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夜訴
回憶奔涌,往事撲面,席天卷地。
再世如何?受過的傷能癒合,可痛還在;選擇可以不同,卻無法抹去曾經。愛也好,恨也好,愧疚也好,都是魂魄上烙的印,也許淡了,卻只能偶然忘記,終歸是要記起。
袁雋捂着胸口彎下身子,漫天花雨的“痛”和馬踏玉蘭的“疼”,緊緊攢着她的心,壓得她喘不上氣。此刻,袁雋極度需要有人向她伸出手,拉她一把。
老天待自己實屬不薄!
袁雋聽到細碎腳步,勉力睜開眼,面前出現一雙舊布鞋,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一道“救命”的聲音:“姑娘?姑娘!沒事兒吧姑娘?”
中年婦人有些尖利的聲音,於袁雋而言,猶如報國寺伏魔祝禱的鐘聲,將她從回憶的幻象中拉回現實。袁雋勉強直起身體,入目的是一位面相憨直、身材壯實,高挽雙袖、身系圍布的大嫂,神色關切、姿態拘謹,不知道是不是怕自己手上的油污會弄髒袁雋身上的衣裙,一雙手地腰間圍布上來回搓擺。
“姑娘,我是那邊飯莊的掌事娘子,街坊都喚我一聲宋嫂。那啥,我家掌柜方才看着姑娘情況似乎不太對,所以就喊我出來問問。要不,姑娘隨我到我家飯莊上去坐會兒歇歇?。”
“宋嫂,是吧?多謝關懷,我無礙的。”
“姑娘不用客氣的!”宋嫂聽袁雋說話聲音虛浮,便又再勸,轉念一想,怕人家姑娘是因擔心自己其心不正來搭訕,特意解釋道,“姑娘別誤會,我家掌柜可不是為了賺您銀子才讓我過來的!”
“我知宋嫂和您家掌柜皆是善心,我就在這兒再待一會兒,很快就要走了。”
“誒呀!姑娘您聽宋嫂一句勸,這地兒啊待不得。這官府衙門當初起火的時候就起得古怪,如今被燒成了這麼一個烏漆麻黑的鬼樣子,這裏頭啊怕是有什麼不幹凈!說不準吶,姑娘您剛剛身子不爽利,就是因為這個呢!咱呀還是別在這兒杵着了。姑娘您回頭看,我家飯莊就在那兒,還是過去坐一會兒、緩一緩的好。再說吧,從飯莊裏也能望到此處,離得遠些必好些,不沾身,是不是?”
袁雋推脫不過,念着對方一片好意,便跟着宋嫂走進街邊一家小飯莊。飯莊堂內並無其他客人,十分清凈。
“姑娘來坐此處,您看,是能見着那邊燒壞的府衙吧,宋嫂我可從不誑人!不過,姑娘容我多嘴問一句,您這是看在啥呢?這黑乎乎的,有啥可看的呀?”
袁雋不知如何解釋,只說:“這裏原本都是玉蘭花樹。”
“玉蘭?哎呀!這些花啊樹啊的,就算從前再好看,如今燒沒了就是沒了,姑娘您在這兒再怎麼瞧也瞧不出什麼來的。再者說了,這一年四季里好看的花啊樹啊的可多了去了,總不止這一處、這一種,姑娘您上哪兒不能看着好的呀?這也沒啥可惜的。”
“就你話多,吵着貴人了!快回後頭去!”飯莊掌柜見袁雋神色懨懨的,極有眼色地拉開了喋喋不休的宋嫂,一邊告罪道:“市井粗婦,不知禮數。貴人莫怪!貴人莫怪!”
“不妨事。大嫂說的,都有道理。”
“貴人抬舉了!貴人您安心歇着,小的不擾您清凈。您若有事兒,喊小的一聲便是。”
“掌柜的,煩您拿壺酒來。”袁雋叫住告退的掌柜,吩咐着。
掌柜抬頭望了眼已迅速暗下來的天色,有些為難地說道:“貴人,這天可不早了,您一個人……”
袁雋摸出一小錠銀子,輕輕扣在桌上,打斷了掌柜的話。
“那……好吧,您稍候!”
袁雋將桌上倒扣的茶碗翻過,擺到自己近前,而後,右手食指開始無意識地磨着粗糲不平的碗口,一圈又一圈,似在藉此撫平心裏的疼與痛。過了很久,方有人拿了壺酒擱到桌上,但手卻不離壺,人也不走,好似極不願將酒留下。
袁雋回神一瞧那手……
蕭凌。
像是做下了一個最重要的決定,袁雋深吸一口氣,直起身、抬起頭,目光坦然地看向蕭凌,嘴角甚至微微翹起,與此同時,又將茶碗推到了酒壺邊上。
蕭凌保持着俯身扶桌的姿態不動,眼神扎掙,開口艱難:“袁禕然,疼嗎?”
“疼。”
“是……因為燕洄?”蕭凌鼓足勇氣,問出盤踞心頭已久的問題。他知道自己早有答案,不過一直願意自欺欺人。現下他問了,沒有退路了。
“是。”
有一瞬間,袁雋眼中的蕭凌脆弱得不堪一擊,連“假裝平靜”的表情都維持不住。但,也只不過一瞬,蕭凌就又強迫着自己“無芥蒂”“不介懷”地扯出笑臉。
然而,今時畢竟不同往日。許是知道自己此刻表情實在不好看、不可信,蕭凌倉皇轉身,想要落荒而走。
“蕭諾一!坐下。”
“袁禕然……”
“別說話!聽我說就是了。”
袁雋依舊直視蕭凌,不避不閃,更以手示意蕭凌替自己倒了一盞酒,而後,略穩了穩心神,試圖用冷靜的聲音平鋪直敘。
“我曾經……我曾經發了一場夢,夢裏過了一世。在那一世里,我愛上了一個人,他叫燕洄。
那時的我……我所有的任性、叛逆、勇敢,都與他有關。好像只有和燕洄在一起時,我才覺得是在為自己活,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而不是為了完成別的任何人的安排而活着。
我愛得四面碰壁,卻覺得自由。
為了燕洄,我做過很多出格的事情,有無傷大雅的錯,有刻骨銘心的罪。每一次,當我有所遲疑,只要想到燕洄需要我,想到他對我說他只有我、央我別丟下他一個人,就又變得堅定。
我覺得自己特別勇敢,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上,頭破血流,不管不顧。
可後來……因為愛他,我傷害了真心待我的朋友,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害死了最親的人……我把自己弄丟了!”
袁雋終於無法繼續保持淡定理智,狠狠拉過盛滿酒的茶碗,目光也從蕭凌臉上移開,不敢再看他受傷的表情。
“眾叛親離的日子,我過了;自尊被人踩在腳底的滋味,我嘗了。甚至最後……希望被掠奪,扼殺。我該恨燕洄吧?我應該要恨的。所以,我聯手別人滅他的國,我親手用毒要他的命。
我報了仇的。
可又怎樣呢?
我看見宮門被破,看見他倒在腳邊,卻什麼也感覺不到。沒有痛快,沒有輕鬆。這場復仇,不能給被我傷害的人慰藉,不能讓因我而死的人復生,只讓我更看清楚一件事——
我還愛他。”
袁雋端起酒,發現眼裏的世界晃得厲害,更顯得將要說出口的話殘忍。
“錯都在我,事情皆因我而起,我才是那個應該受到懲罰的人。簡簡單單結束自己的性命?這太輕易了,我不配。可若說贖罪,我自己辦不到。”袁雋將酒舉到唇邊,再次看着蕭凌,意有所指,“所幸,有人幫了我。”
袁雋將酒一飲而盡,溢出的酒和噙了許久的淚,同時滑落。
一碗接一碗,袁雋不再說話,只是灌酒;蕭凌一盞一盞地添,同樣緘默不語。一壺酒很快見底,袁雋看看空碗,看向酒壺,看着蕭凌,眼神渙散失焦,面色殷紅似血,突然喚了一聲:
“蕭諾一。”
“……嗯?”
“獵靈穿胸,很疼的。”
“……”
“蕭諾一,我好疼啊!……真的!可疼可疼了……”
袁雋說著胡話,腦袋猛地朝桌上磕去,蕭凌反應極快,用手掌迅速墊住了袁雋的額頭,然後小心翼翼地起身繞至她身側,將醉酒不醒的袁雋溫柔抱起,沉默無言地走出了飯莊。
對街處,長風將一袋碎銀全部交到飯莊掌柜手中,而後領着掌柜和宋嫂避讓開蕭凌、袁雋,走回了飯莊。一路上,長風不斷調整身形站位,用身體阻斷兩人的探究目光。
落霞自從長風處得了消息,便獨自駕車趕來、候於此處。見世子抱着自家主子迎面走來,落霞趕緊打起車簾,將兩人讓進車廂。片刻后,駕座上的落霞聽到蕭凌低聲吩咐“回府”。其後一路,車簾后除了有袁雋嗚咽喊疼聲隱約傳出,再無別的聲響。
自袁府大門到袁雋卧房,蕭凌已將這一路走得很熟,但今日格外不同。
蕭凌將袁雋輕放到床榻上,回身吩咐落霞與秋水:“明日你們早些叫她起,洗漱解酒,收拾停當了好入宮。今晚我守着,先去將溫水、涼水各打一盆來,再多拿兩方乾淨面巾。”
秋水還待說什麼,被落霞急急拉住,一番眼神示意,兩人答“諾”離開,少頃,又將面巾、水、茶等一應用品送入,默默地守到了屋外。
在此期間,蕭凌坐在袁雋床邊一動未動,他覺得醉酒的袁雋特別乖,除了低聲說兩句胡話,便不吵不鬧,只是不時縮成一小團的身影顯得特別無助可憐,讓他心疼。
蕭凌用溫水巾仔細擦去袁雋臉上淚痕,又用涼水巾敷着她有些腫起的雙眼。更換敷巾的時候,他發現袁雋細而長的睫毛微微撲閃,以為她要醒,卻原來只是囈語兩句。蕭凌湊上前細聽,仍是在重複:
“疼!”
“蕭諾一,我好疼啊!”
蕭凌左手撐着床沿,右手拇指從袁雋眼角、面頰到嘴角,憑着記憶,描摹剛被自己拭去的最深那道淚痕的位置。指下,袁雋飽滿柔軟的唇,因囈語翕張,細微的動靜讓觸覺分外敏銳。
蕭凌心裏一動,低頭,輕吻在她微紅的鼻尖。
唇的溫熱暖住鼻尖微涼,袁雋無意識地動了動,喚着:
“蕭諾一。”
“禕然,都過去了。別怕!”