端到妻子床前。妻子才啜兩口,便抬頭看我一眼,眼睛已經亮了。過一會兒,同行的林琳小姐又送來幾顆自己隨身帶的“藿香正氣丸”。妻子吃了就睡,第二天醒來,居然容光煥發。

青菜大米粥,加上藿香正氣丸,入口便回神,這就是中國人。

這就牽涉到了另一種“家”,比在風雨小屋裏相依為命的“家”要大得多。但這個“家”更是流蕩的,可以流蕩到地球上任何地方。中國有一個成語叫“四海為家”,聽起來氣象萬千,可惜這“四海”兩字,往往只是虛詞。這些年才慢慢發現,把這兩個字走實的中國人,並不太少。他們心中的那個“家”,與國內很多人老掛在口邊的所謂“常回家看看”的那個“家”,全然不同。

對我和妻子來說,我們的家,是一個漫無邊際的大海,又是一個抗擊風浪的小島。“家”的哲學意義,是對它的尋常意義的突破。因此,這次居然走得那麼遠。是的,越遠,越要來。

這個島上,多年來已經住着一個中國人,他叫陳明燦。作為唯一的中國人住在這麼一個孤島上,種種不方便可想而知,但他一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想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實在太愛海、太愛島了。他也是那種在本性上“四海為家”的人,沒有海,就沒有他的家。

老家,在廣東河源。他曾漂流到太平洋上另一個島嶼帛琉生活了十年,後來又來到了這裏。他現在無疑是島上的“要人”了,開了一個小小的農場,陸續雇來了五個中國職工。酋長有事,也要找他商量。

他居住的地方,是一間可以遮蔽風雨的簡單鐵皮棚屋,養着幾隻家禽,放着一些中國食物。他裝了一根天線,能接收到香港鳳凰衛視,因此見到我便一頓,立即認出來了。在太平洋小島上聽一位黑黝黝的陌生男子叫一聲“秋雨老師”,我未免一驚,又心裏一熱。

在島上還遇到了一對中國的“潛水夫妻”,那就比陳明燦先生更愛海了。全世界不管什麼地方只要有良好的潛水點,他們一聽到就趕去,像是必須完成的功課,不許缺漏。去年在非洲塞舌爾的海灘,他們一聽說這裏有上好的珊瑚礁,就急忙趕過來了。丈夫叫李明學,遼寧鐵嶺人。我一聽鐵嶺,就聊了幾句熟人趙本山。妻子是瀋陽人,叫張欣,我一聽這個名字,又聊了幾句熟人潘石屹,他太太也是這個名字。

李明學、張欣夫婦原本都有很好的專業,在上海工作。但是他們在讀了不少有關“終極關懷”的古今文本之後,開始懷疑自己上班、下班的日常生態,強烈嚮往起自由、自在、開闊、無羈的生活,於是走向了大海。在大海間,必須天天挑戰自己的生命,於是他們又迷上了挑戰。

“我先在海岸邊看他潛水,自己不敢潛。後來覺得應該到水下去陪他。從馬爾代夫開始學,終於,等到用完了二十個氣瓶,我也潛得很自如了。”張欣說。

“這麼多年總是一起潛水,必須是夫妻。”張欣突然說得很動情,“潛水總會遇到意外,例如,一個人氣瓶的氣不夠了,潛伴就要立即用自己的氣瓶去援助。如果不是夫婦,首先會考慮自身安全。我丈夫喜歡在水下拍攝各種鯊魚,這也有很大危險,我必須長時間守在他身邊,四處張望着。只有夫妻,才耐得下這個心。”

“世上的潛水夫妻,天天生死相依,一般都沒有孩子,也沒有房子。腦子中只想着遠方一個個必須去的潛水處。歐洲有好幾個,更美的是南美洲。阿根廷、巴西、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哥倫比亞,都有潛水者心中的聖地。對中國潛水者來說,近一點的是東南亞,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泰國,都有。澳大利亞也有很好的潛水處。我們中國海南島的三亞也能潛,差一點。”

她用十分親切的語調講述着全世界的潛水地圖,就像講自己的家,講自己龐大的親族。

兩個月前,這個海島上來了另一對夫妻,住了一個月就走了,與我們失之交臂。他們對海的痴迷,我聽起來有點驚心動魄。

丈夫是比利時人,叫盧克(Luc),妻子是美籍華人,叫賈凱依(Jackie)。他們居然在不斷航行的海船上住了整整二十五年!

靠岸后當然也上岸,做點謀生的事,但晚上必定回到船上。從一個海岸到另外一個海岸,每次航行一般不超過半個月,為的是補充淡水和食物。在航行途中,晚上兩人必須輪流值班,怕氣象突變,怕大船碰撞,怕各種意外。

由於走遍世界,他們船上的設備也在年年更新,衛星導航、電腦、冰箱,都有了。但在茫茫大海中,在難以想像的狂風巨浪間,他們二十五年的航行,與那個憑着天象划獨木舟的土著大叔,沒有太多區別。

渺小的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了一條堅韌的路,而且是水路,海路,一條永遠不可知的路,當然也是一條驚人的生命之路,忠貞的愛情之路,人類的自雄之路。

我們能設想這二十五年間,日日夜夜在狹小的船上發生的一切嗎?我覺得,人類學、倫理學、文學、美學,都已經被這樣的夫妻在晨曦和黃昏間,輕輕改寫。

我看到了賈凱依的照片,果然是一個中國人,相貌比年齡更為蒼老。那是獰厲的空間和時間,在一個中國女性身上留下的隆重印痕。

很多航海者告訴我,夫妻航海,年年月月不分離,聽起來非常浪漫,其實很難堅持,首先離開的必定是妻子,因為任何女性都受不了這種生活。因此,這對能在大海上堅持二十五年的夫妻,關鍵性的奇迹,在於這位中國女性。

看着照片,我想起一路上所見的那一批批愛海、愛島愛到了不可理喻的中國人。因此我必須說,中國文化固然長期觀海、疑海、恐海、禁海,而對無數活生生的中國人來說,則未必。他們可以入海、親海、依海,離不開海。文化和生命,畢竟有很大不同。

其實,從河姆渡、良渚開始,或者更早,已有無數從中國出發的獨木舟,在海上痴迷。可惜,刻板的漢字,與大海不親。偉大的航海家鄭和葬身在哪個海域、哪個海岸?居然也沒有清晰記載。中國的一半歷史,在海浪間沉沒了。慵懶的巷陌學者,只知檢索着塵土間的書本。那些書本上,從未有過真實的大海,也沒有與大海緊緊相融的中國人的生命。

幸好到了一個可以走出文字、走出小家的時代。終於有一批中國人驚動海天,也喚醒了中國文化中長久被埋沒的那種生命。

在密克羅尼西亞的日日夜夜,妻子幾次看着我說:“早該有一條船……”

我知道她這句話後面無窮無盡的含義。

我說:“必須是海船。”

她一笑,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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