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允諾
皇太弟。
雖則兩世之事已大相逕庭,但仍有些關鍵點似逃不開、避不過。比如,“齊帝薨”“燕溯即位”“燕洄被立皇太弟”……
該發生的終歸要發生。那麼,還有什麼呢?還有什麼事,是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的呢?
太子身亡,樂平攝政?
蕭凌叛楚,樹旗自立?
還是自己,註定要身陷大昭宮?
袁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心裏越抽越緊、越來越痛,無力感充斥全身每一處。
“主子?”戊辰疾步走到袁雋身側,半跪着關切詢問。
“無事。那回溺水帶出的毛病,緩一緩就好。”
戊辰瞥見袁雋緊扣的拳頭、手背泛青,知道事情並不似自家主子說的這般輕鬆簡單,忍不住開口勸道:“主子,己巳也在京里,召他來瞧瞧吧!他本就鑽精醫道,現又入了韓家,定然精進不少,也許可以醫的。”
袁雋輕輕搖了搖頭,轉換過話題,問道:“齊國的事,國書都快到了,可我事先卻不曾收到過半點消息。你以為,是何緣由?”
“自您遣乙丑到北平,齊這一路的消息,都是藉著世子手中北地水、陸行腳的線來傳遞的。”戊辰客觀分析。
“可蕭凌不像已經知道了的樣子……”袁雋憂心忡忡地想了想,吩咐道,“交給辛未的線,務必與其他的分開,線頭在他、線尾在我,沿路上只能由你親自調派,人必須可靠,並且消息絕不可讓他們知曉。乙丑那裏,仍讓他正常傳信,我自會甄別。至於壬申,如非緊急,叫他什麼都不要做。”
“諾。”
“還有南海,韓家的醫藥鋪子鋪得雖廣,但到底不是我們自己手裏經營起來的,鐵打的世家、流水的家主,己巳便是承了家業,也不能全指着他一個人。再找找其他的路子吧!”
“屬下明白。”戊辰按下心頭疑慮,又斟酌着開口:“主子,成家三郎到渝川時,奉了鎮遠侯的命令,將成家手裏握着的江、黔兩州的信渠,向吳家交了底,說是‘物歸原主’交還姚家。您看,是否可用此,往瓊州再動一動?”
“只有黔州實實在在是成家的大本營。早年間,他們於江州駐守不易,恐怕根基有限。而南海,說到底還是姓‘姜’。你容我再想想,也不急在這一兩天。”
“主子……”戊辰看着袁雋皺眉沉思的樣子,心裏不忍。
戊辰雖是袁雋死士、認其為主,但年齡上卻大了八歲。五年前,頭回見袁雋時,戊辰已近成年,在他眼裏、心裏,那個被打扮得鮮艷俏麗的小女孩,像是個等着自己寵愛呵護的妹妹,多過像需要死士捨命護衛的主人。但兩年多前,袁雋溺水,死裏逃生,再見時,戊辰便覺得她成長得太快、太多。甚至,自家這位年幼的主子反倒變得似成年的家長,為他們安排任務、出路,護着他們所有人。
終於,戊辰有些逾矩地道:“別憂思太過了,這些不是您這年齡的姑娘該發愁的事兒。就交給我們,成嗎?您只做個開開心心的公主,就很好!”
袁雋聞言,深深看向戊辰。
他一直像兄長一樣對待自己。
近兩年間,袁雋曾從薈錦樓掌柜處,收到過渝川家裏送入京的各種小禮物,幾乎都出自戊辰之手。他從她這裏得了幾條指令,待事情辦成后,便送回多少件小玩意兒。袁雋心裏感動,可想到前世的他們皆因受自己拖累而喪命,就深深認為,只能勉強補償贖罪的自己並沒有當一個單純無憂公主的權利。
稍稍平復了一下心境,袁雋刻意淡然開口:“戊辰,我的事情,你不必操心。這兩年,家裏最殫精竭慮的就是你,在京這幾日就好好歇歇吧!我看外頭該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對了,把秋水叫來。”
“……諾。”
當日晚間家宴,戊辰、秋水興緻不高,作為主角的小小姐也時不時有些走神。吳庸、落霞看在眼裏,面面相覷,不解其意,便主動擔起了活躍氣氛的重任,倒也讓場面頗熱烈盡興。
次日清早,蕭凌如約來接袁雋,仍是一身短打,扮作車夫,駕着輛無任何標記的馬車,停到了袁府後門處,還臉皮甚厚地賴着“袁小公子”蹭了頓早飯。待到大理寺后,袁雋獨自入內,李樑安排的心腹領着她一路順順噹噹地進了大理寺卿專屬的理事廂房。
袁雋進屋,默默打量,許是今日時辰尚早,府衙尚未正式開始辦事,李樑的几案上收拾得乾乾淨淨。
看來今日見不到呢!
袁雋想着,聽到李樑入內行禮的聲音:“臣,李樑,見過公主。勞您久候了!”
“是安平擾李大人清凈了。”
“公主言重。公主且在此稍候,臣已着人在獄裏安排,片刻便可見着袁祭酒。”
“有勞大人費心。”袁雋客氣一句,突兀地另起話頭,直奔主題:“大人平日都是在此閱卷?”
“稟公主,是。”
“大理寺掌十三州刑獄案件核審,每年各地呈上的卷宗數量巨大、規格不一,可有安排專人負責謄抄案卷?”
李樑心裏一驚,似想到了什麼,卻只答着:“確如公主所料,大部分案卷在核審前,皆由專人謄抄,方便日後歸檔查閱。只是,不知公主緣何有此一問?”
“我那日在此間,見過大人案上一份展開的案卷,似是才記了一半。實在是那捲上字跡娟秀非常,我不由多看了兩眼,細看之下才又發現,案卷所陳條理十分清晰、言辭極盡簡明,讓人印象深刻,只不知是謄抄的?還是現書?有些好奇罷了。”
袁雋見李樑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又特意用略顯誇張的語氣說道,“呀!案卷這麼重要的文書,我是不是不該看的?只因當時覺着字跡眼熟,卻又一時記不起在何處見過,邊看邊想,不知不覺就把內容也看進去了。如今想來,確實不該,還請大人包涵,莫怪罪安平!”
“下官豈敢!”
“誒?等等!我好像記起來了。李大人府上千金,李嬈小姐的字好像就是這樣的。我與令愛曾一同入宮伴讀,禮、樂、書、數四門課,其中‘書’這一堂,得博士誇讚最多的就是令愛的字,而我卻因時常被博士訓斥而起了向令愛學字的念頭,狠狠揣摩過一陣。令愛運筆的起承轉合,我當時看得很細、記得可牢了呢!不過,到底隔了兩年多,竟一時沒想起來。”
“公主……”
“說了這麼會兒了,獄裏也該準備得差不多了吧!”袁雋打斷面色十分不好的李樑,說道,“安平就不打擾大人理事了,您差人領着我去見祖父一面就好,必不會耽擱很久的。祖父多得大人照顧,安平銘記於心,大人放心!”
李樑出聲喚來了人,又親自將袁雋送到門口,正要行禮,聽見袁雋認真道:“李大人,若說在大楚最支持女子讀書理事、自立而強的,那必定是袁家,您別想太多了。轉告李嬈,大家好歹同窗一場,她若得空,可以上袁府,或也可去找姜姝,串個門,聚一聚。大人留步吧!”
袁成不喜孫女踏足牢獄陰晦之地,袁雋便也未在大理寺獄停留太久,待出府門時,李樑竟又特特候到了不遠處,欲言又止的表情讓人很難忽略。袁雋遙遙拱手致禮,也不多言,徑直離去。
蕭凌迎着袁雋上車,有心玩笑,道:“祖父可好?可提起我?可交代我家要準備什麼?”
袁雋聽蕭凌提起家裏,上車的動作頓了頓,想起昨日戊辰的話,便問道:“蕭諾一,近日北平可有消息來?”
一年多的相處,蕭凌早將袁雋行止脾氣摸透,此刻見她神色,就知是緊要正事。心中略略盤了盤近些時日接收到的來自北平的消息數量和內容,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禕然,你是不是得了什麼信兒?”
“是。齊帝薨逝,太子燕溯即位后,立了燕洄作皇太弟。”袁雋頭一回在蕭凌面前毫無負擔地提到“燕洄”這個名字,雖仍心痛不適,畢竟坦然許多。
蕭凌此時心思全在推斷信渠異常上,遂只問着:“什麼時候的事?”
“國書就快送進京了。說是齊國內正亂着,各地方由先齊帝的幾個兒子分別佔住,燕溯派出的使臣出陽城后,一路向東,走的是海路,在泉州登陸,其後一直隱匿行事,入中州界才亮明身份。不過,地方官員應當尙不知曉國書內容。”
袁雋見蕭凌閉口不語、全身繃緊,又道:“蕭諾一,燕洄出逃,我知你一定也在北平五州排布搜尋了,他走的也是海路。他們,都有意避開了北平。”
“禕然,你不必安慰我。北平在齊不是沒有眼線,何況新君登基、各地割據這樣的大事!烽州與齊隔洛水而望,父親在虹城多半已知曉齊國內動向,只這消息沒傳到我這兒罷了。信渠出了問題,恐怕時日不短,是我大意了。”
袁雋知道多說無益,上車坐定,道:“蕭諾一,正事要緊,你自去忙,不必顧我。”見蕭凌仍有些放心不下地看着自己,又堅定說道,
“蕭諾一,我記得當日在留園勸勤閣,你說過,這輩子你需要我、我需要你,我們綁在一起,分不開。
我相信你,所以,也請你信我。
我,袁雋,並不是什麼嬌滴滴的公主,也不會當那種只能依靠夫君事事維護、時時保護的世子妃。
我要站在你身邊,而不是躲在你背後。我能照顧好自己,也想竭盡所能幫你。
蕭諾一,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